虽然开始两人彼此试探间,氛围很是轻松。
可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当一人开始质问,空气骤然就凝滞了下来。
胡掌柜站在两人的身侧,被那股气势所摄,一时间只剩下瑟瑟发抖。
他也不知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才惹得两人陡然针锋相对,只能垂头不语。
萧疏隐听到周子瑜的质问,突然笑了笑,初始展现出的温和亲近气质,蓦地一变,他身板舒展,眼神凛然,一时间整个人都变得格外的具有侵略性。
他抬起下巴,漫不经心道:“目的?诚恳?退兵?安民?”
“周子瑜,你凭甚敢跟我提这几个词?”
“莫非你盘踞黑山多年,就养大了你的野心,让你以为你成为了这黑山的野王,才敢将黑山的匪民都称之于民?”
周子瑜脸色微微一沉。
他并不是这个意思,但显然萧疏隐并不在意。
或者说,但凡萧疏隐想,他完全可以给他们黑山寨扣上任何样式的罪名。
“萧将军想以此误解,那我们也没什么可谈了。”
萧疏隐望着他,“你们黑山地势陡峭,又崎岖难行,若非本地人,难以轻易通行,确实是易守难攻之处。”
“但圣上已然下定决心,必攻破黑山寨。就算是比预想中多用掉十日百日,亦或者是一年,都不会退缩。”
“圣上仁善,让你们多盘桓这么多年,你们不知道感恩,却还想拿捏着人质谈判。又何其可笑?”
萧疏隐这是让周子瑜知道进退,以及如今的局面。
周子瑜闻言,皱紧了眉头。
他自然听懂了萧疏隐话语中的意思,只是,他疑惑的是圣上为何骤然攻击黑山……
他试探问道:“崔岸雪将军并非我等下手,我等虽不是良民,却也不至于无知愚昧到截杀朝廷驻边将军。”
“所以呢?”萧疏隐挑眉,他打量着周子瑜,慢慢道:“其实在崔岸雪将军之前,我听说过应怀瑾将军。听说那是一位内外兼修的儒将,不但精通兵法,为人谦逊,更是用兵如神。”
“他曾也驻守边境,驱逐狄戎,迫使对方八年都不曾进寸半分国土。我年少时,听我爹提起他时,心中是充满了敬重的,总盼着能见对方一面。甚至,我后来投效军队,也是受其感染,想戎马一生,为国捐躯。”
周子瑜一愣,脸色慢慢灰败了下来,语气意兴阑珊道:“是吗?”
“先帝在位时,他已是封无可封,手握十万大军,风光一时。”
“但可惜了,他不知道珍惜。后来通敌叛国,搜查出通敌信件方才得知,他能够令狄戎臣服,是因为他每年给狄戎朝贡,他不但克扣军中军需物资,转增给狄戎换取和平。”
“他甚至还任由狄戎截杀百姓,甚至为讨好狄戎皇族,送美貌民女给其围猎享用。美其名曰,以最少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利益。”
萧疏隐边说,边目光紧锁着周子瑜,“当时先帝不敢置信,命人去拿下应怀瑾,听说那时死了不少人。”
“更是引起过军队哗变,故而关于应怀瑾将军的事,后来都被禁止讨论,久而久之,也就忘怀于人群。”
周子瑜垂着眉眼,他的脸色很平静,语气也平静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境地:“萧将军真是够闲,竟有空与我闲聊一个作古的叛徒将军。”
“还是说,萧将军现在是一定不肯给我们黑山寨丝毫活路了?既如此,为了我们黑山寨上下几千口人,我总是不能坐以待毙的。”
“就如那位应怀瑾所言,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利益。那么,山寨里的学子人质,我会在您攻入黑山寨那日,将他们悬挂在塔楼之上。”
“他们的牺牲,想必朝廷也好,萧将军也好,都会铭记在心的吧?当然,我亦感念于心。”
他微微扯了扯唇角,竟还勾出了一抹微笑的弧度。
而这些话语,并没有令萧疏隐勃然大怒,倒是让旁听的胡掌柜浑身战栗。
他现在两股战战,都恨不得捂住耳朵。
他们怎么能将人命说得这般轻松?
就好似那些学子不是人,而是一只只可以待价而沽的猪!
萧疏隐冷冷地道:“你敢!”
“周子瑜,我不管你是什么人!若是你动了那些人质,千夫所指,万古骂名,皆会系于你一身。甚至你们整个黑山寨,从上到下,届时我会让你们连一只鸡都不会留。”
周子瑜抿唇不语。
萧疏隐抬起下巴,倨傲道:“我今日来,不是跟你谈判的。是来通知你的。”
他指着山头,嗤笑道,“这山,这阵法,都拦不住我的军队。”
“届时,你们黑山寨上下,到了我手中,该判什么罪过就是什么罪过,若是无辜者,我亦可让其安居,但犯罪者,皆不会放过。”
“但若是你们再负隅顽抗,就不会是这样的好下场了。”
“周子瑜你最好跟你那些寨民们考虑清楚!三日内,给我回复!不然,就算你们在山上有药有粮,但不过区区千人,如何抵挡得住我的千军万马。”
“今日不过是损了些兵将,但我随时都能调兵遣将来更多,你们是斗不过我的。”
他就差说束手就擒了。
周子瑜负手在后,没有应声。
萧疏隐也不需要他的回复,他拎起长枪,看向一侧看戏的胡掌柜,“走吧。”
胡掌柜愣了下,扭头看了眼周子瑜,连忙拔腿跟了上去。
萧疏隐周身气势太甚,他也不敢多说话,只能如斑鸠般,亦步亦趋。
走到出口时,有人拦住了萧疏隐。
胡掌柜心口猛然一跳。
萧疏隐根本不惯着对方,反手一枪就挑掉对方武器,再两个抬脚,将人踹翻在地。
这霎时就如捅了马蜂窝,一瞬间从灌木里跳出数个大汉,个个手持长刀,凶神恶煞,围住了两人。
胡掌柜:“……”
面对着那么多蹭亮的武器,他快吓死了!
萧疏隐面无异色,长枪一横,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
“放他走。”
周子瑜骤然出声。
“寨主,他是山下那群官狗子的主帅,一旦将他拿下,把他往阵前一推,不是什么事儿都么有吗?”
“看他打扮得这般花枝招展的,想必家中富贵得很,届时再让他爹娘哭一哭,说不定皇帝老儿就退兵了!”
“是啊是啊,寨主……”
萧疏隐听着这些幼稚单纯的话语,一时竟不知该嗤笑还是无语。
不过这局面他在上山前就已然预料过,故而此刻根本不在意。
凭借他一人之力,轻易就能杀下去,唯一麻烦的是有个拖后腿的……
他觑了眼身侧瑟瑟发抖胡掌柜,指尖摸向袖内的烟花筒。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发信号,就听周子瑜喝道:“我说,放他下去。”
他环视着四周的弟兄们,放缓声音道,“今日,只是谈判。哪怕谈不拢,也没有扣住来使不放的道理。”
“再者,就算真的扣住他,皇帝老儿既有心剿匪,难道就因为他一人,在大张旗鼓后再退兵,岂非是可笑?他只是姓萧。”
可不是随国姓。
“放他们走!”
周子瑜摆了摆手,眼底有些无力。
众人面面相觑,安安分分地让开了路。
萧疏隐收回摁住烟花筒的手,扭头看了眼不远处的身姿单薄料峭的周子瑜,略一拱手,转身往山下走。
胡掌柜抖抖索索地追了上去。
因为太过害怕,路又特别陡峭,他脚下一个踉跄,直接一个轱辘,一路滚了下去。
萧疏隐:“……”
他抬手将枪当路一定,胡掌柜被杆儿拦住,腰被撞得生疼生疼。
他哼唧一声,疼得半天都爬不起来,却也不敢控诉,只能哆哆嗦嗦地摁着腰,爬了起来。
对着萧疏隐勉强笑了笑。
萧疏隐:“……你跟姜映梨关系很是亲近?”
胡掌柜:“……一般一般。”
“她听到你失踪被抓的消息,可是没少担心。”萧疏隐挑了挑眉。
胡掌柜心中一暖,嘿嘿一笑,“阿梨待我是好,她是我儿的师傅……”
萧疏隐斜睨着他,重新慢慢往前走,顺便跟他搭话,“你被抓上山是为何?他们可有对你言行拷打?山上情况又如何?”
胡掌柜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当即就将被抓上山来给人看病,结果病人提前一命呜呼了,他落了个大狱的消息说了。
顿了顿,他转了转眸子,悄悄道:“还有……那个……”
萧疏隐觑过来。
胡掌柜舔了舔唇角,“其实当时我们答应了保密,主要是阿梨她应承了……不过,我没说话。就是刚才那个大当家,他有病。”
见萧疏隐扬眉,他忙摆手,“我不是说他脑子,是他人有病。就是,就是他身体有病。我当时没给他诊脉,我就是陪同过去的,是阿梨捞我出来的,但她没让我碰人脉。”
“但我观他面色,以及当时阿梨的诊断……他是肺腑衰竭……这是不治之症。”
“而且,这种病症最是忌讳辛劳,一旦劳累,极其容易反复,最后一命呜呼。”说到这,胡掌柜道,“所以,萧侯爷,您别急,就算耗,也能耗死他的。”
萧疏隐闻言,转眸看向他,“姜映梨就是让你来传递这个消息的?他们为何会放你?仅仅因为姜映梨一句话?”
胡掌柜一愣,摇头,“不知道。阿梨本来是规划要带我逃走的,还给我塞了药,但我还没来得及用,这可不,就被放了出来。”
“至于为何他们答应放了我……我其实也不知道。阿梨仗义,觉得自己连累了我,自己不肯走,让我先回家报平安。”
讲到这,胡掌柜心中也是充满了对姜映梨的感激。
不然,姜映梨要是走了,他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办。
萧疏隐抬手捏住下巴,神色若有所思。
周子瑜病重,这对于他来说是个好消息,可于黑山寨而言,恐怕是最严格的秘密,最是不容有失的。
可现在周子瑜却将胡掌柜放了。
这是何意?
这消息的真实性还有待商榷。
故意以此来诱导他的错误判断?
还是有其他目的呢?
萧疏隐敛了眉眼,开口问道,“姜映梨现在如何了?”
“她?她挺好的。她给大当家看病了,那个三当家对她颇为殷切,安排在寨子里的寨民家中居住,并不与我们关在一起。”胡掌柜尽量将知道的消息都讲了出来,“与我关在一处的是陈氏药商行的家主,他……”
萧疏隐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又问了寨子内的布防,结果胡掌柜对此一概不知。
他甚至连怎么上山的都不记得了。
因为他是走到半山腰就被打晕了,然后被拖上山的,再醒来就得知要治的人已经没了,转眼就被投到大牢里等死了。
萧疏隐闭了闭眼,揉了揉额角。
算了,他也没对人存着什么期待。
等到下了山,张巢和孟藻立刻迎了上来。
“侯爷,侯爷,您没事吧?”
“将军,可平安否?那些贼子可放了……怎么只有一个人?”张巢看见胡掌柜一人,怔愣了下。
萧疏隐并没有提及谈判,挥了挥手,“拔营往后撤两里地。”
张巢挠了挠头,有些不解,但现在他已经知道不去置喙萧疏隐。
孟藻跟在他身后,“侯爷,为何这般突然,难道是……”
萧疏隐往后看了眼山脉,“挨得太近了。黑山有骑兵,虽然不知深浅,但跟那位寨主见过后,也不能小觑了他们。”
“我们驻扎在山下,一旦骑兵冲下来,能够立刻破了我们阵型,踩踏将士性命。”
“撤退到安全范围内,以防万一。”
虽然在山上当着周子瑜的面放了狠话,但萧疏隐自己其实心中并没有表现得那般信誓旦旦。
他今日本就没觉得能一次谈判成功,将人质解救出来,不过是为了试探心中的猜测。
现在,他的猜测已经被证实了七七八八,那就得重新商榷思考战略了。
这个周子瑜若是没有猜错错的话……
他敛容,慢慢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