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江人家对天气有着精准的预言。“一日南风三日报,三日南风狗钻灶”,说的是寒冬时节突然来个小阳春,意味着寒流踅伏,随时冲出来冻住池塘,看家狗也不再看门,而躲进灶膛里取暖。
那天蒜头放学回家,在“小阳春”里走得发热,一回到家就脱掉了棉袄,嚷着要吃的。灯花说,哪有吃的了,全村的都吃大食堂了,家家户户做饭的铁锅、磨谷的砻,统统都收缴到队里去了,家里不准生火,不准做吃。
蒜头就问,你就没有办法给我弄一点吗?今天上劳动课,帮学校种菜,我现在又累又饿!灯花笑着说,好吧,我就学像孙悟空变点东西出来!、
灯花总是疼爱着自己的儿孙,特别是这个长孙。过了一会儿,蒜头看到奶奶从房间里找出一块饭糕,说,吃吧,就知道你们每天放学回来闹吃的!蒜头高兴地问,你是怎么变出来的呢?!难道你真是孙悟空?如果是你藏粮,被人发现了可就不得了啦!
灯花说,都是捡着人们浪费的米饭,怎么是藏粮呢?蒜头问,捡的?米饭又不是稻穗,怎么能够在地上随意丢下,让人捡到呢?
在河村,蒜头从小到大只捡过谷串,从来不知道还能捡米饭。收获季节,大人们下地割稻子,收红薯。由于集体劳动,甚至小组竞赛,农活做得有些匆忙和粗糙。这时,童子军就有了用武之地。
蒜头带着铙子和扁篓,早就等在岸上,队长吹起收工的哨子后,就冲到地里。地里的红薯已经挖过一遍,他们的收获并不大,往往要挖一大片地才能看到一块残缺的红薯现身。这种稀少的收获带给孩子们巨大的欢乐。
蒜头工具好,力气大,但这些优点都没有用,反而那些小家伙收获大,因为这是运气的事。地面的谷穗就不同,地面上明摆着,要靠灵活和速度,为此蒜头手上的谷串把儿总是最大。
蒜头突然听到灯花讲捡饭粒,自然非常好奇。蒜头一边吃,一边问饭粒是怎么捡的。在梅江人家,饭粒是很少遗弃的。并不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教育结果,而是大人们严苛爱护。纵是丰年,饭粒直接联系着风里来雨里去的劳力之苦,没有哪个小孩敢挑战饭粒在大人眼里的神圣。
蒜头不止一次听婆婆说,饭有饭神,谷有谷仙,你可得好好对待他们!但这种神圣却被大食堂打破了。大食堂就在老村场的大厅里,虽然队里也制订了严格的管理制度,对浪费行为进行严厉处罚,但人们对于新鲜事物的好奇,对共产主义提前到来的陶醉,慢慢就得意忘形起来。
在村里的集体食堂,眼大肚小成为乡民普遍的现象。村民吃到撑肚皮之后,看着碗里米饭无可奈何,急中生智把这些饭团塞到墙缝里,以免受到处罚。每次吃饭,蒜头都扶着奶奶,奶奶总是不紧不慢,小脚一步一挪地来到食堂,就餐后就坐在一边,看着狂热的集体生活不断叹气:这那是过日子的光景!
灯花看到蒜头吃得开心,就对蒜头说,大家上工后,我就拄着拐杖来到食堂,沿着四周的墙缝找粮食,那些天杀的后生,没有经历过饥年的苦楚,多么不懂世事,浪费了多少谷米!我看河村迟早会遭大难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那也禁不住折腾!“三日南风狗钻灶”,我看这大食堂就是三日南风,过不了多久,就会是大寒天!
蒜头突然停止了咀嚼,为难地说,婆婆,你是说这些饭糕,就是些墙壁缝隙里的剩饭?我可吃不下!灯花,愠怒地说,你也学着坏了,不敬饭神了!蒜头说,饭神我当然敬,但老师说要讲卫生,脏东西吃了会生病!
灯花说,什么叫脏,饭粒是脏的吗?
蒜头说,饭粒在碗里,是干净的,但粘在衣服上,就是脏了衣服!这墙缝里的饭粒,当然也是不干净的,那多少灰尘!
灯花笑了起来,说,你放心吧,又不是直接拿给你吃的!那是给头牲鸡狗!卫生着呢,我每次捡来饭粒都用清水泡好,在阳光下晒干,在擂钵里粉碎,在火笼里煨热,你就放心吃吧!
蒜头听了,仔细瞧瞧,果然没有一点脏物,吃了一口,就问,这么香,加了什么香料?灯花说,我还加了点芝麻呢。看着蒜头吃得满意,灯花说,如今吃食堂了,我一双小脚派不上用场只能吃干饭,这才寻了点事做,专门伺候你这些小猴子。
小阳春过后,真是一日南风三日报,寒流进村了。捡狗和乡亲们出山,带回了几包木灰。那是用来打米果的碱灰。这种木必须是杂木的,由于屋后的树木都被砍光了,木灰就要翻几道山梁到深山里去烧制,这次他们在烧炭队顺手完成了这项任务。
打米果选的是一种叫大禾子的糯米,蒸熟后加上几瓢木灰水,就成黄黄的,特别有粘性。而在大水缸里储存米果时,加的则是稻草灰。
往年打米果,是家家户户自己做。打米果需要人多势众,一个石臼边能排满十来号人,一家打米果,几家来帮忙。比人头还要高的棍棒,你来我往,使力对准黄黄的米饭捣鼓,直到发粘吃住了棍子,又一声吆喝,众棍起来,把大坨米糕翻了过来,又接着打,再次吃住棍棒了众人才罢手。
人们把棍拨了,一位不怕热的汉子在石臼里左翻翻,右翻翻,一边哈气吹着手掌散热,看准时机就把米糕从石臼里呼啦一声盘了起来,往木案上一丢,叭的一声响,又赶着把米糕揉面条一样辗转搓揉,压成条状,然后双掌成刀切成十几块,放了棍棒的汉子就前来接手,把小块的米糕揉搓,一条条米筒般大小的米果就做成了,排在事先洗干净的门板上。
这种集体热闹的制作场景倒是特别适合大食堂。年前十来天,队长远仁就安排好打米果的日子。两座石臼摆在大厅里,上厅一个,下厅一个,寒风在屋外呼呼吹着,全村的青壮汉子在食堂大厅里热气腾腾地忙碌着。第一臼米糕打好基本上不用揉制,扑鼻的香气早就怂恿着人们把手伸了出去,捏上热乎乎的一团米糕丢进了嘴巴。
队长并不制止,让大家吃了个饱。接着第二锅起来了,开始区分着人们的饭量。特别能吃的人,都是大食堂制度的忠实拥护者,看着别人按着肚皮吃不下了,自己却仍然斗志昂扬地大快朵颐。肚皮小的人就嘀咕着,哼,他上工时没有我贡献大,却吃得比我多!说罢又前去扯上一块,在手里当泥巴捏着,象征性地咬一口,趁人不注意,就塞到墙缝里去了。
集体生活把北斗吸引回来了。北斗把米果塞到墙缝的举动,被捡狗看到了。捡狗大声说:北斗,你也不是小年轻了,怎么还不知道粮食的珍贵呢?
北斗说,管你什么事?你又不是队长,我是暂时吃不下,搁这里先放一放!
捡狗紧追不放,说,你刚才还塞了一团,现在热乎的刚起来,又是捏上一团,是接着吃吗?我看你是寺庙待久了,不懂得劳动的辛苦,要不是毛主席把你们赶出来,我看现在还在等着大家的供奉吧!
北斗恼羞成怒,抄起棍棒就往折捡狗脑袋劈去。捡狗躲开了,两人在大厅里打转,人们一边做着米果一边看热闹,有的人在起哄,有的人在喝止。远仁走了进来,大喝一声:谁再闹,我就扣谁的工分!
敦煌说,在大集体年代,灯花在家与国的风雨里闪亮,灯花以自己的方式看到了时代的荒唐,但她对时代的消化刚刚开始。祝虎说,一个人成家立业,就是为了更好承担时代的风雨!灯花的饭糕,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