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身的人,情感并不是独身的,只是由于特殊的原因,另一半无法显形。有玉有江湖漂泊中,其实遇到过另一半。这跟他走排的经历有关。
杉木是梅江两岸的一宗出口物产。每年春夏之交,就有被称作“客子”的外地树贩在梅江两岸的山场游走,和合伙的本地木商一起看树木,定山价,并雇工采伐、剥皮,晒上两个月后滚下梅江去扎排。若遇价钱不好,木头就搭架堆积待价下河,有时搭架搭到三四年的。客子雇请当地人当排头,排头又招揽大批乡民当排工,木头堆场就是排工走水路的。
有玉当年被有银弄计支开,就来到黄石小镇上游的村落里,在堆场上落身,并结识了早来几年的排工铁蛋,两人合得来,铁蛋站前头,摇橹,看水,有玉木排后头,掌舵。两人一起在木排上扎棚做饭,摊被睡觉,一起在夜静时分竖耳静听梅江的变化,应对突然猛涨的洪水。
星空灿烂的夜晚,铁蛋和有玉睡在木排里,仰望高天,伴着江水,铁蛋就会说起老家,说起老娘,说起自己的媳妇秀珠和孩子。那天在堆场里遇到的孩子,其中一个正是铁蛋的。
铁蛋姓钟,老家在离梅江很远的山沟里,有一年收成不好,收租时铁蛋与地主管家发生冲突,打死了人,就带着老娘逃到了一个叫上田的大村落。这里的人家全部姓蔡,对于外乡来的铁蛋异常客气,每次杀猪或办红白喜事,铁蛋都会接到请约。老娘对铁蛋说,孩子呀,这村坊都是好人哪,对我们单家独户的外姓人这样客气,你可得好好回请人家。铁蛋点点头,一年下来,发现自己拼力气耕种的收入,除了糊口,就是回礼请客花掉了。
有一次,铁蛋在深山里帮人砍伐木头,听洗木头的人说这木头一路出去,就到了洋溪河,进入梅江,扎起排来。铁蛋顿时心动,跟着木头来到大山外,从此当起了排工,并把媳妇接了出来,让母亲一人在家,免得再回礼花销。
大江大浪里奔走,让人感到生死无常。十年前的一天,有玉和铁蛋从白鹭镇到上游的黄石镇接排。雨是那天下午开始下的,狂风暴雨下得铺天盖地,给人快要天崩地塌的感觉。铁蛋检查了系船的擂木扎得够不够深,有玉也看了竹缆有没有拴牢,两人确定就是涨水也没事,回到木排的竹棚睡觉。
半夜时分,有玉被雷电惊醒,发现木排带着大家已远离江岸,正在江中随波逐流,正是最可怕的“发夜水”。木排紧连着木排,排工慌乱起来,惊叫声此起彼伏。铁蛋叮嘱有玉不要惊慌,不要乱跑,呆在木排上顺江而下,等待时机进入河湾回流之处,就有希望顺势拢岸。有玉紧张地呆在竹棚里,心随浊浪起伏,紧紧揪着。时间过得非常漫长,心里计算着行程,木排准是出了梅江,进了贡江。
突然,木排变得缓慢起来,铁蛋点起了火把照了照宽阔的江面,却不知道是什么地界,只是发现木排进入了一片回流的洪水,往岸边不断地移动。有玉高兴地喊叫起来,我们有救了!
铁蛋举着火把查看流势,说,不能高兴得太早,如果不把木排固定在河湾,很快就会重新翻滚到中流去!有玉的心重新揪了起来。铁蛋把火把递给有玉,说,照着我,我去系木排。
铁蛋拉起一根长长的竹缆,跳进江水中,朝一根腰身弯曲枝叶入水的大树游去。铁蛋吃力地把竹缆绕在树身,高大的桤树在江面摇晃了几下,平息下来。有玉正要庆贺系排成功,却看到一根松脱的木头被一股暗流怂恿,往铁蛋头上漂去。有玉大叫一声,有木头,往水里躲。铁蛋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却不料用力过多,一头钻进了木排的底下。
在黑暗的江水中,铁蛋并没有从木排地下钻出来。铁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直在木排下游动,寻找边缘,但没有方向感的寻找,却把他引向了木排的腹部。他感到天空压了下来,像五指山一样压在孙行者的头部。
有玉敲打着排面,呼喊着铁蛋的名字,却无法看到铁蛋在水下摸到了何处。第二天早上天亮了,有玉在木排的尾部发现了铁蛋头发,飘浮在水中,像一簇水草。只差一步,铁蛋就可以游出水底,但他没有力气了,生命像一根失去动力的钟摆,停在了木排的边缘。
把铁蛋埋葬后,有玉默默地接受了铁蛋生前的托付,和那位叫秀珠的寡妇组成临时的家庭。孩子真真只有三岁,每天问有玉爸爸放排远行什么时候回来。有玉说,等真儿大了就会回来。秀珠有了有玉的安慰,慢慢走出了阴影,与有玉睡在一起的时候,已是全身心地付出。
但有玉每次完事之后都会有一丝内疚感。
又迎来一个出排日。杀了雄鸡,祭了河神,喝了黄酒,汉子们精神抖擞,做着第二天一早出排的准备。这天晚上,秀珠早早让真儿睡了,在工棚里点起一盏油灯,为有玉布置了另一场出发仪式。在肉体的狂欢中,有着对生命无常的恐惧,有着对久别离散的凄恻。每次做完仪式,秀珠就会伏在有玉胸前说,你看那灯花,人们说灯花开有客来,你不在的日子,我一天一天数着日子,剪着灯花,总担心有一天你不会再回来了!
有玉那一晚离开后,真的再没有回去。他在放排的半路上看到老家的船帮,打听大哥的货船,却得知大哥病逝的消息。木排顺江而下,到了河屋,他就告别工友,回到了家里,从此与大嫂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一同照看孩子,一同支撑那个快要倒下的家。
过了十多个年头,有玉依然忘不了那个工棚。仿佛那就是故乡,有着自己的小木屋,筷子,清水,许许多多的告别,许许多多的日子,有盏灯为有玉亮着,等着他回来,虽然那个家并不属于自己,那孩子不属于自己。有玉走出黄石小镇,摸黑走到了熟悉的堆场,看到了那些工棚。
独依再次相信海子的诗歌,是扎根的。“有一盏灯/是河流幽幽的眼睛”,灯花如此,秀珠如此,都是河流中幽幽的眼睛。而有玉来到梅江边,在离秀珠最近的地方,想起了这双河流中的眼睛。秀珠还在那个工棚里吗?远远地,有玉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杉皮屋顶。
昔日的木头堆场规模越来越大了,工棚也比十年前多了几排,但堆场里却没有往日的热闹。有玉知道,肯定是由于国共交战,梅江上下游不能自由行船走排导致的,一部分排工回家务农去了,只有一部分还守在工棚里,等着梅江上下游一起成为红区,或者白区,重新开始放排的人生。
有玉朝工棚走去,心里一阵紧张。作为一个排工,生死之事朝暮之间,多少个夜晚他在劳累一天之后钻进这个工棚,获得了生命的舒展。他没要再要一个孩子,他知道秀珠迟早要带着真儿回到那个热情好客的小山村,尽孝于铁蛋年迈的母亲之前。
突然,有玉听到工棚里传来歌声。仿佛是秀珠的声音,在唱一首幽怨深深的歌子:有女莫嫁放排郎,放排郎子没风光,食了几多黄泥水,睡了多少硬板床……仿佛是秀珠的声音。秀珠还在吗?
有玉一阵欣喜,紧走几步,要推开工棚的木门。这时有玉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吵吵闹闹的,完事了就早点睡觉,有精力留到明天!
有玉收住脚步。秀珠身边有了另一位排工。有玉驻足在夜空之下,听着滔滔梅江,恍若隔世。他既是欣慰,又是心酸。
一茬茬排工在梅江边来去,出生入死,大半是没有妻室的汉子,秀珠自然容易重新组合,像当初他那样。但他知道歌子是唱给他听的,唱给一个下落不明、不知归期的排工。十多年的时光,他没有给秀珠留下什么,只是留下这首以前唱过的山歌。
有一次,有玉站在排头,看到岸边的高山上有一个穿蓝衫裹头巾的女人,身影就像秀珠。那女子敲着竹杠唱起了山歌。有玉听了歌谣,跟这位异乡的妹子对起了一段:有女要嫁放排郎,放排郎子有风光,食了几多鱼和肉,走了几多好地方!回来后,有玉向秀珠讲起了这件事,这首歌。
秀珠依然记得这首山歌。歌声关联的故事,遥远而熟悉。月光突然刺破了云层,从天空打下来,打在杉皮扎成的屋顶上。这些杉树的厚皮早已与树身分离,树皮还在岸上经风历雨,而树身早已随着江水,漂入江湖,在远方转世。有玉就是这样一根离散了十多年的裸木,与树皮相见,却不能重逢。
有玉看着工棚里吹熄了灯火,堆场上一片黑暗。他抹了下眼角,转身往黄石小镇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