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低沉,黄石小镇慢慢热闹起来。而最热闹的地方,要数重新开张的青楼。黄石小镇依山傍水,红军一来,那些大户人家和乡公所官吏都逃了。有的逃到山上,有的逃到赣州,有的逃到南昌。红军撤离后,那些地主富农,那些土豪劣绅,又纷纷回到黄石。青楼这消费,自然重新红火。
黄石原来归属宁都。宁都有个著名的土匪叫黄镇中,红白通吃,占山为王,梅江边都知道他的名头。红军一来,倒是压住了他的气焰。但苏维埃建立后,人们还是胆颤心惊,干部不敢大胆工作。后来黄石与对坊、长胜、瑞林等几个梅江边的区合并为长胜县,系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四个直属县之一,中央派了个叫朱开铨的瑞金人去当县长,工作才大为改观。黄石那些暗中开张的青楼,就彻底停掉了。
有银走在石街上,想起了老家的白鹭镇。有玉回去向区里请示过白区的时候,有银蓼溪码头回到集镇转了转,看看红白的世道有什么不同。从表面看,那些货摊,理发铺,酒家,都并没有什么两样,就是不见烟馆和青楼,没有花枝招展涂脂抹粉的女子,和那些呵欠剔牙的权贵,抹汗收钱的轿夫。
有银选了青楼附近一家酒铺子坐下,这里离青楼近,传出的消息更丰富也更真实。那些带枪的,穿绸褂的,黄军装的,在青楼前进进出出。几个商人模样的人围在一起,一边谈论着时局与生意的关系,一边斗酒。
一人把碗放下,酒珠洒在桌面,抹了一下胡子,喷着酒气对同伴说,他妈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敢它娘是红是白。一个人高声骂道,这几年我们家逃到山沟里,过着苦日子,可算把国军盼回来了!那些泥腿子,迟早我要跟他们算账!
一人掩着嘴凑到同伴耳边,说,听说瑞金的中央红军都逃了?他们连首都也不要了?哈哈哈!一个人说,梅江的货船,多少年没走赣州了?宁都州、赣州府,梅江水路不久又要全面打通了,那时我们的生意就好做了!
一人说,现在红白正打得厉害,听说红军吃了大亏,战争无论谁输谁赢,棉花和盐之类的,都是紧俏物资!一个人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们得赶这个时期多做几样大生意,说不定到白军一统天下,我们就没有好生意可做了!
听到棉纱和布匹生意,有银想起了有玉。有玉说,区委肖昌喜答应他到白区,是要打探两件要紧的事,一是土豪还乡的情况,一是打探绵花布匹这两样货物。可惜自己下手太重,有玉回到铺子里,并没有很快好起来,而是发起了高烧,整夜整夜说着糊话,不时惊叫着坐起来,叫有银赶紧逃跑,一会儿是白军来了,一会儿是红军来了,一会儿是北斗来了。有银请来医生治疗,开了几副药,有玉就在铺子里沉睡起来。有银不放心外头的世界,就上街打探消息来了。
那边谈生意的人继续在猜拳划酒令,一会儿又结伙去了青楼里。酒家接着又静了下来,有银这才发现其实小镇很冷清,虽然今天是个集日,并没有听到像以前那种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嚣市声。自从国军打过来后,黄石再次成了红区和白区的边界,下游的人不敢上来赶圩,这边的人不敢去下游买卖。人们被分割后,发财的心思暂时收敛起来了,不知道将来局势如何,日子就得过且过的。
有银习惯了红与白。任何时候,柴米油盐,都是生意。白的时候,他对乡公所的人点头哈腰,红的时候,他对苏维埃的干部点头哈腰。红的时候,他还有过一阵子幻想,要和喜妞一起过日子。但暗地里那些左右喜妞的人还在,有银慢慢就丢掉了幻想。
有银喝了酒,吃了点猪耳朵,就匆匆离开,回到自己的铺子前。打理这个铺子有一两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悠闲地过日子,白天关着门,和有玉一起睡大觉,晚上自己出去打听时局的变化。人们时时聚在一起谈论时局,行色匆匆,又神秘低语。
过了两天,有玉有了好转。有玉在地面上蹦了蹦,觉得自己可以活动了,就对有银说,我得出去,看看白区的情况。有银赶紧拦住,你一个红区来的人,到处打听消息,可别让人把你当成红军的探子。
有玉说,那怎么办,我可是带着任务来的,昌喜听到我跟你去黄石,本来是不同意我过来的,说那样风险很大,但见我说得坚决就同意了,却来不及召集区里其他干部一起开会研究,就分派了特殊任务,到黄石了解购买棉花与盐的途径,说红区正缺少这两样物品。
有银说,这样吧,打听消息的情况我来办,你帮了我挑猪肉,我也得帮你完成任务,我有熟人做这个生意,我们去问问。
有玉跟着有银出了街,朝集镇东头走来。有玉当然记得这个地方,正是十多年前第一次找到有银的铺子。
有银说,这家主人叫喜妞,是个寡妇,不瞒你说吧,她是我的相好,等我有钱了我想把她娶了。去红区前,我给了她二十块光洋,叫她自己做生意,其实就是帮我铺子一起进货,正好去寻找一些棉花食盐的进货渠道。
有银敲了敲门,一会儿喜妞吱呀一声推开门页,让他进了屋子。喜妞看到有银,就想粘了身来,要一个久别重逢的厚礼。有银推了推说,我二哥在呢。喜妞住了身势,过来叫了声二哥,让两人到桌前坐下,取来黄酒和花生米,把一盏端到了桌面上。
有银问,棉花与食盐的情况,打听得怎么样?喜妞说,这些物品吃紧,前几天进了一批还没有出手,我想屯着看看。有银笑了起来,说,你这个妇人,天生是做生意的料!你就不要出手了,我这位兄弟要带到红区去呢,价差可大了,你们可以好好挣一笔!
有玉说,我可没有带钱,只是了解情况,后一步再考虑采购。有银说,你帮我挑猪肉走了一路,还受了“苦肉计”的伤,我不得付给你酬劳呀,我早想好了,卖猪肉的钱我分给你十块光洋,正好可以把一部分棉花和食盐买下,挑到红区去,你又可以翻一倍,这样一趟等于你挣了二十块光洋,还为区苏解决了进货渠道,有了一个公务的交差。
有玉说,那好吧,我明天就走,不能在白区久留了!
有银把铺子的钥匙丢给有玉,说,我和喜妞再商量点事,看看那批棉花和盐,帮你准备一下明早好出发。你先回铺子里,记住不能乱走,你毕竟是红区来的干部,有人认出来或盘查起来,那就麻烦!
有玉知道有银的意思,无非是和喜妞久别了需要单独在一起,就把碗里的酒水喝干,起身走了。有玉出门时把大门关了起来,左右瞧瞧,一片安静。有玉想起第一次来小院的情况,那时他推开虚掩的房门,听到里面异样的声响,就坐在门口等候,直到有银出来。
有玉想,有银有自己的活法,在乱世里如此从容。有玉站在石街上,打量着黄石的夜景。琴江在小镇边盘绕,似乎要把灯火带往不远的梅江。星辰在夜幕中闪耀,灯火在琴江中寂寥燃烧。下弦月落在高高的树梢上,仿佛找到了依靠,但不久慢慢升起,高出树梢。月光带来了更深的凉意,一只猫头鹰叫了一声,传播到黑沉沉的大地。
有玉回头看了看小院的灯火,想起了一个人,就往梅江边走去。有玉的独身,在后世的族人中一直是个谜。在清明扫墓的时候,敦煌常会听到族人说起这个话题。敦煌说,任何时候,独身都是一个谜。独依听到敦煌的谈论,也沉浸在对谜底的追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