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意外就是这样,让人猝不及防。
裴将军误入敌人陷阱,遭遇到敌人围堵劫杀,战死沙场。裴夫人李重雅忍痛亲自带兵浴血奋战,身受重伤,最终药石无医,撒手人寰。
此一战,裴家军伤亡惨重,皇帝追封裴柯为昭王,追封李重雅为宁王,安置裴家的一众老弱妇孺。
裴行舟向皇帝请命前往永嘉,为父母收殓。巨大的悲痛压在裴行舟的身上,如同千斤巨石沉在胸口,他透不过气。还没走出宫殿,突觉胸口一阵翻涌,好像透出了点气,眼前瞬间就按了下去,他跪倒在地,硬撑着,周围的大臣一阵骚动,却无人上前。
只有姜铠和姜祁,“怎么样,小鬼,没事吧?”
“噗”终于还是没坚持住站起来,倒在了姜铠的怀中。
前两年,裴卿臣在一次突围之中丧命,李重雅原本从无疾病的身体也每况愈下,裴柯自责不该将这样重的突围任务交由裴卿臣,二人早就抱着为国战死的准备了,就算是自己的后代也是一视同仁,可是大哥的离去给他们带来的痛远超所想,也是因此,李重雅才将兄弟二人托付给林静,为裴家军留后。
裴行舟自小是个极爱笑的,尚在襁褓之中时常常会咧着嘴咯咯笑,小婴儿的声音如银铃一般在军营之中随风飘荡。他也没现在这样不说太多话,裴将军家的二公子嘛,那是军营里谁都知道的一号人物,大家都当他是个活宝,可这安静起来,那张小脸,活像个女娃娃般娟秀。
“娘爹大哥”
裴行舟在梦里看见他们骑马向他走来,微笑着和他说他们要走了,望他日后也能成为真正保家卫国的将士。
姜溯他们四个人看着躺在床榻上的裴行舟一直在呓语,都是断断续续的,在喊娘亲和爹爹的话,他们请太医看看能否开一个安神的方子,让他好好睡一觉,这看起来估计是好几天没合过眼。
姜溯刚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愣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回过神来拔腿就去找裴行舟,一路狂奔。
她不知道这时的裴行舟会怎样,她没法子想象,那是他的至亲,半年前自己还见过的李姑姑,估算着时间,现在应该都在承乾殿,姜溯朝着那个方向就跑。
远远在承乾殿外,她就看见了背着裴行舟的姜铠,跑得太快,一时之间呼吸有些跟不上,心更痛,不安,害怕一时之间全部都冲到了脑海里。
她说不出话来,姜铠看见她,“愣着干什么,快让人去找太医。”
对对对,找太医,她感觉脑子已经不思考了,自己又跑去太医署。
半夜高烧不退,姜溯第一次见到这样脆弱的裴行舟,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啪嗒啪嗒滴落。姜祁拿着帕子给姜溯擦了一遍又一遍,“五哥,他会不会死啊?”
姜溯看着床榻上面色潮红的裴行舟,问姜祁。
“你在想什么啊,他休息一晚就好了,放心啊,太医都说没事,你快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姜祁看着小眼通红的姜溯,抚了抚她的头,“放心吧,阿昱,他会没事的。”
姜溯越想越难受,“那要是明天他醒过来又想起了李姑姑怎么办?”
姜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能安抚这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妹妹。
“你要是哭得再大声些,就要吵得小鬼睡都睡不着了,让他好好休息,他已经有段时间没好好睡觉了。”
姜溯忍住泪水,点了点头,离开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生怕床榻上的人会出些什么事。
不过第二日早晨,裴行舟便醒了过来,他起身就看见了姜溯身边的岚姑姑。
“姑姑,您”
岚儿没注意到裴行舟已经醒了,正在一旁准备早膳。听到这声音才回过头来。“小王爷,您醒了,这正好,公主要我煮了些粥,您先吃着,公主不一会儿就来。”
“您怎么,叫我王爷?”
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岚儿看着这孩子,也没再说下去,怕又勾起他的伤心事来。
“您先吃着,这还有菜,一会儿公主便来了。”
裴行舟看着眼前的岚姑姑没回自己,也想到了答案。
“阿远,你醒了。”姜溯看到醒过来的裴行舟,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了地。
裴行舟看到她,心中的堵塞少了些许,但是那种痛还是在那。
他点点头,“昨日,我吓着你了吧。”
姜溯也没想到,他第一句话会问自己有没有被吓到,昨天看着他嘴角和衣领上的血,她的确害怕,但是却是,
“我怕你,会出事。”九岁的小女孩,上哪里去镇定自若,裴行舟看着抱着一堆东西眼睛又红了的姜溯,立马把她拿着的都放了下来,安慰道,“我这不,没事吗?”
姜溯看着他,又迅速扭过头来,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那你快吃早饭。”
“嗯。”
一场早饭吃的寂静无声的,大哥在帮父皇处理政事,四哥五哥在忙着水灾的事情,棠萱在坤宁殿陪着母后,裴行校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娃娃,他那里有姜衡,有奶娘,只有裴行舟这里,谁也没有。
她越想越伤心,怎么办,怎么止不住的,你不是来安慰阿远的吗,别让他反过来安慰你自己啊,姜溯对自己恨铁不成钢,一边疯狂擦眼泪,一边忍不住眼泪怕怕往下掉。
“阿昱。”抹抹抹,姜溯使劲把脸上的泪水抹掉,感觉到一双手抱着自己的头,然后慢慢转过来。裴行舟的眼里有泪光,她看的出来的。
“阿昱,不哭了。”小姑娘把自己的脸擦的通红,还想着安慰裴行舟。
“阿远,你还有我,有我母后,有我兄长们,你还有弟弟,你不是一个人。”
“我知道呀。”
“那你不能想不开。”
“嗯,我知道。”
“难受的时候记得叫我。”
“嗯。”
“想哭的时候我也可以借给你肩膀,帮你擦眼泪。”
“嗯。”
姜溯听着他每次都回答“嗯。”
“阿远,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那是全京城最高的地方,今夜的天空很蓝,天上的繁星看得特别清楚。
“我娘说过,人死之后会变成星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哪一颗。”
姜溯看着天空,“不管是哪一颗,他们都能见到你,对吗?”
“应该是这样。”
“那我们把想对他们说的话说给他们听,他们也能听见,对吗?”
姜溯没有等裴行舟回答,“李姑姑,阿昱想你了,你们听得到吗?”
裴行舟看着她,也转头对着天空,“阿爹阿娘,我,想你们了。”
“大哥,你交给我的功课,我都完成了,照顾好阿爹阿娘,我会做到的。”
遥远的天空,寂静的黑夜,九月晚风凉,怀而不在,念而不得,这多是我们的执念,更是是黄沙埋不尽的思念,人来人往,莫失莫忘。
“阿昱,我要去接我爹娘,接裴家众将士,我想带他们回家。”
“嗯,我陪你。”
没有犹豫,没有思索,是脱口而出。
裴行舟转头看着姜溯,星光之下,姜溯还比他矮了一个头,说起话来却是让他莫名心安。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谢谢你,阿昱。”
“让她去,那也是她的子民,这是他们守住的江山。”
这是唯一一次姜溯出宫,林静没有犹豫,姜柏也没有阻拦,只是让人派遣了御林卫护卫左右。
那一日出宫城,浩浩荡荡,姜铠作为这支队伍的主帅,代表了皇家,裴行舟乘着阿爹给他的流云走在姜铠右侧,众人迎英雄归故里。
前往永嘉城的时候是六月月,到了那里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了,他们进城的那一日,整座城都挂着白幡。
裴行舟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父母的棺椁,永嘉城天气干燥,尸身不易腐,裴行舟才能得以能见父母最后一面。怎么回事,才半年不见,怎么如今就像是不认识你们了一般?
裴行舟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声音之大,灵堂外都能听得见,灵堂之内还有微微的哭泣之声。
在供奉灵位的桌面上,还放着父亲的那把剑,裴行舟努力控制着自己早就颤抖的双手,捧起剑身,来回看来回擦,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透过剑就能看到他们一般。
这把剑和李重雅送回来的玉,他后来一直带在身上。
等仪式结束,众人散去,姜溯和姜铠就陪在裴行舟的身边一起跪着,在灵堂里守了三天。
那天晚上,灵堂里突然飞进来两只白色的蝴蝶,这种天气,蝴蝶早就该不飞出来了,裴行舟朝着那两只蝴蝶又磕了三个响头,绷着太多天的情绪终于释放了出来,姜溯轻轻得抱着裴行舟,安慰着他,就像从前自己哭得厉害,母后安慰自己那样,慢慢抚着他的背,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漫天大火中全是哀伤哭泣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是姜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她害怕,她恐惧,尸体堆积成一个又一个小山坡,火光太刺眼,刺到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眼睛里。
一双手挡在自己的眼睛上,然后传来了一个温暖的声音,“害怕的话,就不要看了。”她感受到这双手可靠又温暖。
姜溯还是将裴行舟的手拿了下来,“太傅说,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他们是大秦的英雄,永远的英雄。
“我不能怕的,我怎么能怕呢,他们是我的子民,对吧阿远。”
“人都说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换。可谁不想落叶归根呢?”姜铠的话中全是叹叹。
老人们常说八月飞雪即是有冤,现在八月大学,想必是上天也想来送一送众英魂。两边都是永嘉城的百姓,中间将士盛放着将士们的骨灰。
“对不起对不起。”姜溯正往城门处赶着,突然从侧面闯出来一个人,看起来约莫五十多岁了。
“没事的,阿婆,没撞着您哪里吧。”
那人一抬头,估计是知道这是公主,“公主恕罪,公主恕罪,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的没事的”姜溯看着那人就要跪下来了,赶忙上前一步牵起她的手。这手,身穿这种布料,这样的年纪,手却还能保持这样的细腻程度。
“怎么啦?”姜铠看见姜溯这里有动静,便往这边走。
“没事没事。”姜溯正说着,这老婆婆挣扎着甩开姜溯的手,从旁边的街巷里走了。
诶,这老婆婆,可是刚刚姜溯好像看见了她的手臂上有个印记,因为她的衣袖是撸上去的。
“刚刚那是谁?”
“一个婆婆,也不老,就是看起来怪怪的,有些疯癫。四哥,父皇有没有批下来些钱粮?这永嘉城刚经历过大战,该是需要的。”
“嗯,长大了些,带你出来总归是有些用的,放心父皇已经批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孙大人了。”
“那就好。”姜溯又回头望着他们,他们都要走了,可是有些人是不是就永远留在这里了?
等他们再次回到雍城的时候,已经快要十月了,这一路上因为中间有山体滑落砸坏了路,便只能绕着路走,耽误了些时间。
进雍城的那天,是父皇亲自来城门口迎接的,他一身白布麻衣,同列位臣公站在城门口,裴行舟手捧灵位,走在最中间,这一路的风沙好像让他成熟了许多,经幡引灵,黄带满地,他的眼神波澜不惊,沉稳如水。
他一路向着裴府走去,应裴行舟的要求,匾额不做更改,仍旧如此,他也并不需要这一个世袭王爷的爵位。
明明后面跟着的人这样多,道路两侧的人也是这样多,但姜溯就是觉得,他好孤独,就像大江大河之中的一叶孤舟,但他不会迷失方向,他只会一苇以航。
他亲手将骨灰埋入裴氏老宅,封土立碑,擦干净列位之上得每一个灵位,燃上了所有的蜡烛,他的娘亲怕黑,天上还有那么多颗星星,应该是不会再有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