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德尼在第二天一大早就收拾好了, 打算出发。
楚祖还没起,西德尼蹑手蹑脚推开戴熙安的门,刚探进去一个脑袋, 就被枪口抵住了脑袋。
穿着睡衣的戴熙安冷冷盯着他, 好一会儿才收回武器, 脸上的惺忪回归:“说, 什么事。”
“我想要早点去, 早点回来。”
西德尼没戴瞳色膜, 他要去下层区, 黑发红瞳反而更显眼。
男孩的眼睛像玻璃珠似的晶体剔透, 清爽又漂亮, 如磨薄的通透而锋利的冰。
戴熙安抬起下巴:“出去等我。”
西德尼出去了, 关上门后还又冒出个头:“你快点,戴熙安,爸爸要醒了。”
脱睡衣脱到一半的戴熙安:“……”
如今, 去下层区的关隘一半由上层区把持, 已经有了要重新开放的征兆,另一半则在唐崎手里。
显而易见, 他不希望楚祖推出的《城市安全法案》应急条款新增款项推行到下层。
戴熙安有自己的渠道。
几百年前,在科技还未疾速发展时期, 下层区最开始是矿区,列车通道也是当时的矿车甬道。
而后,煤炭和石油等资源相继枯竭,无数场资源战争又反向催发对能源的需求。
战争摧毁了很多记录。
或许是为了在战争中获得胜利, 又或许战争也只是某些事的副产品, 等尘埃落定, 人们已经大规模地使用起了核能。
而在那时, 辐射与污染物质的处理技术完全跟不上核能滥用的速度,污染接踵而至。
最终,决策者决定用废弃城市当作“垃圾站”,加以隔离。
这就是下层区的雏型。
而下层区的污染不止是由核能滥用带来的。
由于辐射导致的严重身体畸变无法治疗,这批人被遗弃在了下层区。
又因为基因修改工程在那时冒了头,总有几个能代表奇迹的人苟活了下来。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使用回原始能源。
石油炼厂和煤矿工业区早就停运,下层区不具备预处理的条件,又没有施行正规污染防治。当残存煤炭和石油被榨干,极端的污染和环境破坏也随之降临。
有毒的空气,酸雨,污染的水源和荒废的土地,永恒的雾霾……这些逐渐构成了如今的下层区。
戴熙安下沉的工具,就是当年下层人改进后的垂钓式矿车。
西德尼跟着戴熙安进到“铁箱子”里。
垂钓式矿车是一种悬挂在轨道上的工业运输工具,主体部分像是黄色的封闭铁箱子,外壳由金属板拼接而成,表面锈迹斑斑,充满了旧时代的工业标志和警告符号。
戴熙安启动了什么按钮,矿车前后的机械臂延展开,用抓钩和夹具将车厢悬挂在轨道上。
只听“轰隆”一声,矿车失重,下落速度越来越快。
金属抓钩和线缆摩擦出的声响在深黝大空洞中回荡,四面八方的金属铁皮都在震颤。
“之前在黑市交易中用作非法货物运输,你当初就是这么被运去下层区的。”
戴熙安没对西德尼隐瞒什么。
“拉扎尔准备了大量的反物质炸|弹,如果情况有变,他会将炸|弹从这条甬道直接投下去,足以将五区以下区域全部摧毁。”
西德尼抬头看了眼女人的脸色:“不是五区以下,是上层二区以下。”
戴熙安静静凝视西德尼几十秒,挪开了视线。
“你会去到下层三十二区,原先埃斯波西托的监视站点,站点留有不少原先埃斯波西托的设备,没有人比你的权限更高。”
戴熙安说,“线人查到唐崎把楚祖的医生藏在那里,尽快找到他,拿回楚祖的基因诊断报告,届时我来带你们一起回去。”
西德尼一直没动静,不知何时开始,他垂下头看着脚底颤动的铁皮。
等到一声刺耳的急刹响起,戴熙安拎住西德尼后领,避免他因为剧烈震颤摔倒。
他们身后的铁皮嘎吱打开,西德尼熟悉的恶臭逐渐笼罩上来。
西德尼掉头往外看,矿车直接连通外界,但并没有三十二区的人发现他们。
因为外面其实只有弥散不开的雨雾,被雾气氤氲开的暗黄应急灯,以及连绵起伏的钢铁垃圾丛林。
这是被下层人避之不及的辐射区。
西德尼:“你不用暗示我什么,爸爸让我呆半个月,那我就呆半个月。”
西德尼迈步的时候,戴熙安喊住他:“他只对你犯蠢,在网上查些有的没的,满肚子的坏水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男孩转过头,看向戴熙安。
“他想让你独立有无数种方式,最有效率的其实是让你怕他。只有在你避之不及的时候才会开始考虑没有他的未来。”
戴熙安说,“你让我教你东西的时候,我以为你会成长些,但你还是懦弱又自私,跟卢锡安诺一样,离开楚祖你什么都做不了。”
“那你呢,戴熙安,离开爸爸,你又是谁?”
西德尼笑了,露出虎牙和酒窝。
“看在爸爸的份上,你不会杀了我,但也仅限于此。别假惺惺了,你绝对不想看到一个独立的埃斯波西托。”
“我会尊重楚祖的意愿。”
“那你和我还是没有区别。”
“区别在于,就算我尊重他的意愿,我也不会认同他的部分做法。如果他的决定会反噬他自己,就算事后被算账,我也会提前处理掉威胁。”
“我是威胁吗?”
“当你成为他的第一优先级,那你就是威胁。”
“哈哈哈。”西德尼笑得真心实意。
他其实很喜欢听戴熙安讲话。
早些年,戴熙安的话术圆滑,她总是模棱两可,不会把话说死,想知道她的目的只能靠猜。
现在,戴熙安变得强势又冷酷,如果之前的楚祖被评价为“卢锡安诺手里最实用的东西”,那戴熙安现在的地位也差不多。
在楚祖身边的时候,他们就是再简单不过的长辈与晚辈,而男人未曾注视的边隅,类似的暗涌从来没停过。
听她说话,好像自己怎么选都没得活路,她不让楚祖身边的人有自己的主意,又厌倦西德尼对楚祖的言听计从,因为那不符合楚祖的期望。
每次听她恐吓都很有意思,西德尼总是能学到东西。
四目相对,双方都没能从对面于寻常无异的表情和眼神中找到什么。
但他们都觉得彼此很陌生。
他们明明一起生活了好久,如果算上早年戴熙安“照顾”小孩的那段时间,她几乎参与进了男孩十二年人生的大半。
“原来你才是压根不了解爸爸的那个呀。”
西德尼对着戴熙安说话,眼睛却看着外面的灰暗。
那些致命的碎絮映入漂亮的蓝色眼珠里,像是洋洋洒洒的雪。
*
时间是西德尼去下层区后的第十三天,晚上九点。
在这十三天,除了给芒果树浇浇水,楚祖什么也没做,偶尔和系统聊天,或者被拉扎尔推出去散步。
今天不是散步的好日子,狂风暴雨席卷了整个上层区,雨滴砸在玻璃上,比消音后的子|弹声还重。从窗户往外看,相连的雨幕汇聚为瀑布,白茫茫的一片,但依旧难以盖住五光十色的霓光。
西德尼的小树苗周围早早围上了防护大棚,挡雨和疏水功能一应俱全,社区外的红紫残光把原本素色大棚映得花哨。
新闻里,污染防治顾问表示:
雨季将会持续一个礼拜,在此期间,企业将全权配合污染防治,采取居家办公模式,也希望各位市民安排好行程规划,尽量留在家中避雨。
官方说明中也陈述了,规模性降雨是钟塔检测污染加重后的结果,只有小部分上层区人知道,这是在为下个礼拜的重头戏预留出晴天。
重头戏——指卢锡安诺·埃斯波西托的葬礼。
葬礼不仅是政治做秀的场合,还是议会和其余资本话事人等,唯一能见到楚祖的地方。
关于卢锡安诺的葬礼一事,相关负责人讨论了很久。
在此期间,拉扎尔一直小心翼翼看向楚祖,每发出“Luciano”中的任何一个音节,都得反复去观察楚祖的表情,生怕说错什么话刺激到他。
其他人也一样。
反观男人全程平静,只是在拉扎尔最后决定,要去议会大厦为卢锡安诺举办葬礼,并对市民完全开放时才轻轻开口。
“放在埃斯波西托顶楼。”
拉扎尔愣住了。
埃斯波西托顶楼原本有个宽敞的原生态花园,由涅多安花店为这里提供各类花卉。
不过平日顶层不开放,唯一有权限去到花园的只有卢锡安诺和楚祖。
但明眼人都知道,楚祖在卢锡安诺手底下忙得脚不点地,哪有功夫和他一样没事就在花园享受奢靡的“复古”。
也就是说着好听罢了。
拉扎尔愣神太久,楚祖半敛眼看过来:“不是有个花园?”
“有……”拉扎尔和其他人对视一眼,一开始还是迟疑着点头,接着语速语调放得正常,“有,但是荒废了段时间,整理起来不费什么功夫,那就放在顶楼了。”
“相关权限开放程度……您有想法吗?”
楚祖:“随便。”
卢锡安诺葬礼的讨论以男人冷淡的两个字画上句号。
拉扎尔思考了很多,不仅在想楚祖的”随便“是什么意思,他还要考虑清楚其他人可能产生的反应,将一切不利于楚祖的因素扼杀在摇篮里。
戴熙安看上去倒是轻松,还有闲心和他讨论起花园该布置什么花卉。
拉扎尔打算直接交给花店,戴熙安却提议:“紫苑花吧。”
拉扎尔有所顾虑:“紫苑花不是送给病人,祝对方早日康复的花吗?”
戴熙安的笑容冰冷:“对,紫苑花。”
楚祖决定地点,戴熙安决定花卉,拉扎尔决定宾客,唯独没确定时间,因为楚祖说再等等。
就这么,卢锡安诺的葬礼开始紧锣密鼓准备起来。
对于楚祖而言,卢锡安诺的葬礼是让所有事情降下帷幕的绝佳舞台。
埃斯波西托是上层区资本权力和财富的象征,反派死在这里自带象征性,也传递出反抗者对抗压迫,争取自由的决心。
把葬礼安排在顶楼也是为了增加点仪式感,高处本身也具备背水一战的紧张氛围。
这叫什么?
这就叫决战埃斯波西托之巅。
不过问题也来了。
按照原定安排,卢锡安诺死后还有几百大章的剧情,期间楚祖完全隐身,结局才出来狂刷存在感。
现如今,剧情走向没动,但具体内容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楚祖在卢锡安诺死后不久就公开露面,唐崎原本能拉拢的对象基本都被拉扎尔攥在手里,下层区又有了分化的苗头。
唐崎能做的事很少,绝对不够撑起几百章的分量。
“我还是觉得还是该意思意思,给唐崎找点剧情,补齐章节内容。不然字数骤减后影响到收益,作者那边闹起来,你也不好处理。”
楚祖说,“你算算可能会少多少内容?”
系统时刻盯着读者论坛,听到宿主的话后演算了下可能的字数:“会缩少23%左右。”
楚祖觉得不对:“是不是算错了?”
他也是写小说的,按照他的预估,不注水的话,字数至少得狂砍80%以上。
“之前小说视角以唐崎为主,第二是卢锡安诺。”
系统解释,“现在您取代了卢锡安诺在小说中的地位,并且因为您受到的读者关注度更高,字数占比也会比原先的卢锡安诺更多,现在还有西德尼的视角。”
楚祖懂了:“我和西德尼的剧情也算正文字数。”
系统:“对!”
“不过您可能需要注意点。”系统把读者论坛里比较关键的内容指了出来,“现在不少读者在分析您和唐崎的胜率,主角党和反派党打得难舍难分。”
“读者不知道您的基因缺陷已经没救了,以此为前提,大多数人的结论是唐崎很难赢。”
“如果最后您居然是死于基因缺陷,或者并非唐崎主观行为导致的其他原因,《霓光之冕》的评价会一落千丈,咱们的任务评级也会受到极大影响。”
楚祖不解:“我记得前面不是有很多基因缺陷的铺垫?”
系统:“那个时候您的视角占比很少呀,只有在更换赛博格的时候,医生提过,接着就是唐崎拿走了您的基因复查诊断了。”
“这就是不提前规划好角色露脸的恶果。”
楚祖啧啧,“如果作者前期愿意多给点曝光,现在也不会这样。到头来还是要我们来给他擦屁股。”
系统也学着楚祖啧啧:“就是就是!”
“不过你说的对,唐崎应该赢得非常主观,不然我横竖得从人气角色沦落为气人角色。”
赢得非常主观?
系统理解了半天,怎么念都觉得这句话相当抽象。
而他的宿主又开始“老毛病”了,藏着掖着就是不继续说,转而问起了西德尼的情况。
系统开始调取西德尼的现状。
它突然发出疑惑声。
“诶,西德尼好像找到您的医生了?”
系统直接把画面投到楚祖脑海。
下层三十二区如今算是唐崎的地界,该区污染严重,必须依靠监视站点的大型净化设备才能勉强运转。
这也给了西德尼可趁之机,他的权限还能用,废了些功夫后终于溜进了监视站点。
医生被关在单独的房间里,他是“土生土长”的上层人,没针对恶劣污染调整过基因,也不像西德尼这样从小受污染洗礼,脸上套着空气净化面具。
西德尼找到医生的时候,他倚靠墙不省人事,墙角还堆着几瓶喝光的营养剂。
“他们定时给医生注射麻醉剂,人醒了就送去营养剂,维持医生的生命体征,等他喝完再给两针,保证他哪儿也去不了。”
系统说,“不过唐崎没告诉其他人绑架医生的原因,看守算松,西德尼这才有机会摸进去。”
才十三天不见,西德尼身上已经出现了明显变化。
他在家时,大多数时候给人一种马虎的感觉。种芒果树的时候哼哧哼哧刨半天土,满脸是泥又满头大汗,结果小树苗也种得歪歪扭扭的,本人还声称这是个性的彰显。
因为年龄不大,倒也算不上笨手笨脚。
但现在男孩检查起医生的动作利落。先检查呼吸,再翻找身上携带物品,应该是早年在尸体堆里练出来的。一双湛蓝色眼睛专注无比,不时还会停下动作,仔细观察外界情况,以免被发现。
不管生活在哪里,西德尼总能让自己活得很好。
楚祖揣着老父亲心态看了半天,门外可视仪发出提醒,敲门声紧随其后。
戴熙安不会敲门,而现在是晚上九点过,会登门的就只有一个人。
“楚祖先生,我能进来吗?”拉扎尔在门外寻问。
楚祖:“请进。”
“很抱歉在这个时候叨扰,有些事物需要您做决定,我已经列好了清单和相应方案备选,您……”
拉扎尔收起伞,犹豫了几秒钟,没有把话说完。
楚祖的眼睛是全世界最冷的地方,让人联想到巨型器械表面凝结的雾凇,无风无光的深渊,或是死亡。
可现在房间温度被调整到舒适,他在温暖中看着窗外,视线落到暴雨下的芒果树棚,长久的沉默。
拉扎尔产生了幻觉,那双红色眼睛中倒映的不是锋利的冰,是暖红的,柔软的雪。
半晌后,楚祖转头看向拉扎尔,眼底的雪重新凝结成冰。
他没听拉扎尔之前说了什么,又想说什么,自顾自的决定道:“卢锡的葬礼就定在明晚。”
*
卢锡安诺葬礼当天,夜幕降临,埃斯波西托大楼亮了起来。
自楚祖接手后,这栋楼基本不会在晚上九点后灯火通明。
拉扎尔曾对员工笑眯眯说:每天的工作都是按照各位的能力下发,既然已经完成了今日职责,明天的事就留到明天。
系统比对了现在的工作量和过去的工作量,发出质疑:
这明明是加量不加价,怎么这小狐狸还摆出一副大赦天下的嘴脸。
不用想也知道,系统这些措辞多半又是从哪个论坛里学来的。
“唉,”楚祖无聊叹气,“戴熙安怎么还没来。”
“她也被加量不加价了,但本人似乎乐在其中。”
系统说,“我看论坛说,女人就是要把事业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们已经开始把戴熙安喊戴总。”
楚祖:“……那我们戴总什么时候能来关爱下残疾人,我总不能连小卢的葬礼都耍大牌迟到,而且今晚还是咱们决战埃斯波西托之巅。”
系统看了眼戴熙安还没处理完的事物清单,昧着良心道。
“快了,快了。”
系统又翻了翻之前被楚祖要求特意关注的唐崎,“唐崎也快了,正在往这儿狂飙呢。”
说到这个系统还有些难以置信。
虽然宿主完全不在意,也不过问,但它还是很没出息地被论坛战力贴勾引走注意,悄悄看了下唐崎这些天都干了些什么。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死统。
他让人去把原先在十八区给楚祖建的墓地给挖了,又准备了一副休眠仓放进去,还没通电,但已经预设了五十年年限。
唐崎的同伴问他这是在干什么,他说做好事。
当然,原话当然不会像系统这样通俗,意思差不多。
系统都不敢想他口中的好事指的是什么。
该说不愧是主角吗?抗压能力一级强。
对上卢锡安诺的时候还不明显,对上楚祖这个量级的,一下子实现飞跃式进化。
你变态,我就比你还变态。
你往狗屎资本家的道路越走越远,那我就开启疯癫救世主的究极形态。
把基因缺陷快死的人强行塞进休眠仓,当个冰棍冷冻五十年,这算不算救人一命?
系统不知道,它有些恍惚,这这这这……这还是善良坚毅勇敢向上的主角吗?
到最后霓光加冕的怕不是个癫王。
可楚祖依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系统还听到他笑说:“狂飙好啊,就怕他迟到。”
*
晚上十点过,拉扎尔发现楚祖的办公室门缝半开,里面灯亮着。
他敲了敲门,等到里面传来声“进来”后才将门缝推开。
穿着漆黑正装的楚祖坐在轮椅上,细碎的额发松散到眼皮上,肤色被衬得白,在冷色灯光下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拉扎尔拿过沙发上的薄毯,眼神询问得到答复后盖到楚祖膝盖上。
“戴熙安呢?”楚祖问。
拉扎尔:“下午的时候出去了。”
“推我去顶楼。”
“是。”
“谢谢。”
非常简洁的表述,除了西德尼和戴熙安外,楚祖对谁都是这副态度。
拉扎尔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在电梯里,楚祖突然问:“几点了?”
拉扎尔:“22:13,葬礼在22:30开始,23:30结束,顶楼花园将于零点对外关闭。”
“拉扎尔。”楚祖喊他的名字,“你为什么不怕我?”
拉扎尔有些错愕,楚祖向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他当然也属于“别人”一列。
但他还是回答了:“我不知道,感觉是很主观的东西,我只是认为您没什么可怕的。”
楚祖沉默了会儿。
“平时帮我看着点西德尼。”他说,“戴熙安忙起来顾不上西德尼,他也不怎么和我说心里话。”
拉扎尔想让自己严肃正经点,但嘴角怎么也压不下笑:“好。”
*
即便在夜幕下,花园依旧灯火通明。
埃斯波西托提前熄灭了周围所有建筑的霓光,仅有花园是整个夜空不坠的光源,紫白花卉汇聚成流动海洋。
来客都穿着黑色礼服,上衣口袋揣着几束还带有露水的紫苑花。
他们中不乏政客和记者,看到楚祖后理了理仪容,踩着皮鞋走进,哪怕客套两句话也行,留下的照片比今年的政绩更有价值。
当葬礼快开始,现场安静下来,人们在楚祖面前低垂着肩,用手指擦拭眼角的泪水,转过头便开始低声询问同伴,自己的表现是否得体。
黑色皮鞋和黑色高跟鞋停在石质地板上,也没人抱怨环境不适合盛装出席,女士们散开的裙裾偶尔将紫苑花拨碎。
虚拟纪念仪式开始。
卢锡安诺有数不清的全息影像可以播放,手下的人有心选择了与楚祖相关的部分,但记录中属于楚祖的部分永远只有角落模糊的影子。
卢锡安诺对着影子或是畅怀大笑,或是嘟囔着埋怨,当他伸出手将影子从边缘拽进画幅中间,影像也播放结束,只剩下待机的蓝光。
从头到位,也只有楚祖在认真的看那些影像。
“再放一遍。”楚祖说。
于是卢锡安诺的笑声又出现在原本只属于他的花园。
“再放一遍。”楚祖又说。
“……卢锡安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人群中,出现了压低音量的窃窃私语。
“他把楚祖当……使唤了十几年,埃斯波西托的底层职工还有工资可拿呢,楚祖什么都没得到吧。”
“这不是拿到所有遗产了?”
“少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之前给楚祖植入弥托利装置也是,我听说现在弥托利的项目终止了,人全被拉扎尔调走。”
“不终止能怎么办,现在没人能用三大家族的技术。”
“卢锡安诺火化太快了,再拖会儿说不定能克隆出仿生人。”
“那是唐家的技术,谁放心?而且你看看楚祖,他像是会允许别人翻弄解剖卢锡安诺尸体的样子吗?”
“卢锡安诺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议论的声音被压在投影声下。
只是捕捉到单个词汇,拉扎尔都惊出一身冷汗。
这群蠢人,楚祖先生的听力本来就不差,撞上赛博格后更是宛如半个机械,他们真不要命吗,敢在卢锡安诺的葬礼说这个?!
他用余光打量楚祖。
男人的侧脸跃过几片全息投影的光斑,少部分场景明亮得刺眼,让他眼底的红变得很浅。
楚祖突然挪动眼神,将拉扎尔抓了个正着。
拉扎尔心底一震,却听他说:“再放一遍。”
原定在23:30结束的葬礼,在23:15了还停留在第一阶段。没人敢对他提出异议,原先还能低耳附言,到后来已经没人说话。
拉扎尔朝旁人使了个眼色,默不作声安排散场。
皮鞋和高跟鞋在石质地板上收敛了音量,只有满地的紫苑花花瓣证明了片刻前的“热闹”。
投影还在放,楚祖靠在轮椅上微微仰头,拉扎尔远远地叹了口气,也转身离开了顶楼的花园。
“终于走了……再不走我真的要看吐了,这辈子从来没觉得小卢的脸这么丑陋过。”
楚祖被投影的光线晃得眼睛模糊,只觉得视野像蒙了一层雾气,视线半天聚不了焦。
“我本来以为拉扎尔会很有眼色,看第三四遍的时候就该清场让我独自缅怀。”
“结果他居然拉着所有人一起看了整整三十五遍,主打有苦大家一起吃,没苦也要硬吃,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暗恋小卢。”
系统赶紧说:“您先缓慢眨眼,然后远眺看看!”
“唐崎还在吗?”楚祖一边缓解眼部问题,一边问。
“在。”
“他怎么不出来?”
“他藏在投影里呢,您一直在盯着他……可能是不好意思打扰您追忆往昔。”
“……现在花园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了!”
“戴熙安呢?”
“她今晚一直没出现……”
系统刚打算定位找找人在哪儿,没等它有所动作,夜空中一道闪电横贯,雷声稍晚于白光,震耳欲聋。
几丝细雨飘上楚祖面颊。
天气作为政治和经济工具早被垄断,没有自然降雨一说。而污染防治顾问今晚也来了葬礼现场,现在绝对不该有雨才对。
“戴熙安之前用来进行非法货物运输的甬道底部发生了爆炸,下层污染上逸,触发了上层区的自动降雨除污模式!”
系统飞速调查出了情况,与楚祖同步。
“戴熙安她也——”
“先别管那些。”
系统噤声。
楚祖说:“双方全压,最后一局开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