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崎在上层区停留了很久。
他想, 卢锡安诺的尸体被发现后,上层区不得不接受掌权者缺位的事实,原先屈居四大家族之下的上层人又会开始暗涌。
很多人都说唐崎是个空想家, 其实他很少做白日梦。
他不觉得卢锡安诺的死就是画上一切的句号,也不指望唐家剩余那点人能稳定住上层区局面。他只是……
楚祖有个孩子,似乎叫西德尼。
唐崎想带他走, 把小孩暂时安顿到安全的地方,例如下层边缘区域。
即便上层区再混乱,又或是上下层关系紧绷到一触即发的程度, 但至少要帮那个小孩捱完所有变故。
可唐崎在上层区呆了快两周,卢锡安诺的死讯迟迟没有传开, 埃斯波西托依旧稳步运行, 甚至连之前那些容易引发上层民众情绪的小动作也都彻底消失了。
人们从一开始的愤愤不平, 到后来的沉默,再到最后的淡忘, 生活归于日常, 也只用了一周的时间而已。
如今,还在街头巷尾逗留的, 只有忙碌于派发商品电子传单的雇员,以及检察控制部按照惯例安设的防治仿生人罢了。
今天天气很好, 高耸写字楼上的投影里, 议会议员的污染防治顾问正在向大家发布声明,未来一周都不会人工降雨。
来往的仿生人从唐崎身边绕过,扫描网格掠过男人的脸, 只识别出了一位普通上层居民的身份信息。
唐崎不留痕迹将套在身上的全息投影扶正, 仰头看着声明画面中那张陌生的脸。
辨认片刻后, 他轻蹙起眉。
唐崎在上层区生活了很多年, 该学的不该学的都囫囵嚼碎了咽,对议会运作那套也算是如数家珍。
议会议员的幕僚通常由一组固定的专业人员组成,为议员提供政策研究、战略咨询、媒体关系、行政支持等多方面帮助。
他们和议员是多对一的绑定关系。
由于知晓太多议员内部见不得光的秘密,又有自己的关系网,除开犯了大错,议员不会轻易更换幕僚,尤其是污染防治顾问这种,隔三差五就得出现在大众视野的专员。
为了维持明面上的稳定,哪怕是换了人,议员多半也会要求对方去整容,换成之前的脸。
可投影上的这位明显不是之前议会重组时任命的污染防治顾问。
发生了什么?刚换届的议会又被更换了?是谁的主张?
除了卢锡安诺,还有人能调用所有权限,并且得到埃斯波西托的一致支持,甚至于没有半点风声传出?
在唐崎思考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接踵而至。
上一秒,投影还是鼓励大家趁着天气走出家门的污染防治顾问,接着,画面被强行切段,取而代之的是仿生人主播肃穆的脸。
“通讯历275-198-1。现插播一条紧急新闻。”
“我们刚刚收到最新消息,埃斯波西托的总裁卢锡安诺·埃斯波西托于两周前遇袭,尽管立刻进行了抢救,但最终还是在今日12:54分不幸离世。”
“卢锡安诺·埃斯波西托是我们城市的关键决策者之一,长期负责智能基础设施和公共安全事务,他的突然离世对我们整个城市的运作构成了巨大冲击。”
“议会已经宣布进入紧急状态,检察控制部已经展开全面调查,追捕此次袭击的幕后黑手。”
“与此同时,议会将加强各企业高层的安全保护措施,并启动《城市安全法案》中的紧急条款,临时提升上层区各辖区的安全戒备等级,确保公众安全。”
“议会办公室在声明中表示,此次袭击事件是对上层区秩序和安全的公然挑衅,议会将采取一切必要措施,维护社会稳定。”
“同时,议会呼吁市民保持冷静,避免传播未经证实的谣言,共同应对这一挑战。”
“……”
仿生人主播停顿了片刻,双眼突然变得无神,明显是数据传输导致的僵直。
接着,他说,“埃斯波西托官方也给出了应急方案。依照卢锡安诺·埃斯波西托的生前遗愿,公司的日常事务目前由楚祖暂为代理,竭力减少此次事件对各位市民造成的不良影响。”
唐崎怀疑自己听错了。
谁?
楚祖?
巨大的投影再度闪黑,当看清转换后的画面时,唐崎的大脑一片空白。
楚祖出现在画面中。
不管是线上还是线下,基本没有楚祖清晰的照片。
人们认知中的楚祖还是那个在视频中流露着凶戾冷意的死神,而当他真的清晰出现在大众视野时,人们惊讶的发现,他们完全无法将紧急新闻中的男人和记忆中的「楚祖」对上号。
干净整洁的办公室,瓷白咖啡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正垂下视线看着手里的相框,贴着相框边的手指是全金属的。
他没穿正装,肩宽撑起了白衬衣,办公室的色调生硬,把他的红色眼睛照得冷亮,整个人干净又冷淡。
男人在打算开口时微微抿了薄唇,弧度刚好够唐崎看到失神。
等唐崎回过神,男人已经在说话了。
“我是楚祖。”
楚祖声音很轻,“经埃斯波西托董事会与议会办公室共同商议决定,《城市安全法案》紧急条款新增以下两项——”
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漠然,公事公办,听不出情绪,只是隐约有些哑,被收音设备捕捉放大。
“一、扩大上层区范围,将原先的下层一到五区收容为上层二区。”
“二、新增上层二区议会,为了区分,原先上层区议会更名为「第一议会」,新增议会命名为「第二议会」。第二议会由上层二区居民推举组建,权能资源与第一议会保持同步。”
楚祖说话的功夫,街上已经开始集结起人,小声交谈着。
仿生人维护起基础秩序,唐崎隐约捕捉到几个词。
“楚祖……活着……”
“上层二区……”
“无聊……”
“下层人……”
之前楚祖的死引发了巨大舆论,最后却不了了之,这次人们显然已经丧失了谈论法案的“热情”,尤其法案新增条款针对下层区,和他们关系不大。
可楚祖在说完新增条款后又补充道:
“议会主张将卢锡安诺·埃斯波西托的死算成个别下层人的激进行为,我的个人主张是——”
他身心下压,哪怕只是投影,人们也能辨识出男人眉心弥散不开的阴冷。
“这是你制造的痛苦,唐崎,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人群沸腾起来。
现在是13:20,太阳晒不进办公室,楚祖周身都是素色的冷漠,唐崎倒是全身沐浴在阳光中,他在全然的亮堂中和投影上巨大的男人对视,脑子乱成一团。
“卢锡安诺到底死没死?到底是谁在指示楚祖,他之前从来不动脑子,只知道杀杀杀……”
同伴焦躁不安的声音在入耳耳麦里炸响。
“他让下层管理下层,又他把上层和下层的事简单概述为你和他的恩怨。”
“原本上层人就会好奇,为什么卢锡安诺这种人愿意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他……楚祖把严肃的事情彻底娱乐化了。”
“他在解构你的立场,唐崎!”
唐崎皱眉:“这不是值得被当作娱乐的事。”
“你还没看明白吗?”
同伴咬牙切齿,“经过上次卢锡安诺的宣传,上层人天然相信楚祖能稳定住下层,他维护了十几年,简直算是这方面的专家。”
“没有危机感的上层人现在看到了什么?一个上层人杀了另一个上层人,死人奇迹‘复活’……”
“现在是神秘又琢磨不透的公开复仇,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娱乐性的东西?”
“我不是……”
我不是上层人。
唐崎原本条件反射想反驳,话却被咽回了肚子。
他想起什么,问:“神经义肢工作室和基因工程管理局有没有我们的人?”
“有唐家的人……”
唐崎立刻转身,绕开人群和仿生人往街道另侧走。
同伴迟疑了会儿,试探问:“你要用唐家的密码解决掉楚祖?”
唐崎没回答。
“如果你要杀了他,在动手后必须马上回到下层区,短时间之内不能参与进任何上层的事。”
“我们可以从卢锡安诺手里拉拢上层人,但这一套对现在的楚祖没用,他现在是……”
“我不用密码。”唐崎打断了对方。
同伴的话像是力道并不算重的小锤,可他心里本身就被扎上硬钉,锤下的每一个字都让他喘不上气。
卢锡安诺知道他有密码,但还是给楚祖更换上唐家的技术。
卢锡安诺是最多疑的那个,结果多疑又狠毒的男人都让步了。
而自己又干了什么。
他用卢锡安诺的死,将楚祖彻底推向了深渊。
唐崎终于想起了最开始的时候,他对楚祖说:你被迫成为卢锡安诺的利刃,我选择成为故乡的武器。
楚祖回答:不是被迫。
而那时,楚祖还是将下层区的监视站点透露给了自己。
楚祖说,不管我的本意是什么,我接受了它,就好像我选择了它。
楚祖说,我从来没有奇迹。
楚祖说,其实我不知道那天看到的是什么,是太阳,还是什么灿烂的金色。
楚祖还说,唐崎,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或许从一开始,自己就选择了错误的方式。
“但是不对劲。”唐崎说。
“哪里不对劲?”
“我不知道。”唐崎拧眉,“法案变更无疑是楚祖的主意,只有真正了解下层的人才能制定出这要命的东西,但是不对劲……”
“所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啊!!”
“我说我不知道!”唐崎也烦躁起来。
骤然放大的音量让耳麦陷入短暂死寂,周围也投来了不明视线。
唐崎深吸口气,继续往前快步走:“现在轮到我们封锁下层区了。不要让上层的人下来,截断所有公频信号,压住前五区的异动,但我不想看到有人因此丧命。”
耳麦中,同伴低低叹了口气。
“你不能什么都想要,唐崎。”
他说,“至少要放弃楚祖,全世界都在等着看你们你死我活,他是最了解,也最憎恨你的人。以前他有暴力,现在他有权力,权力是比暴力更暴力的东西,你清楚吗?”
眼前已经是恢复正常运转的基因工程管理局。
舆论让原本门庭若市的机构变得冷清,偶尔有穿着工作服的人在一楼大厅步履匆匆经过,脸上愁眉不展。
唐崎:“我清楚。”
“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说完,他终止了通讯,快步往基因工程管理局内走去。
*
楚祖是在看西德尼哼哧哼哧刨土的时候听到了消息。
唐崎出现在基因工程管理局。
身为唐家继承人,又有无解的基因库封锁,按理说基因工程管理局就跟他后花园一样,只要不是拿着喇叭大摇大摆四处吆喝,根本没人会发现他。
但他绑架了一位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在被带走前,反应迅速按下了警报。
“基因工程管理局还有能在唐崎手底下按警报的人才?”楚祖问系统,“有名字吗?我觉得是个被我忽略的重要配角。”
系统:“……不重要,但您和他很熟。”
楚祖:“?”
系统:“就是几次收到卢锡安诺死亡恐吓,又因参与过你的医疗项目被检察控制部带走接受调查,卢锡安诺死后一直哭天抢地让你没事别动弹的……那位医生。”
楚祖:“……”
楚祖:“……那就不奇怪了。”
西德尼还在根据老师的教学一步一个脚印。
社区的人工草坪被全部挖空,埃斯波西托运来了大量沙质壤土,排水良好,壤土中掺了足量的有机肥料,PH值稳定在6.5。
西德尼没用种子,而是直接买了小树苗,戴熙安评价:
从没见过如此奢侈的兴趣,整个埃斯波西托往上数十代恐怕也找不出这么个败家子。
“医生本来是去基因工程管理局拿你的基因复诊报告,现在所有数据样本都被唐崎删除,报告和人也被他弄走……他想做什么?”
戴熙安像秘书那样给楚祖撑着伞。
适当的日晒没问题,但今天太阳着实大了些,连西德尼这种养得逐渐皮糙肉厚的小孩也被晒得满脸通红。
楚祖反问戴熙安:“我什么时候做的基因复诊?”
戴熙安:“你从休眠仓醒来之后,全身体检的同时,医生采样了你的基因样本,因为你情况特殊,报告现在才出。”
楚祖:“如果我现在再给样本,最快多久能拿到结果?”
戴熙安不是专业人士,只能推算:“最少半个月。”
“那就重做。”楚祖不是很在意。
戴熙安忖度半晌:“我有些在意,唐崎这么做,除了暴露自己位置外,还能有什么好处。”
“西德尼——”楚祖稍微扬高了音量。
西德尼跟兔子似的从土里蹦起来,拍拍手上的泥,小跑到楚祖面前:“怎么了,爸爸?”
楚祖用眼神示意膝盖的软毛巾,西德尼心领神会,拿着擦了擦脸。
“你知道唐崎。”楚祖用的是陈述句。
西德尼:“我知道。”
“他是个怎样的人?”
西德尼脱口而出:“该死的人。”
“想清楚了再说。”
西德尼还是给了一样的回答:“该死的人。”
这不是西德尼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了,几乎每次得到的结论都是相同的。
他找拉扎尔要来了吉夫斯的数据库,十二岁的孩子对编程一窍不通,可愿意教他的人数不胜数。
西德尼找出了所有唐崎和楚祖相关联的信息,包括唐崎当初是怎么试图劝楚祖,后来又是怎么在知道卢锡安诺窃听的情况下,把事情激化到无可避免的程度。
戴熙安向西德尼解释了楚祖所有行动背后的意图,西德尼不在乎那些。
他只知道,如果没有卢锡安诺,也没有唐崎,楚祖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卢锡安诺已经死了,再也无法对楚祖造成伤害,可唐崎还活着,他总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楚祖面前,阴魂不散,就像从来没离开过那样。
所以他是该死的人。
楚祖似乎在思考什么,戴熙安嗤笑一声:“我说过,别把西德尼当成你心目中那个傻不拉几的小孩,我看他挖土的样子都像是在给唐崎挖墓。”
“戴熙安,把你知道的告诉他。”楚祖说。
戴熙安翻了个白眼,还是照做了。
唐崎是下层人,因为列车事故和原本的唐家继承人身份互换——也不能算互换,因为原来的小少爷直接死无全尸了,没得换。
他应该是唐家的另一个孩子,不知为何流落到下层。
唐家女主人数次去到下层区也有了解释,她不是如自己声称的那样,对下层区抱有善意的人文关怀——她是去找自己孩子的。
来到上层后,唐崎展现出了非凡的天赋,他学什么都很快,又有作弊一样的直觉,不仅完全没被发现身份,还把继承人的位置坐得更稳当。
他再度入学期间正值卢锡安诺毕业,除了四大家族的宴会,他们几乎没碰过面,但名字却经常摆在一起,卢锡安诺在校期间的所有成绩都是唐崎击破的。
在卢锡安诺准备好对三大家族出手前夜,唐崎的直觉又灵验了,他像发病一样驱散开家族的中坚力量,要求父亲和他一起离开老宅。
但他还是没能救下自己父亲,唐先生认为卢锡安诺没有疯到能同时对抗三大家族的地步,最后死于混乱。
听到这里,西德尼问:“是你做的吗,爸爸?”
楚祖:“不是,那个时候我在弥托利。”
西德尼若有所思。
戴熙安接着说。
虽然唐崎无法短时间彻底整合下层区的意志,但他很会煽动,他好像天生知道怎么做会让人狂热,哪怕狂热的对象不是他,他很擅长调动人的情绪,从而取得自己想要的结果。
唐崎曾在占领埃斯波西托两大监视站后发表公开演说:
「暴力是这个世界残存的唯一平等的机会,你们不懂什么是平等,那就攥住暴力,宣泄暴力,就像我一样。」
“他怎么敢在爸爸还在的时候说什么暴力……”西德尼嘀咕着。
戴熙安面无表情:“你再说一句话我就把你种进你的芒果树旁边。”
西德尼冲她做鬼脸。
“唐崎想展示世界的另一面。”
楚祖突然开口,“在他预想的世界里,上下层是单纯的地理垂直关系,甬道会敞开,下层区也会有布蕾那样穿着长裙和小皮鞋的女孩。”
“人们的生活倒退数百年,回到原始古老的社会阶段。每个人都能拥有野心,选择是否要将自己调整成受欢迎的模型,用扮演和伪装皈依秩序。”
西德尼出现了明显的茫然,他已经能懂很多东西,但理解起来还是略显吃力。
楚祖等了会儿才接着开口。
“试想一下这样的社会,西德尼。”
“你坚守底线,讲究礼貌,随时保持体面,你会因为善心退让,但你很难收获和布蕾同等的友谊。你会更容易失败,更容易被负面情绪纠缠,但牵连生死的次数不多——现在,你怎么想?”
西德尼想象不出:“我觉得困惑。”
“因为你看的东西都是我让你看到的。”楚祖说,“而我说过,我不会很多东西。在唐崎出现之前,我不会去设想他所提供的另一种可能。”
西德尼:“……为什么你和戴熙安都要把他说得他很厉害似的。”
“如果你不接受这一点,你凭什么杀了他?”楚祖低声道。
西德尼的苦恼挂满了整张脸。
“我不会要求你做什么,想什么,但我希望你能回到下层区看看。”
楚祖刚说完,戴熙安立刻提出了反对意见。
“现在?他现在最好哪儿都别去,就老老实实种他的芒果树。”
西德尼也有点急了,手攥住楚祖袖口,指甲缝隙中黑泥把男人白衬衣掐出几道黑印。
“我不离开,爸爸!我能派上用场,我、我能帮你——”
“我不需要。”楚祖冷淡说,“我和唐崎的事跟你没关系。西德尼,我说过,我希望你有自己的选择,但我不希望你选择的起点是我。”
西德尼脸色煞白,隔了许久才小心翼翼问:“我……妨碍到你了吗?”
说着,西德尼的语气急切起来,语速也加快。
“我是不平时要求太多了?对不起爸爸,我不该在你很忙的时候还烦你!我听戴熙安的,老老实实呆在家哪儿不去,我——”
楚祖又一次打断了他,这次态度缓和了很多。
“去半个月。”他说,“我只帮你养芒果树半个月,半个月之后,戴熙安会来接你。”
平心而论,戴熙安觉得楚祖没做错。
西德尼太依赖楚祖了,如果只是普通孩子对父亲的依赖也就算了,但他一点也不普通。
西德尼能因为雨一直不停就暗示拉扎尔换掉议会,也会在败家的同时还琢磨着要怎么弄死唐崎。
小孩的天真和残酷区别于大人,独树一帜。
如果说唐崎、楚祖、戴熙安这类是认清了上下层结构后判定自己不属于任何一方,那西德尼就是压根不去思考。
当他身在下层,他就是下层人,当他被接到上层,他又成了上层人。
这个孩子唯一的归属只来自楚祖。
戴熙安毫不怀疑,如果真的给他一道「你究竟是谁」的命题,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爸爸的孩子。
偏偏楚祖不想这样。
他认为小孩看到的不该只是他看到的,小孩追求的不该只是他所追求的。
戴熙安脑海中飞快闪过了什么,可太快了,她没能抓住那瞬间的思绪。
女人平时常常对西德尼指手画脚,也向楚祖提出过不满与建议,而当这对父子真正开始解决根本问题的时候,她全程沉默。
太阳逐渐西移,一时间,伞下的三人同时保持了安静。
最后,戴熙安看见西德尼轻轻松开了手,耷拉着脑袋,细声说:“好。”
看的出来,男孩很不甘心,虽说楚祖强调让他自己选,但他始终想向男人所希望的方向走。
楚祖“嗯”了声:“差不多该回去了。”
看着西德尼慢吞吞去收拾东西的背影,戴熙安此时才出声。
“你现在就像个专制的混蛋爸爸。”
“是么?”楚祖不置可否,“我在网上查的,他们说要采取一种平衡的态度和口吻,要展示出关心和支持,还要尊重孩子的独立性和自主选择的权利。”
戴熙安头次对楚祖产生了无语的感觉:“你觉得你做到了哪一点?”
楚祖认真的表情不像假的:“全部。”
戴熙安:“……”
戴熙安:“我就这么说吧,要是卢锡安诺的的父亲像你对西德尼这样对他,卢锡安诺忍不到老东西病死。”
楚祖:“不会,卢锡什么时候动手取决于我什么时候能有杀光埃斯波西托的能力。假设我十五岁就能做到,他不会忍到二十岁。”
戴熙安是真的说不出话,回家的二十米叹气了三十声。
系统也一样。
它比戴熙安还要更懂「历史」,在古今中外的父子关系上扫了一大圈,还看到了句经典语录:
*儿子能为父亲做的唯一的事,要么拍拍他的肩膀,要么杀了他。
虽然西德尼明显不属于两者中的任何一种,但父子关系嘛,经过无数社会演化都很难跳出大的特定框架。
不过——
“您想调开西德尼吗?”系统觉得它已经能大致跟上宿主思路了,“唐崎会在这半个月内找上您?”
楚祖却突然问它了一个很久没提过的问题:“关于无痛症设定的申诉还没结果吗?”
系统:“……”
系统小声道:“还、还在处理……”
楚祖笑了笑:“你根本没申诉。”
系统骤然安静,在楚祖脑海中成为被掐住脖子的小黄鸡。
“按照你的习惯,如果真的申诉半天没答复,你早就又去找上司大战八百回合了,而不是对我支支吾吾的。”
被掐住脖子的小黄鸡更蔫了。
“你没申诉,因为压根申诉不了。”楚祖说,“我是不是还写过除了无痛症之外的其他设定?还要求你隐藏了。”
系统:“……”
“是不是类似:无痛症的原由是先天基因缺陷,神经被反复刺激后易恶化为恶性缺陷,无痛消失,且现在的基因工程水平无法医治?”
这下系统是真的用小黄鸡的脸做出了错愕的表情,两颗黑色豆豆眼在疯狂颤抖。
既然宿主自己都猜到了,它也就没了遮掩的必要。
设定集中,原本空白的地方出现一行字迹,是楚祖的笔记,内容居然和他猜测的一模一样。
【无痛症的原由是先天基因缺陷,神经被反复刺激后易恶化为恶性缺陷,无痛消失,且现在的基因工程水平无法医治。】
系统一五一十说:“一开始我还不懂您为什么要写这个,直到您的这条设定发挥了超大的作用……”
它匪夷所思:“您甚至预想好了自己会恢复痛觉吗?”
如果不是突然恢复痛觉,剧情无疑会朝着另外的道路发展,虽然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样,但总归没有现在顺利。
……现在应该能算顺利吧。
“那倒没有,痛觉什么时候恢复都无所谓,只是个添头,到结局都不恢复都行,重点不是那个。”
楚祖琢磨了半天,感叹一句,“现在我想明白了,不这么写的话确实很难结局。要想顺风局果然还得靠自己。”
系统:“?”
系统:“您想明白了我还没想明白!”
“你就当我在想……呃……如果不给自己搞点救不了的病,唐崎对上我这种畜生真不一定能赢。”
系统:“……”
宿主好像轻描淡写说了很恐怖的东西。
而且好敷衍,明显就不是这个意图吧!休想骗系统!
“您是怎么确定的……”
系统回忆目前为止的所有经过,除了申诉延迟外,好像也没什么漏洞。
楚祖:“唐崎看到了我的基因复诊报告,所以才删了所有数据,还把医生一起搞走了。”
“他删数据干什么呀?”
“有数据很快能再出报告,你觉得,在唐崎看来,这份报告到我手里会怎么样?”
系统开始推演。
——推演不出来。
先不说唐崎一直被「楚祖」误导着,而「楚祖」……
他干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我会加速所有进程。”
楚祖循循善诱,“我会失去等待的耐心,用他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最激烈的手段达成目的,他认为我的目的是什么?”
“是亲手杀了他。”
“我现在的身体能做到吗?”
“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他身手也就打打小卢,又菜又爱冲……等等。”
系统回过味了,“在唐崎看来,好像是有点难。”
他憋了半天,“唐崎是不是太‘好心’了点?现在还在顾虑您的身体……这人有病吧。”
“戴熙安看人太准了。”楚祖不得不感叹,“当初在列车上她一眼就看出我不是好东西,但能赌,她也说过唐崎是病态的理想主义者。唐崎几次想‘救’我都未遂,已经走火入魔了。”
系统适当提醒:“戴熙安还说过很多次,西德尼是个臭小鬼。”
楚祖:“那是她有间歇性失明的毛病。”
“……好好好,您说有就有!”
系统也不和傻爸爸争什么,继续说正事,“所以您是要在半个月内结束任务吗?再晚点西德尼就回来了,我担心他像上次捅亲爹那样,二话不说就去找唐崎拼命——不对。”
小黄鸡陷入纠结。
“我觉得只要唐崎赢了,不管怎么西德尼都会去找他拼命。”
楚祖:“轮不到他,我去。”
系统:“?”
楚祖:“唐崎都这么努力了,我也得加把劲,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双向奔赴的病情?”
系统:“……”
行,双向奔赴就双向奔赴吧,宿主高兴就好!
系统提醒:“您记得说关键句子,‘我比你想的要窝囊’和‘但你唯独不该杀了卢锡’。”
楚祖“嗯”了声作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