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层区。
埃斯波西托大楼早在十分钟前就一片死寂。
枪响, 和爆炸声让卢锡安诺僵硬在座位上,脸色惨白。
“十三区发生了爆炸,因为唐崎的干扰,我们暂时失去了对十三区的监控。”吉夫斯说, “您要紧急调动周围区的人去镇压吗?”
卢锡安诺:“你启动了装置?”
“当判断卢锡安诺·埃斯波西托的情绪严重影响到理性判断, 易造成无法估量的危情时, 开放吉夫斯独立行动权限。”
吉夫斯说, “这是您在将我上传至终端时输入的底层指令。”
卢锡安诺嘴唇颤抖着, 只是问:“是不是你启动了装置?”
“是的, 我启动了装置, 试图刺激楚祖的神经。暗示指令让楚祖杀掉所有见到的下层人。”
吉夫斯略带遗憾说:“按照原定推算,他至少能清洗半个下层十三区, 最后死在下层人手里,这样能实现您所期许的价值最大化。可楚祖先生违背了您的意愿。”
原本, 唐崎的话引发内心加剧的烦乱, 卢锡安诺对处置情绪一事彻底感到厌烦。
说到底,楚祖是用来解决问题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一步一步将他拽入情绪的沼泽。
但是……
“我是要处理楚祖,但没想过要让他死在下层区!”
卢锡安诺直接抓过吉夫斯的终端,狠狠砸上墙壁。
终端设有防摔功能, 落到地毯上打了几个转, 依旧闪烁着蓝光:“您的情绪非常不稳定, 先生。”
卢锡安诺失态怒吼:“删除你那该死的底层指令, 他还没死透, 找人把他带回来!带回来!!!”
喊声透过隔音墙隐隐传到了外面。
原先因监视站点的问题被叫来开会的人一直没敢离开, 听到卢锡安诺的声音后面面相觑。
卢锡安诺非常难相处, 他把大半的火宣泄在楚祖身上,零星那点火苗也足够他们受的。
一听到楚祖在卢锡安诺口中“还没死透”的现状,心下一沉。
在埃斯波西托手下办事,难免存在勾心斗角,以往不对付的人此刻也只剩下了相同的心情。
他们算是被楚祖“救”了一命,上层区只谈资本,不谈救命之恩,但楚祖的结局……不该是这样。
而更直观的事实是,没了楚祖后,卢锡安诺会变成什么样?埃斯波西托又会变成什么样?
“联系戴熙安。”有人低声提议,“我祈愿楚祖先生能平安无事,但假设他真的……他的儿子在戴熙安手里,对不对?”
“还只有十二岁。”另一位小心打量着周围,确定干扰器在不被吉夫斯探查到的允许偏差中,接话说,“下层区长大的,比不上楚祖,但现在时机正好。卢锡安诺的视线都放在下层区,没楚祖协助,他不一定有功夫关注上层的事。”
“他不会希望自己儿子成为权力的棋子。”
“不是棋子。”
“戴熙安不是之前那个情报贩子了,她不会配合的。”
“她只能配合。”
“你就这么想看楚祖死,他的儿子成为新一代牺牲品吗?”
“我也希望楚祖没事,你非要我说得直白吗?如果他能活下来,我竭尽全力也会帮他成为权力本身!”
“你不妨在大点声,大家一起没命?”
细小的争执安静了一瞬。
几乎只站在卢锡安诺之下的几位上层人也没在争吵,更多的还是彼此试探。
谁也不会想到,一桩隐秘的滔天背叛正在卢锡安诺眼皮子底下暗涌,所有同谋者居然能完全达成一致。
这本不该发生,哪怕卢锡安诺再野蛮而冷酷,只要他还是埃斯波西托一天,他就能继续用湛蓝色的漂亮眼睛目视野心。
这是资本的特权,是上层区千百年来的准则。
“我们没人能坐上卢锡安诺的位置,但那个位置必须有人在,不能是唐崎。”
有人说,“楚祖深入接触过埃斯波西托的所有产业,其他家族也是由他过手奉给卢锡安诺的。”
“假设让我选,第一是楚祖,第二是他的儿子。除了卢锡安诺,上层不会有意见。”
“如果楚祖能活下来……他不一定会同意,他对卢锡安诺相当忠诚。救我们是一回事,让他背叛又是另一回事。楚祖只会把我们按在卢锡安诺面前,为他的暴君割断我们的喉咙。”
“……”
七八声叹气后,有人轻声掷下惊雷:“如果卢锡安诺死了呢?”
“他会不顾一切复仇……吧。”
“有谁会杀了卢锡安诺,谁能做到?”
那个名字呼之欲出——
“唐崎。”
又是一阵死寂,全场鸦雀无声,隐约听到隔壁房间里卢锡安诺的细微动静。
不用把话说得太明白,常年浸泡在权力中的人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技术权限这块怎么办?只有埃斯波西托能解决基因锁。”
“不重要,几个家族的人都死光了,楚祖拿不到的东西别人也拿不到,哪怕上层区科技被锁死几十年又如何?”
“这是新的改革。”
“还是要联系戴熙安,不必藏着掖着,她自然会站在我们一边——前提是楚祖先生能活下来。”
他们将掌心贴在自己左肩,这是喜好复古的埃斯波西托内部常见的祈祷方式,通常用在宣誓时。
几年前,他们宣誓的对象是卢锡安诺·埃斯波西托。而那时,浑身漆黑的楚祖站在金发青年身后,寂静如影子。
如今,他们虔诚地为影子献上至高无上的祝福。
楚祖也是真的命硬。
可能是疼痛导致手抖,他没能正对自己太阳穴来一枪,弹药灼烧了他半张脸,没入侧墙引发了爆炸。
唐崎有意放行,埃斯波西托的人找到楚祖的时候,那具半身被炸毁的“焦尸”居然还剩一口气。
楚祖被紧急送进了神经义肢工作室,无数仪器串在他破烂不堪的身体上,为了稳住生命体征,只剩下一半身体的男人被浸泡进营养罐。
“什么叫弥托利的装置影响手术正常进行?”
卢锡安诺双眼布满血丝,毒蛇一般阴冷盯着拿着报告的技术人员。
技术人员颤颤巍巍:“弥托利的装置还在持续刺激神经,交感神经系统促使分泌大量的皮质醇和肾上腺素,这也是楚祖先生现在还活着的原因。但是……”
他咬咬牙,“但是这些激素同样导致了免疫系统抑制。而且神经的过度刺激本身就易导致特定器官功能失调,心率变慢。”
“疼痛反射已经让他的血管持续扩张,干扰内脏供血了。”
卢锡安诺头疼得厉害,就像忘了之前吉夫斯给出的生理数据似的,反复按压眉心,低声呢喃:“……他不该有痛觉。”
技术人员也无法解释这个问题,一旁时刻检测楚祖生理特征的医生见状,不得不在事态恶化前站出来。
“楚祖先生的失痛症……可能是基因缺陷的一种,本身无害,但上次出现了昏迷不醒的前兆……”
医生强装镇定擦掉额角冷汗,“痛觉本身就与神经有关,弥托利的装置改变了楚祖先生的感觉神经元和脊髓背角……还有下行抑制通路……”
卢锡安诺指甲掐进掌心,控制身体的颤抖:“说结果。”
医生:“早在很多年前,上层区就不再研究预查不出的基因缺陷了。如果弥托利的装置将楚祖先生的基因缺陷引发至恶性,我们……无能为力。”
卢锡安诺用力阖了阖眼。
戴熙安就在边上看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她记得楚祖说过,下层区的孩子没那么好杀。
当时戴熙安啼笑皆非,现在她只想将这句话涵盖的范围再扩大些。
她麻木地听卢锡安诺下达一项又一项指令。
先取出弥托利的装置,再给楚祖替换机械器官,哪怕唐崎有密码也无所谓。
卢锡安诺拒绝将楚祖的数据上传,他非得要一个活着的,能呼吸的,会为他赴汤蹈火的影子。
浸泡在安稳的生活数月,那股凉意再度席卷了戴熙安全身。
戴熙安知道注视着这里的好多双眼睛。
想让楚祖活下来的不止有她和卢锡安诺,还有苦恼万一楚祖不愿意配合上位的掌权者。
找上自己的一群人态度近乎卑微,想要通过她的劝说,让有幸存活的楚祖改变心意。
他们想让男人能彻底抛弃往日效忠的对象,自己站在权力的最高点。
好愚蠢的一群人。
楚祖当然不会配合,他没有配合的概念,现在的局面完全是这个恐怖的男人一手促成的。
眼前这个在营养舱里缄默悬浮,被迫将自己的所有创伤展露给所有人看的男人,他狼狈,凄惨,他睁不开眼来睥睨这些被他玩弄的蠢货。
但他是混沌中最大的赢家。
都说卢锡安诺热衷于二选一的游戏,楚祖在卢锡安诺身边学会了好多事,居然也将豪赌给学了过去。
所有,或一无所有。
但戴熙安只能想起那天早上,抱着西德尼的楚祖。
他不想管西德尼的任性导致的麻烦,但视线一直垂到小孩身上。
西德尼可能会认为楚祖脑子有病吧。男人从不对男孩疾言厉色,也没有要求,让他在骤然降临的“天堂”中野蛮生长。
发烧的时候,西德尼神智不清,胡言乱语,还记得自己得一口一个爸爸,明显在装乖。
戴熙安出门前,西德尼躺在床上轻轻拉住她的手。
“爸爸呢?”
戴熙安没回答,西德尼收回手,缩进被子里,不知对谁说:“他是我爸爸,对吧?他看我的眼神是那样的。”
戴熙安不知道楚祖看西德尼的眼神是怎样的,为什么会让靠敏锐直觉生存的小孩,产生「对楚祖而言,西德尼还有除去血缘之外的价值」这一错觉。
假设相信西德尼的直觉,那不是错觉——和孩子朝夕相处的这几个月,楚祖又在想什么呢?
好矛盾的一个人啊。
楚祖绝对不会对自己的选择有丝毫后悔,他要卢锡安诺手里最好的东西,这无异会导致对他人而言堪称惨剧的结果。
他很清楚自己正在充当悲剧的一部分,装出深沉顾虑的模样实现自己的目标,但他还是会对西德尼心软。
心软。这个词居然会被了解真相的人用在楚祖身上。
所以其实楚祖还是人类。戴熙安想。他只是因为无人所知的基因缺陷,一步步变成现在这样,这甚至无法责怪任何人,是他出生开始就注定的未来。
那么至少,戴熙安希望他能真正将以命搏来的未来掌握在手里。
于是,在卢锡安诺问“他的儿子呢?”时,戴熙安露出尖锐的笑。
“和你没关系,先生。”她说,“您已经毁了十二岁的楚祖,还要毁掉十二岁的西德尼吗?”
她也为此赌上了所有。
卢锡安诺面色铁青掐住戴熙安的脖子,而她不知道这一切是否值得。
如果楚祖将西德尼视为开启基因库的钥匙,那戴熙安会将那个孩子变成最乖巧懂事的人偶。
如果楚祖想给西德尼自己不曾拥有过的未来,那卢锡安诺就只能从她的尸体上踏过。
见风使舵的情报贩子也有得冷酷无情履行的职责。
没有所谓的忠诚,他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比起想要活着而言,更要抓住些什么的赌徒。
所有,或一无所有。
在营养罐中的男人手指抽动的那刻,卢锡安诺松开了戴熙安。
跌坐在地上剧烈咳嗽的女人心跳骤然加快,低垂下头。
旁边人不断从她身侧急匆匆走过,没人在意,在被发丝挡住的脸上,一个堪称狂妄的笑容在不断扩大。
当她调整好表情,仰头看着楚祖,而对方也虚垂着眼神,他们隔着生死短暂的对视。
「我们赌赢了。」那眼神似乎在说。
*
“关于无痛症的申诉有结果了吗?”
抢救中的楚祖什么也做不了,好在这次麻药终于量大管饱,彻底失去意识后完全不痛。
闲着也是闲着,他开始催促起系统。
系统犹豫半天,说:“在催呢,在催呢……”
“还是要给个说法,《霓光之冕》也就算了,后面的工作还这样怎么搞?”
系统默默在楚祖脑海中打出三个符号:QAQ
“对不起。”它凄惨说,“我是没用的系统,对不起呜呜呜呜呜,我催,我继续催!我、我也去找上司理论,把您三个月的禁言给撤回!”
楚祖轻轻叹气:“我没有在怪你,你也别有压力。”
他说,“其实三个月禁言来得很及时,我演技你也知道,痛起来可能会变得相当抽象,什么屁话都往外冒,让我安静点,挺好的。”
系统觉得这是在安慰它,快把电子音哭出电音,断断续续,颇有节奏。
“唉……别哭啊……”
为了转移系统注意,楚祖开始问起《霓光之冕》目前的读者反馈。
系统擦擦眼泪,直接把《霓光之冕》的读者论坛调出来给楚祖看。
——主题:【关于楚祖,禁掐架】HOT——
急急急急急急急,哪怕要修改后文也别锁啊,第一次看文的命也是命,祖哥怎么样了?能在不剧透的情况下轻微剧透下吗!
【反派控怎么你了】|于2024-02-12 04:34:12 留言
不剧透的情况下轻微剧透……LZ的要求还真别致。
【RNM退钱】|于2024-02-12 04:35:46 留言
《霓光》怎么怎么又仰卧起坐了,金榜第三,真的假的?
【去菜鸟驿站找自己吧】|于2024-02-12 04:38:52 留言
楚祖?开贴新骂?降智配角而已,还真有人关心他怎么样啊?怎么没人来关心关心看完全文后难受得满地爬的我呢?
【我和那谁不共戴天】|于2024-02-12 04:38:51 留言
你们都不看主楼吗?LZ说得很清楚了,作者找了人在改文,只放出了已经改完的部分,后面全都锁了。顺便,祖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文三十年是福报】|于2024-02-12 04:37:41 留言
别啊啊啊啊了,算我求你,救救孩子的求知欲,祖哥要真死了我得背上小书包去作者楼下和他好好谈谈。
【反派控怎么你了】|于2024-02-12 04:38:03 留言
怎么说呢,活到最后了。这样算不剧透的情况下轻微剧透吗?但是作者不是找人改文嘛,保不准后续情节有修改,现在不就多了个西德尼?毕竟SB作者,写的结局跟屎一样。
【RNM退钱】|于2024-02-12 04:39:00 留言
楚祖是挺惨的,搞得骂他都有点不好意思。改文这位和纱布作者的思路明显不一样吧,应该说和读者思路不太一样。逻辑通是通了,就就是有点怪,我说不上来。
【砍断你的大宝剑】|于2024-02-12 04:40:45 留言
我主角控,我懂。
【主角控】|于2024-02-12 04:41:32 留言
要是唐7按照原定剧情来,结局之后应该有很多骂他的,我已经准备迎接腥风血雨了。
【主角控】|于2024-02-12 04:41:54 留言
啊?为什么?唐崎和祖哥不是虽然你死我活但能聊出三章有余的和谐关系吗?但凡唐崎见到的人是卢锡安诺,一句话也不会说直接动手了。
【反派控怎么你了】|于2024-02-12 04:42:03 留言
串个楼,第一次见主角控和反派控没直接干起来的,你们看来也是虽然你死我活但能聊出三页有余的和谐关系呢。
【两双混子】|于2024-02-12 04:42:12 留言
唐崎严格算是野心型男主,野心是中性词,如果让他对上一个同样野心型的,比如没那么不当人的卢锡安诺,那就是权力的角逐。
但是楚祖几乎算是无欲无求了……他甚至还把卢锡安诺儿子接回去,自己喜当爹。
说真的,放眼望去,我很难在相同题材的小说里,找到一个像他这么被动的大BOSS(。
这也导致很直观的问题,按照我们正常三观,肯定是站在唐崎一边,但是楚祖也……够惨,我只能说够惨。
改文的这位明显是熟手,知道怎么让人又爱又恨,爱还远大于恨。总之,如果按照原定剧情,很难不让人想:他又不坏,还这么惨,你让让他怎么了?
看了那句路人小孩说的“快来看!这是不是就是唐崎说的太阳!”,再加上唐崎抬头时金色的火雨……还没到结局呢,我都开始抓耳挠腮了。
唐崎没毛病,楚祖也没毛病,唯独读者难受得一比。
要我说,楚祖没有欲|望就是目前最大的问题。
不过也难为改文的老师了,虽然楚祖还是在“降智”(指权力争斗的素养偏低),但是至少人物立起来了,不像之前那类纯弱智。
【一拳打爆地球】|于2024-02-12 04:44:45 留言
……
【反派控怎么你了】|于2024-02-12 04:42:03 留言
对这坨屎早有耳闻,但看了地球老师的分析,搞得我也想去品品了。
【一怒之下怒了一下】|于2024-02-12 04:42:47 留言
快去品!改完之后直接冲上金榜第三的含金量,伟大无需多言!
【看文三十年是福报】|于2024-02-12 04:42:52 留言
……
整个帖子有三十多页,楚祖看了前面几页就没再看了。
局限于主角和主要配角的视角,读者似乎真的把「楚祖」当成他表面塑造的那样。
但评价不算坏。
读者嘛,本来和作者也没深仇大恨,你尊重他们的脑子,他们也尊重你的表达。
顺利完成整个剧情,至少能把系统买回来?
楚祖不太确定行情,只能还是按照原定规划着来。
系统也在看了论坛后想起什么。
“上次和作者对线……和作者商讨剧情改动的时候,作者认怂了……我是说,作者醒悟了!”
系统说,“我跟他争取了权限,只要大致走向还算稳,不修改结局,中途情节多点也没关系!”
“金榜前三,多的情节字数都是赚,他哪儿能有关系。”楚祖啧啧。
系统一想,也是这么个事儿。它又开始气不过了,叫嚣要去找上司撒泼,就算三个月禁言撤销不了,也要讨点好处回来。
楚祖完全尊重系统想要捍卫宿主权益的诉求。
“三个月禁言刚好让我养伤,但撑不完两百章,我得看情况选个良辰吉日‘死一死’,运气好的话还能省下「物理学神兽」。”
楚祖凝思。
“等我好得差不多,就强制把我叫醒吧。早点醒早点走,省得小卢每天来打卡,他不烦我都烦了。”
*
在楚祖昏迷期间,卢锡安诺每天都会来看他。
医生说楚祖的身体情况非常特殊。
用古典的形容,假设将他的无痛症比为“癌症”,那么楚祖就是区别于人类的大体型动物。
在大型动物中,即使某些部位发生了癌变,癌细胞在广大提及中扩散的速度也相对较慢。
由于这些动物的组织和器官更庞大,肿瘤即使存在,也可能不那么容易影响到关键的生理功能。
对楚祖而言,无痛症也一样。
由于先天的身体素质,哪怕是恶性的基因缺陷,只要在发现的时候尽快想办法,哪怕是硬拖,都能拖上好多年,更别说无痛症只是良性缺陷的一种。
可楚祖在初期发觉的时候没有任何干涉,恰好相反,他依赖病变的神经系统,不断刺激,不断催化。
弥托利的设备点燃了所有导火索。
他的神经变得比肥皂泡还要脆弱。
但赛博格的安装离不开神经。
要将半个身体和大部分器官更换为机械,如何连接神经成了难题。
哪怕埃斯波西托的医生和专业人员已经绞尽脑汁,用出浑身解数创造医学奇迹,楚祖的排斥反应依旧明显。
“他只能慢慢适应。”医生说,“目前器官能维持运转已经是奇迹了,尽量不要活动更换成义体的四肢,一旦过多牵连到神经,排斥反应加上恶化的基因缺陷……”
卢锡安诺的表情让医生没敢把话说完。
透过探视窗,卢锡安诺能看到身体到处都插着管的楚祖。
这个往日如漆黑高墙般可靠的男人侧躺在床上。半金属的畸形身体依旧止不住血,肉在与金属的嵌合处豁开,塞了层镇痛的湿网。
“我给他时间。”卢锡安诺说,“我给他足够的时间,你让他变回原来那样。”
医生憋青了一张脸,没说好,也不敢说做不到。
等情况好点,至少不再出血,原本的伤口也逐渐长合,卢锡安诺默许戴熙安把楚祖接走了。
楚祖离开后,他开始清算起之前的事,首先是吉夫斯。
卢锡安诺不会觉得是自己当年的决策有问题,直接更改了吉夫斯的底层代码,让管家权限降级,还删除所有与楚祖有关的监控,转而派人去盯着。
每一天他都能收到关于楚祖的报告,男人今天睡了几个小时,用了什么编码的营养补丁,他的孩子和他说了什么,戴熙安又做了什么。
一开始卢锡安诺还会抽时间细细去看,对男人转好的迹象感到心安。
时间久了,千篇一律的报告让卢锡安诺开始感到枯燥,需要他亲自处理的事又越来越多。
久而久之,卢锡安诺也没太在意楚祖的情况了。
这只是小意外,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楚祖干的活不就是在生死间游离吗?
楚祖背叛了他,而他选择了宽恕,还给他找了最好的医生,最先进的设备,不顾可能被唐崎控制赛博格的风险,把人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
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直到这里,卢锡安诺依旧觉得事态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真正让他意识到这次恐怕没那么简单的,还是埃斯波西托的问题。
在他将精力从濒死的楚祖身上抽出来后,唐崎已经整合了下层区。
屋漏偏逢连夜雨,负责人事安排的拉扎尔给他递来几份报告。
——目前手里能用的人,在处理下层区暴乱的时候受了伤,必须在家静养。
“他们是白痴吗?”
卢锡安诺脸色瞬间变了,大发雷霆,“我有没有说过暂时冷处理?下层区正是声势最大的时候,他们送上去给对方助威?!”
拉扎尔一点不意外卢锡安诺看中的点,谁受伤了,谁死了,在男人眼里无足轻重。
他更介意埃斯波西托在下层区手上一而再再二三吃瘪,换句话说,在唐崎手上吃瘪。
这是向来顺风顺水的卢锡安诺无法容忍的。
“可是先生,冷处理的前提是彻底封锁车站,唐崎是否会直接趁这股劲直接冲上上层区,我们不能靠赌。”
“让有能力有经验的人去做,这需要我教?”
“这类事以前都是楚祖先生单人负责。”
卢锡安诺的怒气还在上涨:“楚祖接手之前的人呢?埃斯波西托不是靠楚祖一个人活到现在的。”
“您说迪科?”拉扎尔说,“迪科死了。”
“什么……?”
“那晚您清查是谁将监视站点的事传出去,迪科在那时被您扔下了楼。”
卢锡安诺倏地僵住,脸上血色和火气一齐消失得无影无踪。
“迪科死后,您对外表示,他的坠楼是因为义肢出现问题,效果很好,在大规模报道后,舆论的压力给了唐家。但是迪科手下的人基本都辞职了,目前我还在做人事上的调整。”
拉扎尔说,“埃斯波西托之前就调出了不少人去维持其他家族的运营,目前得到消息,唐崎也在争取两大家族的支持。人员安排捉襟见肘。您需要尽快作出决定,是否要调人回来——”
卢锡安诺的嗓子已经哑了,手背抵在额头,牵强道:“唐崎要什么支持,两大家族的人都死光了……”
拉扎尔已经是为数不多能用的人才,只要卢锡安诺不是彻底发疯,不管他说再难听的话都能被容忍。
拉扎尔没有故意刺激卢锡安诺的意思,他完全是在陈述事实。
“先生,唐崎不在乎唐家的东西,他承诺会将唐家的生物科技技术完全开源化。”
拉扎尔说,“现在的情况是,其余两大家族的专利在您一人手里,埃斯波西托也在您一人手里。”
剩下的话根本用不着拉扎尔赘述。
卢锡安诺不会分享,性格又恶劣。站在他这边,最好的结果也不外是等事件结束之后,继续在他手底下胆战心惊地当牛做马。
而选择随唐崎呢?
虽然唐崎试图为下层区争取权益一直饱受诟病,但至少能证明他的“心肠”不黑。
支持唐崎,等唐崎杀了卢锡安诺,三大家族的技术彻底被埋葬,只剩下唐家公开的那部分。
——作为一个掌握些许权力的普通上层人,让四大家族对技术专利长达数百年的垄断彻底消失,难道不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吗?
卢锡安诺深呼吸,还在试图寻找论点来扭转局面。
拉扎尔又说:“事实上,因为楚祖先生的存在,上层人也逐渐意识到了,仅仅通过基因调整而诞生的纯人类能强大到什么地步。哪怕是现在,他也是由生物科技保下了一条命。”
而基因调整和生物科技……都是唐家的东西。
此刻,卢锡安诺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处于劣势。
在下层区,唐崎逼他被迫关停车站,埃斯波西托的权能被迫解构,而唐崎迟早会带着下层的人撕开那片钢铁苍穹。
在上层区,唐崎故作慷慨将垄断权重新开放,有楚祖当“案例”,生物科技的地位还会上升,而自己夺到手里的技术只会不断贬值。
原本是很好解决的。
楚祖一个人就能协调好下层区长达数年,上层区的事也一样,如果没有发生之前的事,楚祖也不会成为生物科技的代表性人物。
当卢锡安诺梳理起整件事,他发觉楚祖的名字不断出现,一遍又一遍。
但他弄不懂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他在每次的二选一中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结果却背道而驰,好像他只是在加速冲向终结。
一定要说从事情是从哪里开始脱轨的话,是唐崎从楚祖手底下逃走开始。
“全是他的问题……”卢锡安诺靠在椅背上,怔松又狼狈,“全是楚祖……他把所有事都搞砸了……我给了他很多次机会,现在还在维护他的身体健康……他……”
拉扎尔没说话,静静看着他。
男人身上早就没了身为埃斯波西托家主的游刃有余,高贵上层人的风度是由底气带来的,现在的焦躁而困惑的卢锡安诺,只是失去楚祖后,溢出淡淡绝望的普通人。
哦,不对,他现在还没认为自己“失去”了楚祖先生。
但他必须“失去”。
哪怕不用他人撺掇,卢锡安诺也会基于众人逐步设置出的困境,作出不得已的决定。
而所有的不得已,背后都是“我想要”。
他会在权衡下选择对自己最好的现今,无论这种「最好」是否是客观事实。
果然,在长时间的沉默后,卢锡安诺脸色惨白抬起头,眼底充血看着拉扎尔:“如果楚祖死了呢?”
“如果我们发布声明,楚祖的基因问题是基因调整造成的,又由于技术的缺陷,在接受机械内脏器官后产生排斥反应……”
“他完全能代表唐家技术的弊端……只要楚祖死了……”
——唐家就得因此负责。
卢锡安诺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神情激动,语速也越发急促。
“他自己也不想活,想活的人哪会对自己开枪,他想死,那我满足他,我帮他!!”
很荒谬。
口口声声想让楚祖变回原来那样的是卢锡安诺,说“他想死,那我满足他”的还是卢锡安诺。
拉扎尔摇了摇头:“先生,我无权为您做决定。”
说完,他向卢锡安诺浅浅鞠躬,退出了房间。
离开大楼后,拉扎尔从口袋里拿出一直保持通讯的终端,边走边对那头的人说。
“吉夫斯的权限确实严重降级,卢锡安诺没有察觉到我们在地下机房做的手脚。”
“嗯,他开始有想法了。休眠仓准备好了吗?他随时会对楚祖先生下手……楚祖先生也该好好休息几个月了。”
“好,我会提前备好尸体……检查尸体?卢锡安诺不会检查尸体的,他是个被顺畅人生惯坏的疯子,而他决定亲手葬送自己发疯的资本。他不敢正视自己做了什么。”
“不急,放任唐崎杀了卢锡安诺还不够,要等上层人被下层的僭越彻底激怒,楚祖先生在那时醒来最合适。唐崎不是被叫做下层区的救世主吗?那么楚祖先生则是上层区唯一的希望。”
拉扎尔边说边整理思绪,调整着措辞。
“……说起来,楚祖先生的孩子来自下层十八区,他有足够的理由去‘宽恕’下层,这下唐崎的‘正当性’也被剥夺了。”
“……”
听到通讯终端那头人说的话,拉扎尔停下了脚步。
他在喧闹的路边轻笑起来。
“如果他真的蠢到自己去找楚祖先生,说了‘我希望你为我去死’这句话,或者搬出楚祖先生的孩子当作威胁……我会感到惋惜,我们居然在这么个蠢人手下干事。”
拉扎尔看了眼时间,给自己定了最近的悬浮车服务,他开始整理自己的仪容,把领带扭正,又理了理头发。
“更具体的事情等到了戴熙安那边再说。”他边走边说,沿路还被塞了几张电子传单,“原来今天是数据解放日,怪不得街上这么多人……”
通讯中断那头又说了什么。
“不,你们跟戴熙安谈,我想去看看楚祖先生,还有那个孩子。我记得是叫西德尼吧。”
无人驾驶的悬浮车停在拉扎尔面前,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你别笑,有什么好笑的。我参与进来的原因确实只有一个。”
拉扎尔原本礼节性的浅笑真实不少,他看着沿途的高楼,庆祝数据解放日的人络绎不绝。
拉扎尔是这群「谋逆者」中最年轻的一个,资历不足,但运气够好。
从学校毕业,他的第一志向是弥托利,没面试上,还被面试官羞辱基因历,最后来了埃斯波西托。
结果弥托利死光了,当初面试他的主管现在成了他下属的下属,几次想腆着脸巴结上来。
其实按照拉扎尔的年龄,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个位置的,他清楚自己的能力不够。
由于上下层管制,埃斯波西托是上层区唯一合法自研军工的资本,并且有独立运作的“管制部队”。
拉扎尔再天赋异禀,都没办法再如今的年龄安排好一切。
这和是否硬得下心肠冷酷处理下层区没关系,怎么处理,谁去处理,要什么结果,怎么把握中间的度,能不能做到——这才是难点。
但是卢锡安诺找来了楚祖,与拉扎尔年龄相近的男人接手了所有处理不来的东西。
楚祖不占职位,活儿却一个不落,因为卢锡安诺只敢把重要的东西交给他。
拉扎尔是纯粹的既得利益者,他惊叹,上层区居然还有这种有能力的蠢蛋。
蠢蛋救了他的命,当双头蛇即将扼断自己咽喉的时候,楚祖的介入安静又冷漠。
那天晚上,拉扎尔看着被卢锡安诺警告惩戒的男人。
楚祖弯着腰颤栗,但拉扎尔却觉得他的背挺得笔直。
在黑夜中,灯光下,男人的剪影高大坚硬,他好像从来不依附双头蛇,他在做他想做的事。
拉扎尔这次不会归结于运气了。
他知道自己还是太年轻,没来得及趴在这些老家伙身上敲骨吸髓,身上流淌着没褪干净的天真。
这么说还挺恶心,毕竟没人会把“天真”和“拉扎尔”对上号,就跟没人会真的觉得卢锡安诺的笑容是善意一样。
上层人对除自身之外的东西漠不在乎,说实在的,谁坐上那个位置,怎么坐,对绝大对数人而言都没区别。
而对于拉扎尔这小部分人,能选择的卖命对象并不算多。他们认识多年,相互牵制多年,绝不会让对方爬到比自己更高的位置。
不管其他人是因什么达成共识,至少拉扎尔的想法比所有阴谋家的构想都要来得单纯。
“对,因为楚祖先生救了我,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