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以周迎着震天的锣鼓声走进落云村。这个名不见经传, 却令越殊心心念念,甚至来不及等他回郡城道一声别的一隅之地。
他四下打量的目光里满是好奇。
这就是小伙伴丢下他一个人“偷偷摸摸”跑来的地方?看着也不像是什么宝地啊……
兜头而来的“人工降雨”浇灭了常以周的胡思乱想。他顶着满脸的水珠眯眼看去。
男女老少近百号人从他面前浩浩荡荡而过,簇拥着几个戴着傩戏面具的人, 为首者作龙王打扮。不断有“雨水”向四方泼洒而出, 清冽中缠绕着不知名的花香。
这是“龙王”正在降下甘露。
“赐福喽!龙王爷赐福喽!”
“哇!我沾到的福气最多!”
稚嫩的欢呼声与笑闹声响作一团, 几个孩子追逐着从人群缝隙中穿过,跑在前面的小男孩冷不丁脚下一绊,仰面向前栽倒。
“!”
他吓得连惊呼都忘了。
就在鼻尖即将与地面迎来亲密接触时, 他突然脚下一轻,整个人被悬空拎了起来。
小男孩的表情顿时呆住。
下一刻,他的双脚重新踏足地面。
而常以周松开了拎着他后领的手,又伸手拍拍似乎吓傻了的小家伙。
他满脸微笑地恐吓道:“下次再跑这么急,当心摔破相哦!”
他咧出一口大白牙。分明是灿烂的笑容,在小家伙眼中却染上几分带恶人的杀气。
惊呆的小男孩回过神,缓缓张开嘴。不是对救命恩人道谢,而是:“……哇!”
突然响起的哭声引来众人的注目。见到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又听到小家伙凄惨的哭声,一帮青壮立刻不由分说围了过来。
被包围的常以周:“……”
不是、等等、听我解释……
……我真不是什么人贩子啊!
越殊循着风声赶到时, 见到的就是沙场纵横披靡、却在村民的包围圈中手足无措,满脸写着“救救我!救救我!”的常以周。
见到越殊,他如见救星。
“长生!长生你可算来了!”他疯狂招手, 长舒口气,“我就说我是来找朋友的……”
一刻钟后。
“得救了, 总算得救了!幸好有长生你帮我解释。我真不是故意吓小孩的!只是看那小子好像吓傻了,逗一逗他嘛……”顺利脱身的常以周郁闷地嘀咕道, “现在的小孩眼神真差, 我看着哪里像坏人?哪个坏人有我这般俊?怎么还能被吓哭呢!”
常以周回想起来仍是怀疑人生。
此时, 二人已经随着人群一路来到一座红墙绿瓦、气派十足的庙宇前。主要是常以周对这帮村民究竟弄什么名堂颇为好奇。越殊也就无可无不可地一起来了。
与越殊一道出现,亲眼目睹常以周出糗的王阿大想了想,恭维道:“许是常公子杀敌日甚,养得一身气势,才惊到孩子。”
“……有道理。”常以周听得点头,面上甚为满意,“你这人不错,尽讲大实话。”
……原来是杀敌杀多了,煞气吓到了小朋友啊!他就说嘛,他哪里长得像坏人了!
……至于煞气?哪个大将军能没有一身吓人的煞气?煞气越重,证明他干得越好才对!
心情大好的常以周也就不在心里计较某个小屁孩没眼光的事实了。他定了定神,目光投向正在进行的隆重仪式。
龙王庙内,由德高望重的里长为主祭,代众村民念完一篇请读书人撰写的长长祭文。而后里长便开始为各家各户分胙肉。
身为外来者的常以周虽然一来就闹了乌龙,但看在越殊的面子上,也被邀请观礼,从头到尾看完这场一年一度的大祭。
事实上,若非越殊此前已开口拒绝,他们很乐意请这位有真本领在身的小道长担任主祭。
龙王祭结束,领完胙肉的村民欢天喜地散去,越殊留了下来。常以周也没有走。
他在这间龙王庙里好奇地转了一圈。只见庙宇不大,可房梁砖瓦皆是簇新,台上的龙王像更是雕得栩栩如生,威严端肃。
台下,少年道人长身而立,注视着这尊威严的神像。神明的目光好似也笼罩着他。
一人一神的视线在半空相撞。
越殊听到身后传来常以周的声音:“这龙王像修得还挺讲究的嘛,费了大钱吧!”
他头也不回,道:“我初见师父时,就在此地。他当着龙王的面定了我做弟子。只是当年的龙王可没有如今这般阔气。龙王庙亦是破败不堪,同乞丐窝相差无几。”
常以周愣了愣。
越殊平时话不多,少有听他这般讲出一大段话,何况还涉及他与清虚道人的往事。
他没有追问师徒俩是如何在这“乞丐窝”中相逢,只是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方才的话头:“那这庙多半就是村里后来翻修的。”
念及方才动员全村的大祭,以及从村民口中听来的“龙王祭”的来历——十余年前,曾有一场大旱席卷幽冀二州数郡之地,东河郡便是重灾区,说是赤地千里并不为过。而大旱持续两年方休,哪怕后来这些年不曾再发生如此严重的大灾,留下阴影的不少村落都将“龙王祭”视为每年重中之重的大祭,得罪哪路神仙,都不敢得罪龙王爷——常以周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唉,乡民愚昧,只知敬神。不说别的,就说前几年的大水,哪路龙王管了吗?”
他的语气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自家犹且朝升暮合,偏不吝啬修庙奉神,简直舍本逐末,愚不可及!”
说到此处,常以周话锋一转,打趣道:“非要奉神,也不该是供奉这尸位素餐的龙王爷。咱们玄微小道长就很合适嘛。”
越殊哑然失笑。
他随口答道:“我看不然。”
常以周只知这龙王庙如今香火鼎盛,却没见过当年大旱之下求救无门的百姓挟怒冲入龙王庙,几乎将泥胎木偶砸烂的场景。
只能说,敬神敬得很是灵活。
在他看来,只要不是上头的狂信徒,寻常人求神拜佛多半只为一个寄托而已。
一旦百姓身处最无望的绝境,纵然平日虔诚供奉的神明,也不过是泥胎木偶罢了。
而今生活有所指望,心中有些盼头,所谓的神佛才有了香火。敬神?心中之神罢!
如此换一个角度来想,眼前气派的龙王庙、威严的龙王像,乃至隆重的龙王祭,无一不说明本地乡民的日子过得还不错。至少,他们对未来并非全然无望。
“?”常以周:“还能这么想?”
讶然过后,他不得不承认越殊说的在理。只是一般而言很少有人切入他说的角度。
两人漫无目的地聊了一阵,常以周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长生,那黑风山上下已被我扫荡一空,什么黑风盗,白风盗,黄风盗,统统成了阶下之囚!”
“——剿匪之事既毕,我已向张郡守复命,飞羽军的兄弟尚在东河郡,此番来与你道一声别,就得带他们回蓟县去了。”
说着他又习惯性话多起来:“说来我原以为你会在郡城多待几日,不想你竟是跑了这般远,总不会是为了来这里拜神吧?”
神像前的少年转过身,轻声道:“我是来祭拜父母的。三日后是他们的忌日。”
常以周的笑容为之一顿。
“那我勉为其难再陪你三日……”他轻咳一声,“——给伯父伯母上炷香再走。”
·
三日光阴疏忽而逝。
后山坟地,有香火之气冉冉升起。
这是一方百人公墓,住户不分彼此。
越殊说是祭拜父母,实则是一视同仁地为长眠于这片坟茔的每一道魂灵祭拜上香。他甚至正儿八经念了一套祭祀用的道经。
许是清虚真人的缘故,乡民不曾任由此地荒草疯长,树立的墓碑周围空旷而开阔。
不知何时,雨丝缠绵而至。
细雨斜斜,染湿了碑上的文字。常以周站在一旁,视线所及是一道高而瘦的背影。
“……尚飨!”
少年道人静立雨中,他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最后的尾音落下,天地似为之一寂。
当然常以周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
他只是不知不觉受到气氛的影响。
待越殊退下,常以周亦上前拜了三拜。不仅为了越殊至今都不知名姓的亲生父母,也为了昔日埋葬在这里的上百条孤魂。
瞥了一眼越殊清淡的侧脸,他转过头朝面前的墓碑郑重道:“伯父伯母且安息罢!长生如今已是长成了了不得的人物呢!”
“???”越殊终于忍不住错愕地朝他看来,平静的目光里骤然起了波澜。
却听常以周带着与有荣焉的语气继续滔滔不绝,全然一副向长辈分享小伙伴成就的模样:
“长生他书读得好也就罢了,医术亦是精妙。这些年他过得很好。不仅过得很好,还帮助许多人活了下来,过得更好……”
无视越殊的目光,常以周一口气说完,末了道:“所以伯父伯母,还请放心瞑目罢!”
言罢,他利落转身。只觉得自己今日的表现简直就是小伙伴曾经说过的“酷毙了”。
直至走出后山,常以周依旧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其中意味颇为复杂,仿佛在看一个憨憨多年、有朝一日突然一鸣惊人的奇迹。
这个联想令常以周感到冒犯。
……他才不是什么憨憨呢。
他牵过青雷,一路行至村口,而后翻身上马,与越殊潇洒道别:“长生我走了!”
“……如今你走在前面,玄微之号传遍幽州。不过我会赶上你的。”
清风细雨中,传出少年人的豪言壮语:“等你再回幽州,飞羽军定然已是幽州第一强军,常以周的大名必是无人不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