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三年的春节本应与去年没有多大区别, 但来自陛下的调令让这一节日对陆离而言瞬间变了味道。
征青州乐安郡守为侍中。
侍中,这可是妥妥的天子近臣。
上次要将他往中央调,给的官职还只是一个杂牌将军, 这次怎么突然就变成侍中了。
虽然带着“侍”, 但侍中可是个正正经经的面向士人的官职, 跟宦官没什么关系。
侍中一职官方给出的工作内容是——掌侍左右, 赞导众事, 顾问应对。
翻译一下就是随行侍奉在皇帝身边, 引导众臣依礼行事, 面对皇帝的询问给出回答、出谋划策。
但是具体工作内容与地位其实还要看皇帝的意思,有些人为了让他能够自由出入宫内,皇帝也会给他加个侍中的名头。
陆离这种由郡守征过去的, 显然不是这种
在他历史相关记忆中比较有名的侍中,是晋朝的嵇绍,就是嵇康的儿子, 鹤立鸡群成语中的那个鹤,嵇侍中血典故的参与人之一。
他担任的是有名的傻子皇帝晋惠帝的侍中,一个会说何不食肉糜的皇帝,也会在忠臣为他死后, 言:“此嵇侍中血, 勿去也。”
晋朝啊, 想到那个让人血压蹭蹭往上涨的朝代, 陆离都没心思去想这份来自皇帝的征召了。
但别管晋朝多让人高血压, 那毕竟是三国以后的遥远未来, 所以正在眼前的这份调令还是要想一想的。
比起上一次直接破防, 死活不想去, 为了不去《陈情表》都写出来了。
这一次, 陆离对于这份升职倒是没有那么排斥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况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如果说刚从山上下来就被砸过来一个郡守,陆离还是晕晕乎乎,有那么点束手无措,着急忙慌的混乱。
现在郡守也当了两年了,人也杀了不少了,他的心态也往迎难而上方面奔去。
不说未来会如何,不说现在对方已经做过哪些事情,在世人眼中,当今陛下对陆离而言真的可以说是知遇之恩、从无亏欠。
哪怕他的某些作为对陆离而言真的眼前一黑,但对方从来不曾主观意图的坑过他。
抛开百姓的苦难,对方还真的能说是从未负过陆离。
不仅没有负过,还大大有恩。
之前还能用孝来对抗忠,以忠孝两全为名拒绝,但现在这个情况显然不适合继续这样了。
而称病还乡、辞官不受那是曹操的路线,陆离走不了这条路的。
既然反抗不了,何不接受呢。
陆离不准备纠结,也不准备为难自己,他可是要努力活到六十岁的人。
现在寿命进度条才前进了三分之一,可不能绊倒在这种升官的大好事上。
陆离接受了,陆离感谢了皇恩浩荡,陆离收拾着东西准备前往洛阳。
现在去看看也挺好,之后再想看就只能看火灾后的受灾现场了。
作为侍中,他甚至还能出入宫内呢。
现代的时候进故宫还要门票,现在他出入皇宫不仅不要钱,皇帝还要给他发俸禄,多好的事啊。
调令是不太讲究的在临近年节之时发来的,出发则是年节之后。
虽然这份调令并非急召,但总不能让陛下等个大半年吧。
得知陆离要走,他的属官们且喜且悲。
陆离看得出其中的真心与表演,好歹也相处了两年呢,他心里也是有那么一丢丢的不舍。
但当他见到从前只在史书或者电视中见过百姓挽留、不舍送行场面时,陆离几乎瞬间哑然,他从未想过这种情况会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他就只是努力做好自己能做到的一切,从未期待过能够得到什么回报。
可他此刻就是得到了回报,这里面不涉及任何金钱,满满的都是情绪价值。
而陆离从前世到今生,最缺的也从来不是金钱,反而正是情绪价值。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曾经送过自己果子,也跟人一起围过自己的老伯。
这一次,总不是别有目的了吧。
前来送行的除了百姓,还有不少新出现的豪强,只是他们的这份送别就不免带着些作秀成分了。
陆离看着自己辛苦奋斗了两年的地方,还记得自己刚刚从山上下来的时候,这里满满的都是战乱后的残破。
但此刻,比起自己曾经随张角出去长见识时路过看到的,已然没差什么了,在某些方面甚至更甚从前,比如说街道上的排泄问题就得到了很好的解决。
去年这个时候他都在处理杂事、筹备巡视春耕的事情,现在却要离开。
尽管自己要去的是人人都心向往之的天子所在,可在陆离看来,管他金窝银窝还是天子窝,都不如自己的小破窝。
有那么一瞬间,陆离都想要再写一篇《陈情表》了。
离乡之愁与对未来的不确定连接起来,让陆离险些陷入了某种emo情绪之中。
马车很快驶出人群,但跟随送别的人紧随其后。
陆离以莫要堵塞道路,有这个时间不如回去养精蓄锐以待春耕为由开始了驱逐。
谁知见到陆离这样,人群安静一瞬后开始痛哭,他的属官们都开始红眼睛了。
陆离:?
百姓们哭是因为陆离都要走了,还不忘关心他们的春耕,府君心里有我们啊。
属官们红眼睛则是觉得没错了,这就是他们的府君——不解风情的工作狂美人,都要走了还不忘提醒他们别忘了春耕的时候好好做好自己应做的工作。
明明文采斐然,平日里却就喜欢大白话,好像生怕他说文雅了他们会听不懂。
这种送别时刻你来首诗经,我们随之回唱,多么有格调又感人的送别画卷,可他偏偏就不。
府君啊,你是不是从不照镜子啊,你看看你这张美人脸,怎么就一点美人做派、美人包袱都没有呢。
而且没有这些的同时你爱民却不亲民,总是好像跟所有人都隔着一层一般,到底要怎样的人才能走进你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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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出城门口,追随的人群也逐渐散去。
古代的道路称不上多么好走,这一点在之前两年巡视春耕的时候陆离就已经体会到了。
这次前往洛阳跟随陆离的除了石锤还有一队护卫,这世道可不太平,路上保不准会遇到什么呢。
不过他们倒是不会跟陆离留在洛阳,护送完之后就会回去,背井离乡这种事情没必要非搭上别人一起。
事实上如果可以的话,陆离最想要留下的是石锤。
毕竟那可是洛阳,陆离即将担任的是天子近臣。
石锤之前是做什么的,石锤最崇敬的人是做什么的,陆离一个都不曾忘。
带着一个黄巾贼头目身边的亲卫去洛阳,陆离都觉得这很荒谬。
他真的毫不怀疑,如果让石锤得到机会,对方分分钟给刘宏来个匹夫之怒,流血五步、然后天下缟素。
但是石锤对他保证了,石锤用张角对他保证了。
哪怕他用自己、用自己的祖宗后嗣来保证,陆离都不一定会相信。
但是他用张角保证了,陆离真的很难不相信。
这个世界上如果连石锤对张角的在意都无法信任,那陆离想不到还有什么是可以被相信的。
身边的隐患消除,路上的隐患却没有。
从乐安郡到洛阳,陆路与水路都可以走,陆离选择的是陆路。
毕竟他带的这一群人都是典型的北方人,水性都不咋地,一旦遇到水匪真的基本就是一个任人宰割的状态。
而且水上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还是老老实实脚踏实地比较实在。
因为陆氏在洛阳有宅子,再加上陆离本人上任后为官清廉,这次前往洛阳所带的东西并不多,完全称得上是轻装简行。
东西不多,守卫的肉眼可见都是练家子。
路途中虽然也有波折,但整体来说倒还算得上是平顺。
陆离没有去拜访途径之地的官员以拓展人脉,路过之地的豪强听闻陆离的“杀名”也鲜少前来。
离开自己辛苦治理的乐安郡,路过其他地方时,陆离始终都是沉默的。
他沉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这些与他曾经跟在张角身边见过的似乎没有区别,甚至更甚以往。
那场轰轰烈烈的黄巾起义像是一场梦,梦醒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更加苦难的百姓。
有的时候陆离觉得如今的君臣挺擅长吊人的。
如果他们是彻彻底底的昏君佞臣也就算了,可偏偏他们又不完全是。
这就好像祸害你一会儿之后,还会出力气帮助你一下。打你一棒子之后,还要给你点甜头。
并且别管皇帝多么荒唐,帝国的军事实力依旧是强大的,他并没有荒唐到军队上去。
那感觉就像看着别人在摇摇晃晃的走钢丝,钢丝细的似乎分分钟就会断裂,而上面的人摇晃幅度大到让人觉得他马上就要掉下来。
哪怕对方不会自己掉下来,但或许只需要我们吹口气,甚至是推一把,他绝对就要掉下来了。
可结果纤细的钢丝牢固且锋利,摇摇欲坠的人始终不曾坠下。
陆离坐在马车中闭上眼睛,他不再去看那些场景,也努力让自己忘掉刚刚所看到的一切。
很快他将到达洛阳,很快他将面见天子,很快他会在除休沐日外的几乎每一日都跟在天子的身边。
他不能带着这些去面见天子,他不能用这样的心态去当侍中。
在怜悯别人之前,他首先要确保自己活下去。
他在中平元年的末尾从山上下来成为了乐安郡守,又在中平三年的末尾收到皇帝征辟担任侍中。
中平四年二月,陆离来到了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