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表上看, 黑塔壮汉憨厚朴实,看起来是个不爱多言的煞星。
但一提起梅拥雪和晏涟如的往事,他的情绪就明显上扬起来, 说话时还不忘配以各种活灵活现的手势。
每说半句话, 黑塔壮汉手掌就有力地在空中挥舞几下, 仿佛在打什么神秘的拍子节奏。
梅拥雪见状,刻意诱着他多说了些话。
很快,她就从对方口中, 拼凑出了自己和晏涟如之间过往旧事的模样。
——在遇到梅拥雪之前,晏涟如曾经有一份工作。
天门第一宫势力庞大,在蓬莱处处都有分宫驻扎。晏涟如本人,就是天门第一宫某个分宫里的记名弟子。
他的日常工作内容,就是在藏书阁登记台值守,给每一个要借阅藏书的弟子做登记。
这份工作朝九晚五,旱涝保收,没有KPI指标要求, 上班期间还可以摸鱼、睡觉、吃东西,是当代不少年轻人梦寐以求的铁饭碗模样。
直到某一天, 藏书阁的大门被推开,迎面走进来一个身穿白裙,容貌瑰艳的外门弟子。
这位弟子上了二楼, 在那里只呆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就带着一本黑色封皮的书册下楼, 将那本书推到晏涟如眼前。
“借这本。”她毫无感情起伏地说。
身为天衍道修士,晏涟如对于事情的吉凶, 是有本能性预感的。
在梅拥雪推来那本书的瞬间, 他的直觉就已经发出示警信号, 后颈的寒毛微微竖起,传来汗水蛰过般的细微刺痛感。
但低头看看那本书,晏涟如又着实想不通,危险究竟源于何处。
毕竟,那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志怪小说。
像这种用来充库的杂书,藏书阁内还有很多。至于这个叫做《三人行,必有我尸焉》的书名,也透露出一股地摊读物装神弄鬼的廉价感。
听到这里的梅拥雪:“……”
意味深长地摩挲了一下手指。
嗯,黑色书册啊。
配上这个细品之下很有深意的书名,她好像有个猜想。
或许,可能,大概,那本书其实是本伪装很好的单行道功法,至今还躺在她的储物袋里?
晏涟如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
当年的他,虽然不解其中危机之感从何而来,但也恪尽职守地提醒了梅拥雪两句。
“你是外门弟子,借阅走书本以后,要在一旬之内归还。”
“若是期间不慎丢失书册,按规定要赔偿……”
晏涟如看了一眼书本后面的标价:“四千灵石。”
这本书放在外面的书铺里,可能连四个灵石都卖不到。
但天门第一宫戒律森严,弟子之间的等级差距犹如天谴。外门弟子倘若丢失书本,就要按原价的一千倍赔偿。
因为这个过于苛刻的规定,往年还闹出过几起“有人故意偷走室友书本,想要借此逼室友背负巨债”之类的事故来。
这次最多也就是类似的事故。晏涟如很有闲心地想道。
反正他是个天衍道修士,算卦寻物的本事还不错。大不了在书籍弄丢后,自己帮忙算一卦找找,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事呢?
……是他太天真了!
晏涟如从来没想过,世上竟然会有梅拥雪这种疯批。
她不小心把书弄丢了,这也可以理解。接下来赔款也好,请人算卦寻找也好,这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反应嘛。
——结果你为了平账,竟然把整个藏书阁给烧了?!
梅拥雪:“……”
好了,不用再说了。
她只是没有节操,不是没有脑子。为了一本书烧掉藏书阁这种事,怎么听都觉得蹊跷。
当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起码现在,梅拥雪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确定,这本《三人行,必有我尸焉》,多半就是加了障眼法的化身道功法要诀。
藏书阁被烧的当天,值班的弟子并非晏涟如。
他当时正要去拜见某个长老。
正是由于这位长老的引荐,他才得到这份钱多事少离家近的清闲工作。
所以按照天门第一宫内从上到下默认的潜规则,晏涟如每月所得月俸,必须上交三分之一给长老当回扣。晏涟如那天就是去上门送钱的。
谁知房门还没敲响,背后忽然有喧哗声袭来。晏涟如回头一看,只见一座在熊熊大火中燃烧的藏书阁轮廓。
晏涟如:“……”
耳边响起的叮呤咣啷声是什么呢?
原来是他饭碗被砸碎的清脆声响啊!
梅拥雪点着藏书阁时,用了某种材质特殊的火焰,普通的法诀清水无法熄灭火灾。火势越来越旺,更多的弟子纷纷前来救火。
半个分宫的弟子都被这场大火所惊动,大家注意力都放在藏书阁上面。
于是,无人在意的长老寝居里,梅拥雪完成了一场凶猛而迅捷的谋杀。
她把长老的尸体挂在墙上,对着这幅作品欣赏了一会儿,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推门而出——
跟正操纵着轮椅翻过门槛的晏涟如撞了个正着。
梅拥雪:“……”
晏涟如:“……”
四目相对之间,气氛一触即发。
屋里飘出一阵浓浓的铁锈气味,粘稠的鲜红色液体从门槛缝隙里淌出,一直流到晏涟如的轮椅轱辘下面。
关键时刻,晏涟如果断装瞎。
他表情都没变一下,镇定地滚着轮椅继续往前走,哪怕即将撞到梅拥雪都没有停下。
梅拥雪盯着晏涟如看了一会儿,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玩味的微笑,她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来,仿佛闲庭信步一般,很随意地握住了他的轮椅扶手。
“这位师兄,你不是藏书阁的登记弟子吗。这才几天不见,眼睛就不好使了?”
晏涟如:“……”
……你居然还记得啊。
晏涟如是个天衍道。
修他们这门道统的人,小可占卜吉凶,大可叩问天命。
自那天以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一想到梅拥雪那张灼灼生光的明艳面庞,想起梅拥雪那个似笑非笑,却锋芒暗藏的危险表情,晏涟如就充满了修炼的动力。
——等他有能力了,非得占卜算上一卦,问问老天爷:
人为什么会这么倒霉,可以以意想不到的姿势跌倒两次,每次都是不同的姿势?
晏涟如的手指眼花缭乱地拨动起来,已经做好了跟梅拥雪同归于尽的战斗准备。
拨动星盘的卦象已经被他按在指尖,一触即发,只等接下来梅拥雪稍有动作,他就……
梅拥雪噗嗤一声笑了。
她素白的衣角上还泼溅着未曾干涸的鲜血,有一滴染上她的眼角,为她增添了几分险恶的凶戾。
但她的声音却懒洋洋的,听起来让人感到放松,像是在饱餐一顿之后,因餍足而变得宽容的狮王。
“师兄不用这么紧张。冤有头债有主,我又不会为这事灭你的口。”
梅拥雪笑吟吟地说道:“别怕,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为了防止他们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我还特意留了名呢。”
说完这句话,在晏涟如浑身紧绷的视线里,梅拥雪淡然地同他擦肩而去。
“……”
一片柔软的雪白衣角,不经意地拂过晏涟如蓄势待发的指掌,又毫不在乎地飘然而过。像是在芭蕉细雨里,同一朵芬芳的花朵无心间邂逅。
晏涟如鬼迷心窍一般,真的摇动轮椅越过门槛,进去看了一眼长老的尸体。
说实话,长老的尸体很不好看。他死前似乎遭遇了不少折磨,浑身血液都被放干,一柄长剑穿过胸口,把他牢牢地钉死在墙面上。
但墙上蘸血留下的那笔字迹,张狂轻肆,当真好看极了。
就是在看见书写内容时,晏涟如不免沉默下来。
“……”
只见梅拥雪随心所欲地写道:杀人放火者乃我一人,今以血债报血仇,不必多问。
落款则是:哈哈哈哈梅想到吧你们!
晏涟如:“……”
这他大爷的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就在这时,属于天衍道的示警预感,又仿佛磐钟般在晏涟如脑内示警。
晏涟如浑身一颤,忽然想到什么,动作有些僵硬地缓缓回头。
然后,他就和另一位也是来找长老上供的倒霉弟子,对上了视线。
倒霉弟子当场倒吸一口冷气,一扭头如吃到坏瓜的猹一般跑了出去,同时不忘大喊:“救命啊,晏师兄杀人啦!晏师兄杀人啦!”
晏涟如:“……”
啊,好熟悉的场景,好熟悉的人物关系。
——好陌生的罪名!
所以说,人为什么可以倒霉成他这个样子,有人能告诉他答案吗!
故事讲到这里,好比一幕剧集正演在引人入胜处。
然而随着晏涟如一个抬手的动作,那黑塔壮汉就像收到什么信号般,戛然敛口,竟不在往下讲了。
“?”
梅拥雪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晏涟如曲起手指,用关节轻轻地叩了叩轮椅把手。
故事里,年轻的晏涟如好似一朵小白花般纯洁无辜。
而故事之外,已经长成的晏涟如仍然像朵白花,但却已是皮肉下隐约包着一把锋利骨头,令人不容忽视的雍容病菊。
“你过去听到这事,可不会津津有味。”晏涟如掩着唇咳嗽了两声,“你虽然并不在意,也象征性地赔罪。”
晏涟如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想捉梅拥雪的手腕。
“说起来,今天看你,就觉得不对。你到底怎么了?”
晏涟如的这一下握了个空。
之前黑塔壮汉讲故事的时候,梅拥雪面带笑容,时不时地附和凑趣两句,引着他往下继续分说,像是一个最好的倾听者。
但现在梅拥雪收敛微笑,眼中含着淡淡的防备之意,如同结了一层轻薄的霜。
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和故事中那个骄矜恣意的梅拥雪截然相反,可晏涟如并不觉得奇怪。
要让他来评价,现在的梅拥雪,不过是烧了去那层浮于表面的金漆锦绘,露出冰雪般的瓷胚本色。
梅拥雪挑起眉头:“少问关于我的问题,不如多聊聊你的事。”
“就比如说,你刚刚在枫林里,念我的名字干嘛?”
关于过去的自己,梅拥雪确实很想了解;黑塔壮汉讲的这桩旧事,听起来也确实动人心弦。
但梅拥雪可没忘记,自己最初停驻脚步,是被一声叫破本名的沉吟给留住的。
晏涟如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梅拥雪会这么直白地问出问题。
片刻以后,他苍白的病容上浮现出一丝恼怒,不做声地从怀中取出一张保存得很精心的画纸,在膝上展开,压平折痕。
在那张标准的通缉令简笔画上,梅拥雪的容貌历历在目。
画像之下,还标注着一行说明性文字:
“捉此狗男女之一,速带其去见左护法。”
没看到姜横云的画像,估计在另一张纸上。
晏涟如哼了一声,似乎想发出一声冷笑。只是他身体太差,发音的气流不对,当即又引发了一场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
“我还想问你,你做了什么,就被通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