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拥雪都做了什么?
要让她自己说, 她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是趁着姜横云和舞红绡对波的时候,溜进左护法精神世界里一通搅合、当面质疑舞红绡是不是蓝黄绿色盲、把人家的血龙吟咬掉了一□□爆珠,并且直到现在, 依旧对舞红绡的金材虎视眈眈……而已。
摊了摊手, 梅拥雪用问题回答问题。
“我的通缉令,是谁发布的?”
“舞红绡。”
“对。”梅拥雪故弄玄虚地点了点头, “我就干了这个。”
晏涟如眉头一皱, 上下打量着梅拥雪,仍未放弃探查她身上传来的违和感:“那你现在是……”
和姜横云不太一样,晏涟如跟从前的她是真·熟人。
他若有意拿出两人间的旧事试探,梅拥雪未必能顶得住。
梅拥雪想了想, 干脆顺着当前话题顺水推舟。
“中了舞红绡的招数,脑子有些混沌,不少事儿都记不起来了。之前找杏林道看过了,说我要休养一阵才能完全恢复。”
“原来如此。”晏涟如飞快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并且看起来并不是很意外的样子。
“你和舞红绡, 谁也没让着谁。你在她那吃了亏, 她也恨得牙根痒痒——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梅拥雪茫然:“说得通什么?”
不提这个话题还好,一提此事, 就像是当着小猫剥柑橘, 当着小狗吃巧克力,当着产出圈女神的面,掏出她对家的涩图画集看得津津有味。
晏涟如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手里的通缉画像都被他捏出了细微的皱褶。男人阴晴不定地哼了一声,又把脸孔偏了过去。
还是他身后的黑塔壮汉叹了口气。
“左护法的手下为了找你和姜横云, 在秘境里大肆翻找, 把环境搅合了个天翻地覆。”
梅拥雪奇怪:“那不然你们躲着点?魔域弟子总不至于抓着你们两个, 指男硬说女吧。”
黑塔壮汉露出了苦笑的表情。
他和晏涟如本来正在按计划周游秘境,谁知道半路窜出来一队魔域弟子,看见晏涟如的打扮身份,瞬间大喜过望。
领头人毫不顾忌地下令道:“这绝对是个天衍道修士,瘸子跑不快,抓了他替我们算命!”
从他们说出“瘸子”这个词的时候,晏涟如的雷点就已经被戳爆了一遍。
之所以耐着性子和他们周旋,不过是想知道,这群人打算找他卜问何事而已。
结果魔域弟子递上来一张折起来的画像,打开一看——梅拥雪笑意盈盈的模样,当即映入眼帘。
晏涟如:“……”
怎么又是你!
怎么每次倒霉都是因为你!
他这回明明都已经主动避开了,结果还是因为梅拥雪的缘故,隔着八百里被台风尾扫射!
同情地看了晏涟如一眼,梅拥雪倒不觉得他天生倒霉。
只是这人好像体质有点特殊,很容易被卷进蝴蝶效应的末端气流。
“那后来呢,你们怎么从魔域弟子手里逃出来的?”
晏涟如冷笑一声,反问道:“逃?我逃?”
他从袖中掏出一方白绢手帕,手帕上四角都染着淡淡的红痕。晏涟如一言不发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掌和手指,仿佛要抹去上面粘滞的触感。
黑塔壮汉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憨厚地笑了笑:“我们没有逃,晏先生还帮他们算了个好卦哩。”
至于卦算完以后,那群魔域弟子究竟怎么神秘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通缉令又是如何转移到晏涟如手里的,其中内情,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梅拥雪一下下瞄着晏涟如手里那张通缉令,感觉确实跟自己画得很像。一个不太成型的想法涌现在她的脑海,又好像还缺点什么。
晏涟如抿着淡无血色的嘴唇,枯瘦的指节曲起,警示性地敲了敲轮椅扶手,神色间的不满之情连藏都不藏。
“你先问我问题,又当着我面走神?”
梅拥雪抬眼瞧了瞧晏涟如,念头又忍不住开始打岔。
他这人好像很容易气鼓鼓的,像条河豚。
但本身又病得厉害,体态瘦削得好像病竹,脸上连多一分的血色都容不下,挺高的个子委屈巴巴地窝在一副轮椅里,像漏了气的河豚。
在晏涟如第二次发出抗议之前,梅拥雪已经扬起笑脸。
“我只是在想,我们当初遇见那次,你被弟子在长老尸体前抓了个现行,然后怎么办了?”
见梅拥雪良知未泯,还知道替当年的自己担心,晏涟如的脸色终于好转了些。
“然后你便回来了。”
梅拥雪意外:“嗯?”
理论上,晏涟如并不用担心自己被指认成凶手。
首先这是个修仙世界,遇到凶案,是可以让天衍道修士卜算查证的。
其次,梅拥雪去放火时,一路上都没怎么避着人。
若是肯多取几个弟子的口供,便会知道凶手乃新加入门派的外门弟子梅拥雪,晏涟如他只是倒霉,而且一连倒霉了两次而已。
但,天门第一宫是个大宗门。
作为一个戒律严格苛刻、上下阶级之间差距极大、长老公然卖职受贿的宗门,你猜里面到底存不存在官僚主义?
就比如说,如果通缉令发出去抓不到梅拥雪,但根据年度绩效考核的要求,刑法堂又需要把长老之死结个案,那找哪个小倒霉蛋来顶包比较合适呢?
晏涟如用冷飕飕的眼神看着梅拥雪,仿佛在问:你觉得找谁来顶包比较合适啊?
梅拥雪:“……”
这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嘛。
梅拥雪当初闹得动静有点大,而有些事根本经不起细挖。
就算把长老之死定义为他和梅拥雪之间的私人恩怨,烧掉藏书阁只是调虎离山之计,后面引发的问题也是一大堆。
比如,梅拥雪为什么想烧藏书阁就烧了?她是怎么拿到藏书阁附近值守路线的?
堂堂分宫的藏书阁,竟连火烧都经不起?当年谁负责的藏书阁建造工作,又是谁审批的建造材料?你说梅拥雪用了特殊火焰,可她怎么就知道这种火焰能见效的?
这事儿可以一直快进到“梅拥雪是如何加入分宫”,以及“外门弟子的权力是不是太大了”等一系列腥风血雨的破事。
而最快终止问题的方法,就是踢出一个背锅的倒霉鬼,把所有帽子都扣在他头上。
若有个藏书阁弟子做内应,梅拥雪当然就知道上述相关信息;该名弟子因为给月月都要给长老上供引发不满,于是特意请动梅拥雪买凶杀人——哦,搞了半天梅拥雪只是个帮凶,晏涟如你小子才是主谋啊!
晏涟如:“……”
事情快进到这个地步,也不能说很出乎意料。
毕竟是天门第一宫嘛。
都已经在这里当了十年弟子了,自己门派是什么德性,他难道不知道?
只能说他实在是太倒霉了。没遇上梅拥雪之前,晏涟如八辈子都没这么倒霉过。
就在晏涟如被刑法堂当场拿下,金枷玉裹,准备背负一切的时候,梅拥雪竟然又杀了回来。
她仍然披着一袭素白的衣袍,人却像是灼灼烈焰一样轻肆地燃烧着。血液像是盛开的红莲,再一次盛开满她脚下的地面。
梅拥雪提了晏涟如的衣领在手,曼声笑道:“我又回来了,你们怎么连个提防都没有?不是都提示过了吗?‘哈哈哈哈又梅想到吧你们’!”
晏涟如被她在地上拖着走了几步,梅拥雪好像此时才想起,手里的家伙是个不良于行的瘸子。
她弹动舌尖,轻轻地“啧”了一声,脸上倒看不出嫌弃,只是从袖底弹出一条白绫,把晏涟如牢牢地反捆在自己背上。
“除了自己的小命,你没什么要带着的了吧。”梅拥雪戏谑地念出那个称呼,“我的主谋犯朋友?”
她没给晏涟如回答的事件,先一步脚底抹油跳上金材化成的飞剑。
晏涟如没什么好带走的,梅拥雪看起来亦然。直到他们已经飞上半空,晏涟如心中才产生一个不太真实的模糊念头。
——啊,她专程来这一趟,好像只是为了带走我。
高空的冷气流扑面而来,梅拥雪很鸡贼地挑了个顺风的方向飞,背后还有晏涟如给她当保暖的人肉披风。
于是席卷而来的狂风全都扑在了晏涟如脸上,只要一张嘴,就逆着呼吸道往他肺里狂灌。
但晏涟如还是眯着眼睛,很执着地尽量侧过头去,在呼呼作响的气流当中大喊。
“为什么?”
她不是都跑了吗,为什么还要冒着被当场抓住的风险,特地来救他?
在他背后,梅拥雪似乎笑了一下。
“我本就是天门第一宫这一套的受害者。然后我再为了复仇,间接制造出更多受害者?”
“我若认同这一套的话,还杀那长老干嘛?我为什么不给管事塞点灵石,请他给我安排个工作,再每月交点上供钱呢?”
最后这句话,无疑在讥刺晏涟如之前的行为。
她当然看不上晏涟如,把他视为维持天门第一宫庞大而腐朽规模的螺丝钉中的一颗。
但她仍会冒着风险折返,回来救他。
晏涟如沉默了一会儿,之前一直僵硬地挺成钢板的身体肌肉,慢慢地放松下来,甚至靠着梅拥雪的肩膀借了借力。
梅拥雪察觉到后,不悦地皱眉:“救你归救你,你别太过分……”
“往右飞,从犯道友。”
晏涟如没被白绫束住的右手一动,一根占卜用的蓍草在他指尖折断。
“我省些力气,做更有用的事,对我们来说都好。”
梅拥雪稍微迟疑了片刻,还是顺着晏涟如卜算出来的结果转了向。
当然她没忘了在嘴上威胁:“假如这是个陷阱的话,你就死定了。看那个长老的下场就该知道,我很有耐心,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仇敌。”
“假如这是个陷阱的话,”晏涟如面无表情地重复梅拥雪的冷笑话,“哈哈哈哈哈梅想到吧你。”
梅拥雪:“……”
在遇到梅拥雪之前,晏涟如曾经有一份工作。
他是天门第一宫里一个平平无奇的内门记名弟子,每天重复着枯燥的工作流程,做着一成不变的事,每月给熟悉的长老主动上供。
他默认规则,服从规则,也任由自己化作这庞大腐朽规则中的一部分。
像一个贪眠懒散的孩子,安享着此时拥有的一切。除了偶尔帮人找找丢失的书册,没什么太多需要发掘自己天衍道修为的地方。
在遇到梅拥雪之后,晏涟如跟她双双上了天门第一宫的通缉令。
每天两眼一睁,就是算命。
卜算今天的运气,占卜今天往哪个方向逃命会比较顺利,推敲他们身后到底有多少追兵。
算到体内灵气枯竭,算到经脉因为承受不住而撕裂,再算到经脉中的细裂在日久天长中愈合,比过去更加强健。
渐渐地,渐渐地,分宫发布的通缉令已经泛黄破旧,无人再会提起。
晏涟如不必再跟梅拥雪一起绑定行动,也不再作为拖后腿的存在受人保护。
他发现,自己已经变成旁人眼中强大神秘的天衍道修士。
而在之前的二十几年里人生里,他竟然一直不曾想过,自己原来还有这样的可能性。
梅拥雪的出现,像是一把光滑锋利的快刀。她唰唰劈开纠成一团的乱麻,强势地斩断那条晏涟如本该一直履行的命运,并且从不为此感到愧疚。
晏涟如不能说自己没被打动。
所以在那之后,不管受了梅拥雪多少牵连,不管因为梅拥雪的缘故经历过多少倒霉事——包括但不限于被困在火场、不幸落水并水中还有食人鱼、随便逛个秘境都能被魔域弟子抓过去卜算梅拥雪下落等等等等,晏涟如都没对梅拥雪动过杀心。
……绝不是因为他打不过。
……绝不是!
不要说亲历这一切的晏涟如了,就连失忆的梅拥雪,听完这段故事后,都难免有些感慨。
并且在感慨的同时操持起自己的传统艺能,也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诶,你刚刚说,那群魔域弟子想要找你算卦抓人?”
心情有些好转的晏涟如,看起来又开始不高兴了。
他冷笑:“是啊,抓你们。”
梅拥雪举手提问:“那个,我有点忘了。舞红绡好歹是个左护法吧,她手下弟子里没有天衍道吗?怎么魔域弟子直接从外面抓人来替他们算?”
“天衍道?本来有的。”
作为幽冥教左护法,舞红绡喜欢单独行事,所以出门时不讲究前呼后拥的排场。
但只要她需要,短时间内集结一干手下还是没问题的。
只不过相比起身为右护法的凌丹卿,舞红绡的手下数量,明显要少于对方。
这里面相差的,不是实力或者地位,纯粹是舞红绡的个人性格。
首先,她养了血龙吟在手,锋镝道修士就绝对不可能成为她的手下。
不然哪天血龙吟饿了想吃个夜宵,舞红绡正好懒得出门,随便叫一个距离最近的幸运手下,就是今晚的小甜点加餐。
璇玑道修士同理。
金材是璇玑道修士的常用的材料,但舞红绡随便放出血龙吟一铺,好嘛,本命法器上立刻多了几个大洞。
剩下的杏林道、天衍道和幻虚道修士里,天衍道修士本来就是数目最少的那群人。
前几天舞红绡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忽然迁怒天衍道修士,把手下的天衍道全都赶跑了,让他们滚远点,说看着心烦。
梅拥雪:“……”
她想起自己查看过的舞红绡记忆。
那个,她可能稍微知道,舞红绡在心烦什么。
这样一通筛选下来,舞红绡的手下只剩下杏林道和幻虚道这两大群了。
也难怪他们病急乱投医,满秘境抓天衍道修士帮忙算命:上司给他们发布了一个高难度要求,但他们专业不对口啊!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真抓到了通缉令上的人,魔域弟子里没有天衍道修士能当验证码?”
梅拥雪眼神闪动。
要是这样的话,她好像有个想法。
已知,山洞里的小阑尾已经快把血龙吟炼化完毕。到那时候,梅拥雪将在秘境内拥有两个可以自由行走的身体。
她的本体又上了舞红绡的通缉令。
那她让小阑尾“抓住”本体,借此去见舞红绡,也是完全可行的吧!
这叫合理使用马甲战术!
梅拥雪已经验证过,不止本体,化身无论修什么道统,也可以运用神识攻击。
毕竟,无论壳子怎么换,里面的馅儿都始终是她本人啊。
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吧:舞红绡听说有人抓住了梅拥雪,决定纡尊降贵地召见一下。结果左边立功的人是梅拥雪,右边被抓的人也是梅拥雪……
嘿嘿嘿,两面包夹之势战术走起!
顺手从晏涟如腿上捞起了那张通缉令,梅拥雪心情很好地冲着他晃了晃。
“我就不继续留下,带给你更多厄运了。这份通缉令借我用一下。”
“又有坏主意了?”晏涟如半闭着眼睛,像是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那还不快去?”
过去一桩桩倒霉而生动的往事在晏涟如脑海里划过,他忍不住又把眼皮睁开,额外多加一句叮嘱。
“你动手时,离我远点。”
他怕又遭了梅拥雪,八百里开外的距离,也阻挡不了这人身上传来的霉气。
梅拥雪无辜地摊了摊手。
晏涟如吩咐道:“走吧,甜甜。”
黑塔壮汉沉闷地应了一声,重新推起了轮椅。
“诶,等等。”梅拥雪的目光惊讶地在两人之间移动,“甜甜?”
你没问题吧,这么庞大的一座人,你给人家起名叫“甜甜”?
黑塔壮汉看起来似乎经常面对这个问题,已经不太意外,只是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憨厚地笑:“是‘田田’,田地那个田。”
因为答话时他下意识松开了推着轮椅的手,那一侧的轮子正好轧过几颗连续而颠簸的小石子,带动晏涟如的身体晃悠了几下,也使得轮椅轴承上的螺丝松了扣。
于是,下一秒钟,伴随着螺丝蹦蹦跳跳在地上弹远的声音,几个被固定好的零件稀里哗啦地散开。
晏涟如座下的轮椅往旁边一歪,彻底罢工不动了。
目睹这一切发生的梅拥雪:“……”
晏涟如:“……”
晏涟如恨恨一拍扶手柄:“别说话了,离她远点!”
壮汉田田有点为难地愣了一下,木讷地在晏涟如和梅拥雪之间来回看了几眼,最终还是无法抗拒晏涟如的命令。
他气沉丹田,“呀喝”一声,像是撅起一个铲子那样,把晏涟如连人带轮椅给端了起来。
田田歉意地回头朝梅拥雪笑了笑,随后保持着这个端起晏涟如的姿势,一溜烟儿地朝着山下小碎步跑远了。
梅拥雪:“……”
梅拥雪站在原地,迷惑又无辜地眨了眨眼,一颗仍然在溜溜转的轮椅零件,正好滚到她的鞋边儿,被她慢吞吞地捡起来擦了擦。
那个,这事儿应该不算她的锅吧?
不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