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等到他明确应承的话。
李霓裳面露欣喜笑意, 定了定神,又飞快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明日的全部步骤,自觉应当不会出大纰漏了。即便不能达到阻止埋伏动手的目的, 至少, 想也足够警醒裴家之人了。裴家若是这样还是分毫未起疑心, 想也不可能在经历十几年的艰难蛰伏过后,还能重新崛起。
她思定, 微吐出一口气,想到也该回了, 免得瑟瑟起疑, 便望向崔重晏, 却见他依旧那样望着自己,既不说离去, 也无别话,神情之中,仿佛隐含一种别样的莫测之感。
她一怔, 忽然,隐隐有所领悟。
照齐王姑母原本的计划, 开始行动之后,崔重晏将在第一时间负责将她救出带回去。而现在,按她方才与他约定,情形仿佛又有些不同了。
在这个计划里, 她可以笃定, 崔重晏一旦动心, 应当便没有出尔反尔的动机。他知道怎样对他最为有利, 从而执行下去。
而她却不一样。她所能提供给崔重晏的筹码, 局势牵引反是次要, 直接打动他的,恐怕就是那个传言里的裴家藏宝。这对于一个被迫认主事人的能人而言,诱惑力何其之大!但这也是一个空口之诺罢了。若是婚礼真成,她得以留下,却又不认,他也不可能去齐王处告发。他与她是同谋人。
况且,实话说,他的参与就是一个冒险。万一哪里有个不好,此时便被齐王察觉,那么他从前所有的筹谋,恐怕都将付诸东流。
以崔重晏务实谨慎的做派,他不肯将赌注压在她的口头之言上,也是人之常情。
想明白这一点,她便清楚了。他应是在等她给他一个能叫他足够放心的承诺。
她立刻再次来到沙盘旁,弯腰与他笔谈:“你要如何,才能信我诚意?”
划出最后一笔,她抬起头。
他却恍若未见,只随意般走到设在帷帐内的一张小几前,端了几上摆的金瓶,往一只她用的玉口银平脱盏里慢慢斟了些瑟瑟白天为她备的甜酿,接着,端起,微微啜饮一口。
小几上的烛火映在他此刻仍俯视着她的眼内,李霓裳看到他的眼中似有暗光烁动,这叫她登时想起刚到青州不久,为达成姑母目的,她曾自荐许身于他的那一幕。
那支插她鬓上的发簪,至今也在他的手上。
她顿时完全明白了过来,心跳陡然急促。
在身前男子那带着几分压迫感的注目之下,终于,她慢慢从地上起身,望向了他。
崔重晏没有任何目光的回避,相反,他便如此手执酒盏,静静看她,甚至,她在他的目光中读出了几分冷酷之意。
她也彻底地明白了。
答应她后,行动之前,他要从她这里拿走她曾许诺给他的。
她本就属于他了,如今只是提前索取,打下属于他的印记。
一阵簌簌之声掠过帷帐前方,带得帐帘卷动了起来。是夜风吹过河滩边的野草丛声。她被这声惊了一下,醒神。
“瑟瑟听闻附近村中有间小庙,许愿最灵,出去拜庙了。”
“时间应当还来得及。”
崔重晏轻放酒盏,靠近她些,微低下头,凝视着她,缓缓地道。
李霓裳闭目,片刻后,忽然,抬起一手,拽下她今日穿在最外的一件用作防风的姜黄蜀锦半臂,松了腰襻,接着,衣襟也自双肩拉落至臂。
很快,通身上下,只剩了一件贴身的湖绿小抹胸和一条葱青绵裙。
她除衣的手是微微颤抖的,眼睛也始终闭着,然而动作却是十分坚定,丝毫不见犹豫。
自己除衣毕,她睁了眸,目光转向崔重晏,向他微微一笑。
一如当日,青州城外山岗之上,她曾对他笑过的一副模样。
少女半裸的身段娇丽无比,漂亮得几乎刺痛人眼,连这座光线昏黄的帷帐亦是被这丽躯映得有如霞明璧照,光彩溢目。
崔重晏的目光凝定,眼底的暗沉浓聚如墨,细听更不难辩,寂静的帐内,他的呼吸渐渐粗重。
他将女郎打横抱起,轻轻送放到一张铺满锦褥本供她小憩的低矮坐床上,他跪在矮床下,灼热的一只手掌,终于试探般,抚在她一侧光滑的肩上。
她闭了眼,却极为温顺,任这一只带着薄茧的掌享着她花瓣般绵柔细腻的肌肤。
仿佛受了鼓励,终于,掌上的一指,微颤地勾住了那一抹直到此刻仍在执拗护着她的软弱亵衣。就在他眼神一暗,欲待发力扯落这小布时,忽然,一直静卧着的李霓裳再也抑不住早便在胸中翻涌的那股难受之感,蓦地睁睛,接着,翻身朝着床外,干呕了起来。
崔重晏显是未料她突然如此,一时愣定,片刻后,见她仍未停下,呕得雪背上的两片肩胛耸动不停,竟像真害了病的样子。
他压下心下正在汹涌的一股欲念,迅速脱下自己氅衣,将她整个人全部包裹起来保暖,接着,轻拍她的后背,询道:“公主你怎的了?人不舒服吗?”
她还是在呕。
崔重晏焦急起来,一下起身,正待出去叫人唤来随队郎中,一侧衣角已是被她一把攥住。
李霓裳终于勉强止住呕感,从小床上翻坐起来,白着张脸,摇了摇头。
崔重晏方才便是被勾出天大欲望,此刻也都消散殆尽。知她是不愿惊动人多事。正迟疑着,忽然,帐外驿舍的方向传来一阵争执之声,似是瑟瑟回了,要往这里来,却被崔重晏的人拦了路。脆亮一声,应是她抽了拦路人一个巴掌,接着,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帐帘被人一把掀起,瑟瑟满脸怒容地现了身,待她一眼看见地簟上散落的几件霓裳衣物和他二人的模样,神情顿时大变。
崔重晏却无任何惊慌之色,自如地将李霓裳的衣物自地上一一拾起,放回到她的身边。
“那我便先退下了。”他凝视着李霓裳,说道。
“明日,公主照常便是,什么也不用做。剩下的,交给我们这些人。”
言罢,他转过身,对上正在切齿的瑟瑟,微笑道:“姑姑若也不愿叫人知晓我在公主大婚前夜来此与她私会,那便有劳姑姑帮个忙。崔某感激不尽。”
瑟瑟再看一眼李霓裳坐在小床上的苍白凌乱的沉默模样,恨怒欲狂,几要冲上来扇他几个耳刮。
正这个时候,帐外传来几名婢女走近唤着姑姑的声。
“站住!”
瑟瑟终还是忍下怒气,向外吩咐。
“你们回吧。我在这里再陪公主片刻。”
婢女应是,各皆退去。瑟瑟不再说话,疾步来到李霓裳的身边,将崔重晏方披给她的氅衣拿掉,用自己遮挡了霓裳,给她穿回衣裳,最后扶她起身,出去行经崔重晏的身前之时,停了一停,冷冷望他一眼,接着,领着霓裳,走了出去。
那些婢女还在驿舍旁等着去收拾帷帐,瑟瑟叫人不必连夜动手,天已黑下,看不清楚,河边地滑,万一摔下水里,明早再来,也是不迟。婢女感激应是,转身随她一道入内。
回到寝屋,瑟瑟也未多问,只叫人送来香汤,自己亲自服侍李霓裳沐浴。
李霓裳闭目疲倦地靠在桶壁之上,任她用块浴巾为自己洗身,忽然,热水下感到一只手悄然探来,轻轻分开她腿,似想试探什么。
那种叫她难受的事,早在她回青州的前一夜,瑟瑟便已教导过她。自然知她此举用意。
她倏地拂开那手,闭合起双腿,接着睁眼,自己扶桶起身,向着瑟瑟摇了摇头。
瑟瑟立时明白她的意思,看她模样,似未说谎,这才稍稍松一口气,便与婢女一道服侍她穿上干爽衣裳,送她上榻,安顿好后,屏退人,自己却没有立刻走,坐到了她的榻沿边上。
今夜与崔重晏的密谋,最后误打正着,虽以那样的方式遮掩过去,瑟瑟自然不好说什么。她怎敢叫人知道,万一捅到齐王那里,便是牵累长公主的祸事。也是因此,崔重晏有恃无恐。
然而李霓裳却知,瑟瑟是个极细心的人。见她不走,未免几分忐忑,便装疲乏,将面朝向床榻内侧,闭了眼目。
瑟瑟拿起李霓裳的一条藕臂,十指轻轻揉捏,为她解乏,片刻后,李霓裳听到她慢慢地道:“公主,你那日在臂上沾血,给那裴家小儿写的究竟是甚?今日崔重晏敢如此行事,未免也不像他从前谨小慎微。”
“还有,我也是出去后,才起了疑心。我一向是逢庙必拜,不敢遗漏,怎就这么巧,今日恰好有人来我跟前说,村中有一灵庙……”
她叹了口气。
“本想折回来,想想还是罢了!既已出来,应当就是天意了,我怎好违抗。”
李霓裳睁开眼,慢慢坐起身,将自己身子坐得笔直,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瑟瑟。
也不知为何,真到了这一刻,李霓裳反而完全没了害怕的感觉。
瑟瑟若是胆敢流露半点有危险的动向,李霓裳便会叫她今夜无法走出自己这间寝屋。
瑟瑟望她一眼,视线落到她的伤腕上,低低叹息一声。
“罢了,公主也不必如此看我。人各有命,我早便知道,听天由命便是。”
她从怀中摸出一只灵符,轻轻放在她的枕边。
“这是我今日过去,特意为你明日求来的平安符。也不知灵不灵,你好歹带着吧。兴许能叫你心想事成——”
“睡吧!明日裴家二郎便来接你了。”
她不再多言,放落床帐,轻步走了出去。
是夜几乎无眠,李霓裳辗转到了下半夜,方倦极迷迷糊糊睡去,次日一早,人还头昏脑涨,便被瑟瑟唤醒,开始梳妆更衣。
几乎在她刚准备完毕,外面礼官便匆匆进来,说那裴家二郎已是到了,正在催请公主出门。
李霓裳盛容华妆,身着礼服,手执一柄瑟瑟递来的寓意平安吉祥的芭蕉团扇,等在一顶临时搭起的青帐之内,等待礼官引她出去,再登婚车。
不料,外面喧声阵阵,连绵不断。
原来,裴家二郎今日领来了一支五百虎贲亲兵组成的迎亲队伍。那些军中的儿郎们难得碰到如此喜庆场面,且新郎是自家少主,怎肯放过这千载难得的起哄他的机会,欢忻踊跃,定要他进去,亲自将新妇从里面抱出,送上婚车,好叫他们看个新鲜。
李霓裳正听一个仆妇跑来,与瑟瑟说着此事,那起哄声骤然放大,接着,李霓裳便见裴世瑜现身了。
他今日也换了崭新的礼服,显得他格外俊美,更是神采飞扬,英气勃勃。
他在身后几乎发喊连天的起哄声里,神怿气愉,唇边含笑,大步地走到李霓裳的面前,停了下来,接着,目不转睛地望着遮扇后的一张姣面。
就在李霓裳心生惴惴,全身暗绷,唯恐他真要将自己当众抱起,再遭人哄笑,不想他向着自己微微屈身,凑近了些,待脸与她脸只隔一张扇子,近得二人额头几乎就要碰在一起,用她方能听清的声,低低地道:“我回来了。这便接公主过去成亲。”
言罢,在身后众人发的表示强烈不满的失望声中,他笑看着明显吁了口气的她,似满意于对她的故意捉弄,缓缓后退几步,这才转身,又大步走出,轻快跃上马背,喝道:“再敢胡搅蛮缠,回去休想我再请酒!”言罢,这才终于强领着那一群虎贲儿郎们出去,一齐静待新妇登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