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静候许久, 伴着一阵由远及近的靴履落地的清响声,一道身影从走廊里转入,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裴家子显是整理过仪容, 衣裳整齐, 与白天殴架时的凶狠模样完全不同。他看到瑟瑟, 止步于槛外,并未踏入。
瑟瑟主动向他走去,立在他的对面, 含笑施礼。
他的神情显得清冷而疏离,向她颔首,算作还礼,接着便问:“姑姑来此何事?”
瑟瑟望一眼外面,笑道:“此处说话不便,可否请裴郎君随我移步?”
裴家子一动不动,只道:“姑姑有话请说。”
瑟瑟迟疑了下,低声恳求:“事关公主, 实在不便在此说话。还望裴郎君行个方便。”
那裴家子听后,神情仿佛愈发紧绷, 然而再立片刻,终于还是转了身,迈步朝外走去。
瑟瑟忙跟了上去。
裴世瑜领她来到驿馆外一处周围无人的空旷之地, 停步,转过身, 带了几分不耐烦地道:“说罢!到底何事?”
瑟瑟含笑道谢,接着, 一时仿佛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沉默了片刻, 终于,低声道:“公主已是知晓裴郎君与世子今日的事了。她幼时遭逢意外,应是惊吓过度,以致失声,至今不能开口说话。但我看得出来,她很是难过,自责连累到了裴郎君,叫你遭受这无端的池鱼之殃。我出来时,她还背着人在落泪。”
裴世瑜微偏着脸,一声也无。
“不过,裴郎君也不必多想,我此行过来,不管你信不信,并非是受公主所遣,而是我自己主张,若叫公主知道,她说不定反会怪我多事。”
裴世瑜依旧没有接话。
瑟瑟继续道:“公主幼时之事,裴郎君多少应是有些耳闻吧?长公主于她,既是抚养之母,更是救命之人。如今她长大了,或是因她出生所带的祥瑞传言,来此,被安排嫁与世子。世子的人品……”
瑟瑟低低叹息一声。
“一言难尽。只是她以为,此便是长公主的意愿,纵然不愿,也只得听从。不料,长公主实是另有安排……”
她的声音放得更低,行至裴世瑜身前,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续道:“长公主与齐王,看似相敬如宾,实则早已离心。齐王雄才大略,终日谋划如何于这乱世立稳基业,长公主却心系故国,难舍长安。”
“早年她曾以为,齐王可助她复国,如今早也明白了,指望齐王,不过是场春秋大梦,故心灰意冷,自也要为将来谋划,她相中了崔重晏。”
瑟瑟望着裴世瑜。
“裴郎君是聪明人,应当无须我再多说吧?这便是为何崔郎君那日追到客栈,也如此爱护公主……”
她一顿,面露微笑,“公主如此动人,我若是男子,我必也会爱上她,甘愿为她做一切的事。只是世上,又有谁人能问一声公主,她的心意究竟如何?”
她轻轻摇头,“公主不过只是长公主手中的一枚棋子。长公主要她往东,她不能往西。长公主要她笼络哪个男子,她便只能笼络哪个男子。连长公主都需寄人篱下,不能违逆齐王,何况是她,一个口不能言的弱女子?”
“裴郎君,我不妨告诉你,无论是齐王最初为她安排的世子,还是长公主相中的崔郎君,皆非公主所愿。她心里的人……”
她打住,凝视裴世瑜。
“我若没有猜错,那应是一位此前与她素昧平生的少年,那少年曾在她陷入绝境之时,神人一般自天降到她的面前,将她自水火之中救出。那人英俊无比,护她周全,令她免于苦难,他应便是她原本在梦中也不敢奢求的情郎子……”
今夜的月光轻盈如雪,淡薄地洒在了瑟瑟对面那少年的面容之上。
随了瑟瑟描述,依稀仿佛能够看到,那张俊美的面上,渐渐似泛出一层可疑的面热之痕。
裴世瑜不自然地偏过脸,轻咳一声,打断她话。
“你要我出来,到底是要说甚!”他略仓促地道。
瑟瑟未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停了片刻,应道:“裴郎君是个爽快人,我便也不在你面前拐弯抹角。关于此次公主与裴郎君的联姻之事,实不相瞒,乃是齐王惧怕遭到宇文纵与孙荣攻击,用尽法子,无论如何也要与你家结作联盟。他只为达成目的,怎肯顾及公主的羞耻?何况,连公主姑母,都做不得半点的主!”
“公主知裴郎君乃世间少有的君子,渊清玉絜,怎会看得上她?她更自知,配不上郎君。此事,请裴郎君千万勿要勉强,自管去齐王那里拒了。裴郎君若是拒婚,反倒是给公主留存最后几分颜面,她感激万分。”
瑟瑟终于讲完全部之言,吁出一口气。
“多谢裴郎君今夜肯听我这一番话。不敢再打扰裴郎君,我先去了。”
她向对面之人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站住。”身后忽然传来声音。瑟瑟停步转头。
“你为何如此好心,特意来我面前,要为她说话?”裴世瑜问。
瑟瑟目中露出一缕淡淡戚色。
“裴郎君问得好。”她道。
“我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却早早堕入泥潭,此生再无任何希望了。我也算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她贵为公主,我为奴婢,二人之间,有天壤之别,然而如今情状,她与我实际又无两样。我之今日,便是她的明日。我知遭人轻贱是何滋味,比死还要叫人难过。既然命定无法改变,如今我若能为公主在裴郎君面前留住最后几分颜面,也算是不负十年主仆之情。”
“我先告退。郎君若是有事,随时可来西角门找我。”
瑟瑟向着对面之人深深再施一礼,迈步而去。
瑟瑟走后,留下裴世瑜一人,再一次地陷入了矛盾。
傍晚与崔栩冲突,他被激怒,说出娶她那样的话。然而他自己也知,那应当只是他怒气之下的一句冲口之言。
若不是为了分担兄长压力,他半点也无娶妻之念,更不用说,娶一位如此特殊的女子。
娶她,真的不是一件小事。
然而,又不知为何,瑟瑟方才那一番言语,字字句句,听来明明是在劝他不要应下婚约,他却反而好似着了魔一般,偏愈发难以决断。
裴世瑜这夜回到驿馆,双手叉于脑后作枕,仰面闭目假寐,脑海里,不觉又浮出当日客栈内她被那崔姓男子抱行的一幕。
当时他只觉刺目,看她依在对方怀中,温顺无比。
此刻越想,越觉瑟瑟仿佛没有欺骗。自己当时确实应是看错。她侧脸向里,垂落双眸,分明是一副无力反抗、不愿叫人瞧见的羞耻之态。
裴世瑜便如此闭目而卧,身影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去多久。在又一道发自远处街巷里的更鼓之声隐隐送入耳鼓之时,他自黑暗里蓦地睁目,自榻上挺身而起,摸黑弯腰套上靴履,门也不走,推开后窗,掌按窗台,一个利落翻身跳出,足底便无声无息地落到了窗外的地上。
他悄然来到了那位姑姑所言的西角门外。
当真的受着一时的意念所驱来到了此处,本在他心胸内鼓胀不停的一股冲动,似又慢慢地消失了。
他于门外的残雪地上立定,举目眺去。
那角门紧闭,上方一盏照夜灯笼随风摇摆,引他靴前雪地里的一片昏黄光晕,亦是跟着晃个不停。
他静立良久,终还是举不动那一只叩门的手,最后,转了身,循着来时之路,离去。
忽然在他身后,此时隐隐传出来一阵嘈杂声,惹他停步,转头望去。
透过高墙,他看见齐王府上方的夜空里升腾起一片闪动的红光,鼻息里嗅到随风飘来的一缕烟火的刺鼻味。他转身,奔到角门之前,拍门,却不得反应,想是门房也被失火的景象给引走,便后退了一段路,提气疾奔冲至墙下,一个纵身,借方才奔跑的余势,靴尖点踩墙面,探臂上行,凌空几个纵跃,人便灵敏矫健地攀上了墙面,高高地立在了墙头之上。
此时前方视线无遮,他看得愈发清楚。
火光似是来自后宅。
他心一跳。再无半分犹豫,跃下墙头,迅速向着火光方向奔去。
整个齐王府的人皆被这一场夜半的失火惊醒。奴仆们自惺忪里睁开眼,有的提桶,有的持盆,惊慌地参与救火。裴世瑜从乱纷纷无头苍蝇一般东奔西跑的崔府奴仆们身边奔过,冲到一道墙门之前。
平日此门关闭,后方便是齐王府的后宅。今夜此刻,门洞大开,奴仆们仓皇地奔走其间,努力运水,想要扑灭火势。
是座小檐楼失的火。他已从几名仆妇口里听出,这正是她的居所。
他一口气冲到近前。
火已将楼屋底层的门窗尽数点燃,火舌往上蔓延,灼热烟火逼面,无法再靠近半步。
裴世瑜被迫止步,焦急环顾四周,恰觅见了瑟瑟的身影,向她奔去。
瑟瑟此时也发现了他,匆匆走来,仿佛知他心中所想,不待他开口,立刻便道:“裴郎君安心!幸好发现得早,公主无碍,只是受了些惊吓!”
裴世瑜陡然松下一口气,接着,想都未想,毫不犹豫,叫她带他过去。
瑟瑟并未就他这唐突的要求而发出半句质疑,便如她也未问,他何以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了齐王府内,只望他一眼,转身为他领路。
裴世瑜知晓了今夜这场大火的由来。
竟是世子崔栩的缘故。
他遭到齐王严厉训责,极为愤懑,不顾伤情与医嘱,喝得酩酊大醉,随后,扶墙闯入公主居所,遭人阻拦,混乱中,不慎燃起火种。
崔栩这厮,肋骨折断数根,竟还能行如此恶举,难怪有着屠夫之名,实是凶悍到了令人畏惧的地步。
瑟瑟讲完,低叹一声,沉默了下去。
裴世瑜一言未发,只随她转入一处幽静之所。
方才的火势与全部的混乱,仿佛全部都被挡在了这一道围墙外。
瑟瑟领他停在一扇半开的门前,轻声道:“公主就在里面。”
裴世瑜抬目,一眼便看到了她。
她闭着双目,人歪靠在坐床上,似睡非睡,影一动不动。
屋中伴坐几名婢女,忽然发觉门外的人,相互对望几眼,迟疑了片刻,悄然起身,低头各皆退了出去。
裴世瑜走了进去,带得一缕寒风入户,缭乱的一片灯影里,他看见她长发披乱,面容苍白,神情布满倦怠。
忽然,她仿佛有所觉察,睁开眼眸,刹时,四目相接在了一起。
她慢慢坐直身子,很快又垂落眼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佳人就在前头静坐,与他近在咫尺。
而他今夜之所以会来,全是因了那个瑟瑟姑姑那一番话。
瑟瑟说,他是她的心上之人。
倘若瑟瑟所言是真,她只是被迫周旋在那两名男子的中间,那么,有没有可能,他真的可以将她带走,拯救她脱离这个瑟瑟口中的“泥潭”?
一时间,他竟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的面,亲口问她,她愿不愿随他走。
倘若她点下头,哪怕她的背后有着天大的麻烦,他亦无所畏惧。他能做她一生的倚靠。
这个年轻的,初次体察了少年恋爱滋味的裴家郎君,正是被心中冒出的这近乎热忱的念头所驱,才贸贸然地到来。
然而,此时此刻,如此情景,裴世瑜却又不知自己该如何开口。
他在心里斟酌,再次望向她,忽然,目光落在她一侧的衣袖上,盯着看了几眼,他开始迈步,向她走去。
她的那一只手,大半隐在袖内,只露些指在外,正轻轻地搭在膝上,乍看如常,然而,裴世瑜发觉在她袖口上,洇染着一片血渍。
她显然没有防备,在他已走到面前时,还带几分迷惘地仰面望他,直到他伸手,握住她那一只藏在袖中的手,她才觉察过来,低头看一眼,随即立刻后缩,想要从他的掌心里抽出。
他的握持并不如何紧,然而,指掌里,却带着不容许她躲避的力道。
“别动!”他甚至微微俯身下去,在她的耳边轻声如此下令。
“你手在流血,叫我看看!”
裴世瑜不容她的反抗,说话间,已将那一截染血的衣袖略折上了些,接着,她的手也被他转了过来,手腕向上。
她腕上的伤口,一下便映入他的眼帘。
这是刀割的伤,看着应是近日所留。这刀伤本应已止血,今夜应是方才出乱子时迸裂,又再次出血。而她自己,显是心神不宁,竟连这都没有发觉。
不但如此,就在这道新伤的近旁,裴世瑜又发现了另道伤痕。
以他经验判断,这道旧伤,应是月前所留,同样也是刀伤。
短短月余的时间里,她竟然不止一次地自残。
裴世瑜被自己的发现惊住,几乎有些不敢相信所见。
这该是如何得痛。她竟对自己下如此的手!
他慢慢抬起眼,皱紧双眉,盯着对面的女郎,指着她腕上的伤,不快地道:“为何要这样对自己?”
她脸色愈发苍白,只用力地挣臂,想脱离出他的掌控。
伴着这阵挣扎,她腕的伤处又溢出了些新的殷红的血。
裴世瑜忽然记起,她不能说话,无法回答来自于他的质问。
一个分神间,伤手叫她抽走。
她似完全不知痛感,接着,在他困惑的目光注视下,一把卷高伤臂衣袖,用一指蘸着腕血,于臂上凌乱地写下几字。
裴世瑜看去。
“离我远些。”
“你会后悔!”
殷红的字,画在她一段雪白的藕臂之上,几分诡异,却又透出惊人的美感。
裴世瑜定望片刻。
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的热流,忽然间涌上,布满他的胸膛。
他是非要将她从这里带走不可了!
他唤入瑟瑟,命她取来伤药,亲手小心地为她裹好伤腕,接着,抬起头,向白着张脸正呆望自己的公主展眉一笑,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驿馆与齐王府相隔甚远,发生在王府后宅内的火情也已慢慢变小,并未惊动此间之人。
裴曾因年岁的缘故,入夜睡得不深,加上心中又羁绊着少主的事,睡睡醒醒。
方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一只夜猫从屋顶蹿过的响动给弄醒了。
他叹了口气,翻一个身,想睁眼瞧瞧几更,朦朦胧胧间,依稀看到榻前仿佛杵着一道黑影,登时被吓得睡意全无,猛地坐起,正要高声呼人入内,却见那影动了一下,接着,火折亮起。
裴曾这才看清,来人竟是少主,只见他盘膝坐在榻侧,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裴曾拍了拍胸,抱怨他还是如此调皮,三更半夜不去睡觉,要来自己这里吓人,却见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送上一副纸笔,要他立刻写信给他兄长。
裴曾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忽然,福至心灵:“莫非郎君是想好了?愿意娶那位公主了?”
裴世瑜不应,只放下纸笔,人从榻上翻身落地,朝外走去,行至门口,方停下道:“对了!阿伯勿忘在信中和阿兄说一声,公主并非天哑,日后她定会好起来的,叫阿兄不必过于顾虑。”
裴曾一怔,回过味来,哑然失笑,睡意也全无了。
少主性急,裴曾再清楚不过,此事也不宜耽搁。他一边点头应好,一边立刻起身下榻,笑呵呵地道:“郎君放心,我一字不落,全写上去,好叫君侯知晓!”
此为大事。
少主这边既已决定,裴曾也无多话,连夜写好信函。
送信与大队人马上路不同。信使走的是近道,从青州出发,直接往西北方向,横经博州、刑州等地,便直通君侯如今所在的太原府。中间那段路,如今虽属孙荣辖制,但只要避开沿途重要关卡,便可通过。
若是路上顺利,来回最多半个月,便能收到来自君侯的回信。
裴曾将信交给信使,目送信使连夜出发,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齐王府里,长公主很快也得报,裴曾的信使连夜动身,出发去往太原府了。
她唤入瑟瑟,微笑道:“你安排得很好。此次事情若成,齐王定也会好好谢你的。”
瑟瑟垂目道:“都是婢子该做的。长公主满意便可。”
今夜发生的一切,皆在瑟瑟掌控之下。
她见完裴世瑜,从潜伏在暗的探子那里得知他出来,便安排下第二步的计划。
崔栩伤得不轻,今夜还在呕血,如何能做这些事。那所谓的强闯之人,不过是瑟瑟预先找的一个身形与世子相当的人而已。那人闯入公主居所,故意闹事。隔着距离,灯火昏暗,闻声而来的仆妇们不辨真假,以为真是世子闯入。接着,火烧起来,瑟瑟及时将公主转移。再接着,她遇到那位闯入火场的小郎君,引他来到了公主的面前。
瑟瑟不信,那裴郎君能面对这一切而无动于衷,除非他对公主没有半分怜爱之意。
果然,一切水到渠成。
如今只要等待那位靖北侯裴世瑛的回信便可。
今夜若说唯一有什么是瑟瑟没有料想到的,便是公主腕上竟有割伤,被裴世瑜发现。
不过,正也是她的伤,促使这计划愈发成功地达到了目的。
长公主颔首:“阿娇如何了?”
瑟瑟一顿,道:“今夜我的那些安排,她都不知,应是受了些惊吓。不过,请长公主放心,她已歇下,休息几天,便会好起来的。”
“我也知她不易。你多陪陪她。”
长公主凝思片刻。
“如今若是一切顺利,想来,齐王寿日之前,应当便能将事定下了。”
她说完,长长吁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对即将到来的那件大事的期待,还是对凡人所无法掌控的未来的隐隐恐惧。
一段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平静的日子过去。
恰就在齐王寿日的前一日,青州收到了来自靖北侯裴世瑛关于联姻的回复。
他在写给长公主的信函中,表达了他对于裴氏能够迎娶酌春公主一事的无比感恩之情,此更是裴家与当地万千庶民的莫大荣幸;
写给齐王的信中,他郑重许诺,因这一桩天赐的姻缘,河西与青州两地民众往后将真正表里相依,同休共戚,成为坚不可破的盟友,共抗天下之敌。
齐王等了多日,终于在寿日前得到想要的答复,从此两家合盟,他的欣喜,无需多言。
寿日的当天,在齐王府那座特意为贺寿而修的宽大气派的华堂内,齐王向着众多宾客宣布了这个重大的消息,随后,公主盛装华服,在长公主的陪伴下,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这是时隔十年之后,一度已销声匿迹的前朝又重新回到世人眼中的第一幕。
那位带着传奇色彩的公主,乃乘坐玉辂而来,在她的身后,翚扇、仪仗、礼官,卫士,无一不齐。公主的美丽与高贵,更是完全符合世人之寄望。她头戴花钗宝冠,身着彩绮礼衣,肩披蹙金长帔,整个场面,金辉玉烁,文彩曜曜,几乎叫人生出一种仿佛依旧身在旧朝的恍惚之感。
毫无疑问,今日高潮,是在场之人在齐王的引领之下,向着升座的公主行叩拜之礼,呼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霓裳的神思仿佛游离在了这座华堂的上空,木然地看着在场每一个人的一本正经的表演。包括她自己。
就在她一度怀疑,这是否一场梦,自己正身在梦中,醒来,眼前这一切都会消失时,跃入她眼帘的一双眼眸,砰然将她拉回到了现实。
那双眼眸的主人,正是裴世瑜。他就在人群里,在周围人的衬托下,他显得身姿挺拔,神气清朗。他用闪亮、愉快、又仿佛带着几分戏谑似的眼神,正在目不转睛地在看着她。
李霓裳不知他如此看着自己已有多久了。她从刚现身的一刻起,便刻意不去与面前的任何人有任何的对望,包括他在内。此刻却忽然如此撞见了他投来的目光,顿时令她生出羞耻之感。幼时关于傀儡戏的记忆又向她袭来。她浑身犹如针刺般不适,忍不住疑心,他此刻是否正在腹内嘲笑她,这令她恨不能立刻脱下这一身华衣,逃离此地。
煎熬中,这一场大戏的终章来临了。
齐王笑容满面地向着宾客宣布,他将与长公主一道,立刻安排公主的送嫁事宜,以完成这一场双方皆满寄着期待与祝福的盛大的联姻。
这一场大戏的终章,便也意味着另一场阴谋序曲的到来。
次日开始,送嫁紧锣密鼓地安排了起来。公主将拥有一支浩浩荡荡的由五千人组成的庞大的送嫁队伍。
这是非常有必要的。而今乱世,不能取道近路,只能绕道远行,从青州到太原府,沿途须得防范来自于孙荣、宇文纵以及任何有可能的暗藏的袭击。青州这边的人马,由齐王义子右将军崔重晏亲自率领,走完全程,裴世瑜也将同行,抵达送嫁的终点。
送行安排完毕,接着是公主的嫁妆,林林总总,到了最后,等到全部准备完毕,整一个送嫁队伍,包括兵马、供应路上的辎重、运送嫁妆的车队,林林总总,远远望去,几乎与一支远征军没什么区别了。
临行的前一刻,屏退下人之后,长公主牵着霓裳阿弟李珑的手,郑重地向她下跪。
她恭恭敬敬,叩首完毕,慢慢地抬起双目,久久地凝望着她面前的李霓裳。
从始至终,没有一句话。
这冠冕与礼服,太过沉重,李霓裳只觉被压迫得满身如坠沉铅,竟是寸步难移。
这一幕,直到崔重晏的到来,方被打破。
他从外跨入,目光掠过仍跪地的长公主,转向李霓裳,道:“请公主移步。”
李霓裳被人簇拥着登上车。
从这一刻开始,瑟瑟将会和她同行,寸步不离,直到婚礼结束的最后一刻。
这一支庞大的队伍,从这一年的十二月出发,一直走到次年初春,将近一月底,才终于进入河东。
这也意味着,脚下的落足之地,已是裴氏兄弟所保护的土地。队伍前行的速度明显加快,一路顺畅,又行数日,这一天,在一个距太原府不远的叫做螟定驿的地方,终于,停了下来。
自然,这不是此行终点。
照两方此前协商,为表对公主的尊敬,公主与裴世瑜的婚礼,将在太原府城外,汾水之畔的一座古行宫内举行。
公主会在螟定驿停留数日,做必要的整休,以迎接即将到来的婚礼,裴世瑜则先入城,与其兄会面,准备完毕后,返回此地迎亲,将公主一行人迎至古行宫,再举行大婚之礼。
长达将近两个月的行旅,着实令人疲倦,乃至麻木。到了后来,她除去照顾小金蛇,其余所有时间,几乎都是趴卧在车厢垫上度过的,终日昏沉,不关心已是什么时辰,又或是已经走到了哪里。
最好永远也不用走到头,就一直如此走下去,走在路上,走到死为止。
车门发出打开的声音,有人掀开车帘。
她以为瑟瑟来了,便没动。片刻后,不闻瑟瑟之声,慢慢睁眼,发现竟是裴世瑜。
他半坐在马车门畔,屈起一膝,姿态闲适地歪倚在车门上,转过面,正在看着她。
这一路行来,她知他一直就在自己的附近,然而和他并没有碰过面,只能远远望见他的身影而已。像此刻这样的情况,从未有过。
她立刻清醒过来,下意识从垫上一骨碌坐起。此时又记起,她好似几日都不曾好好梳发了,此刻模样应当很是邋遢。或该稍稍侧身作下遮掩,然而,下一刻,当想到那将很快到来的一刻,顷刻间,又手足俱木,万念化灰。
她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打量她,微微挑了挑眉梢,仿佛诧异于她的反应,不过很快,一笑,拔出一只插在他后腰蹀躞带上的匣子,单手递了过来。
“送给你的!”他低声道。
“今夜你们停下休整,我便要去见我兄长了,准备过几日回来,迎你成亲。我不在,晚上就叫它们陪你。”
他稍稍抽开一点匣盖,以防内中之物逃出,随即讨好地送到她的眼皮子前,让她来看。
匣里竟然关着许多只本该夏夜里才能见到的灯笼虫。
仿佛看出她的惊讶,裴世瑜略显得意,他将匣子关好,又指点她不要完全堵住匣上的镂孔,免得闷死虫子。
“你没出来过,自然不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何况几只灯笼虫。这一带的山林里,冬天也有。前几晚趁队伍停下过夜,我便去捉,费了我好几夜的功夫,险些还掉进坑里!”
他那语气,竟似邀功。
“郎君!郎君!”
外面传来了裴曾叫他的声音,想是在提醒他,众目睽睽之下,二人尚未成亲,不好与公主如此相处。
裴世瑜只好将匣子往她铺散在垫上的裙面上一放,回头应了声知道,似要走了,忽然,仿佛又想起什么,靠过来些,附耳低声说道:“公主,那天你真好看啊!”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李霓裳却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所指。
“今日也是很好看的!”
似怕她多心,他又瞥她一眼,笑着如此补了一句,随即从车上跃了下去,替她关上了车门。
伴着一阵轻快的靴履踏地之声,那人渐渐远去。
李霓裳低头,看着他所留的匣,忽然,眼泪涌了出来。
……
裴世瑜带着几名亲卫,连夜疾驰,于次日的中午,抵达了太原府。
入城,他沿着街道往府衙疾驰而去,恨不能立刻便见到兄长的面。沿途的百姓看见他,纷纷停下脚步,向他高声欢呼,恭贺二郎君即将大婚。
原来,他迎娶前朝那位酌春公主的消息早已传开了,满城皆知。如此一路欢声笑语,龙子驮着他,抵达府衙。门房看见,急忙去向靖北侯通报消息。
裴世瑛闻讯,放下手里的事,和几名正在议事的家臣官员一道,快步去往大门迎接。
“阿兄!”
裴世瑜正疾步入内,在庭院里看到了出来的兄长,叫了一声。
他的兄长裴世瑛人如其名,光风霁月,如珪如璋,打仗时白衣儒将,平常不在外领兵,常缓带轻衣,看去极是儒雅。若不是身边认识之人,很难相信,如此一个雅量深致的人,竟是有名的河西裴家当家人靖北侯。
裴世瑛欣喜上前,一把捏住了裴世瑜的臂,打量他几眼,随即转面,和身边之人笑道:“出去几天,虎瞳看起来稳重了不少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当中那裴世瑜的族叔笑声最大:“可不是吗,就要成亲了,若还和从前一样,岂不是气哭新妇?”
“二郎你听好,以后每月若是没有十斤酒,十斤肉送来孝敬,我便将你从前的事都告诉新妇!”另个人又说道。
众人再次大笑个不停。
裴世瑜无可奈何,只好等众人都笑完了,环顾四周,问道:“我阿嫂呢,还没回来吗?”
原来裴世瑛的妻子白氏此前因为商社的事,回往江都母家去了。这已是半年前的事。裴世瑜还道自己出去这么久,她早便回了,看这样子,应还在外。
裴世瑛微笑道:“我一收到你要娶亲的消息,便叫人给她送信了。你放心,应当很快便能回,必能赶上你的婚礼。”
裴世瑜这才作罢。
他兄弟有些时日没见面了,何况二郎君又大婚在即,应有兄弟间的事要商议,玩笑完毕,众人围在一旁,问了些送亲队伍的事,便纷纷告退,最后剩下了兄弟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