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阿意还活着。
陆纨骤然惊痛而又狂喜。
短时间经历了番大起大伏的情绪, 使他的心在不住地痉挛,好像就连五脏六腑也一道跟着作祟——这几年,他孤身一人, 先前于大理寺中办案时, 忙起来时常会三餐不规律, 如今落下了一身的胃病。
陆纨脸色苍白, 踅摸着寻到殿里的一张椅子, 将就坐下了。
长天见势不好, 忙递过一颗药丸,他问:“爷,您出来时未来得及用膳,可是老毛病犯了?”
陆纨没有咽水, 囫囵吞枣地咽下药,他咬紧嘴唇, 一手紧紧地捏着手中的经文。
须臾, 似乎是药见了效, 他终于缓过来一些。陆纨的面上逐渐有了血色,他挥了挥手,示意长天这些在跟前伺候的人全都下去。
长天犹豫片刻, 方才领命退下。
屋子里没了外人, 陆纨强撑着再度起身,一步步走到慧真方丈面前。他眼睫毛颤抖,目光深沉地问:“请问方丈, 这份经书, 是否是徐姑娘亲手抄写?”
慧真方丈笑了下, 并未隐瞒, 他如实答说:“陆檀越颇具慧眼, 想来已看透一切。既然陆檀越眼明心亮,贫僧便不多言了。”
“眼明心亮”——他若真眼明心亮,那么见到阿意的第一面就应该认出她来才对!
陆纨的脸色凝重,他的嘴角露出个苦涩的笑意,他问:“再请问方丈,犬子最近可有到贵寺来过?”
慧真方丈想了想,答说:“贫僧未曾见过武陵侯,但是昨天夜里,小寺曾被人潜入,而陆檀越手中拿的这份经文恰巧有被人动过的痕迹。贫僧不知潜入者是否与武陵侯有关。”
陆纨顿了顿,他说:“犬子行事鲁莽,我代他向方丈与贵寺致歉。”
慧真方丈并未太介意,只是淡淡地对他微笑。
陆纨望着明角灯亮的方向,脸上是旁人看不懂的神情。
须臾,人人敬仰的陆阁老恭谨地对慧真方丈拜了下去,他的语气郑重:“方丈是世外高人,我想请教方丈最后一个问题。”
慧真说:“陆檀越请问。”
“阿意……她……我的妻子……”陆纨的眼尾有微微泛红的痕迹,他嗓音低迷地问,“她为什么会有这番奇特的经历,她如今到底算是谁?”
慧真的嗓音平淡温吞,他缓缓道:“徐檀越是与佛有缘之人,加之她从前积善成德,遂能得此机遇。至于她是谁,”慧真抬眼看向陆纨,他道,“肉身已毁,红尘尽去。”
“她是徐意,陆檀越如今不能再称她为妻子了。”慧真平和地说。
这一句话犹如当头棒击,重重地砸到了陆纨的心头上。
陆纨的背脊僵了僵,在知道阿意还在生的那阵狂喜过后,他胸口处在此刻倏然泛起阵酥麻的疼。
他低下眼睑,淡淡颔首:“我知道了。”
“陆檀越是至情之人,对待亡妻尚且一往情深,何况是面对眼前的活人?徐檀越眼下虽不是陆檀越的妻子,可不代表永远不会是。”见陆纨脸色苍白,慧真遂徐徐开解道,“福自天来,事不妄求。日后之事,变化莫测。冥冥之中,命运犹存。”
慧真道:“一切尚未可知,陆檀越莫非要就这样放手么?”
不,当然不。
陆纨沉默了片刻,他微微一笑:“方丈的话,我明白了,吾受教。”
“多谢方丈。”陆纨道。
慧真也笑着向他合十作礼,慧真的目光中暗含鼓励。
陆纨脚步沉沉地出了天福寺,他踏上停在山脚下的马车。
长天问:“爷,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陆纨的手掀起了一半的车帘,他面色微沉:“武陵侯府。”
长天愣了愣,关切道:“爷,要不要先找个地方用膳?时间长了,只怕您的身体经受不住。”
陆纨却已将车帘放下,车厢里长久没有人声传出,显然陆纨不打算将长天的话听进去。长天长长地叹一声气,只能认命地策马驱车。
统共花了两个时辰,陆纨的马车总算赶至武陵侯府。
赶路期间,长天实在担心陆纨的肠胃犯老毛病,他遂自作主张地在天福寺脚下,先买了几个包子让自家大人垫了垫。
吃了点儿东西后,陆纨的精气神不由恢复更多,他面容稍缓,抬脚进了武陵侯府的大门。
武陵侯府内,曾经的小厮松柏如今已做上了府中的管事,见到来者是陆纨,松柏匆匆忙忙地迎上去:“爷,主子今儿不在府上。”
“我不找他,”陆纨盯着他,慢条斯理地道,“我找我府上的护卫,凌远。”
松柏愣了愣,他心虚地抠着脑壳。
昨日陆承在府上那样大张旗鼓地拿人,虽然负责拿人的不是他,但是松柏不可能不知道。
松柏咳了下,强撑着说:“小的不曾在府上见过凌护卫。”
“是吗?”陆纨眉眼处绽放出淡淡的微笑,他泰然自若地道,“松柏,你是陆家的家生子,自小在我跟前伺候大的,还打量着能瞒过我么?”
陆纨为官六载,曾经还是掌管刑事的大理寺少卿,哪怕他不发怒,身上也自有股严峻凛然的气魄。
他摆出这幅架势,松柏心中不觉打起冷颤来,到底是从陆家出来的小厮,松柏骨子里对曾经的老爷陆纨还是心存惧怕。
陆纨双手负在背后,他不再多言,只淡道:“凌远被九郎关在了哪儿,领我去。”
见松柏还没有动作,长天于跟前帮腔说:“还不带路!”
松柏咬了咬牙,他悄悄望一眼陆纨的神色,终于在前头领起路。
陆承出府前交代了众人,不许折辱凌远,需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所以凌远被关在了一间偏院的厢房内。
怕他跑了,厢房门口还守了两人,松柏带着陆纨来之后,忙对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起开,两名护卫却有所犹豫。
松柏道:“没看见陆阁老来了么?这是侯爷的亲爹。”
护卫们对视了眼,又望了望身如青松的陆阁老,二人无奈,方才缓缓挪开身子。
进到厢房里头,陆纨亲手替凌远解了绑,凌远自觉没办好差事,十分愧对陆纨,跪下磕了个头后,他忙将陆承昨夜里的行踪,以及他此前交代的话一五一十全给说了。
陆纨安静听着,他的肩头却紧绷着——果然,九郎先他一步知道了阿意的身份。
陆纨的眉眼冷峻,他心下一紧,招来松柏问:“九郎现下在哪儿?”
这个问题和放凌远的性质不一样,是绝对不能透露的!
松柏苦着脸,他跪伏在地,磕头道:“爷,您恕罪,小的不能说。”
“不然主子回来非要拆了小的的脑袋不可。”松柏边磕边求饶。
陆纨的视线掠过松柏,停留在厢房里头深黑色的地砖上。
他闭了闭眼,最终面无表情地道:“起来。”
知道这是爷放过了自己的意思,松柏连忙起身,他的额头磕红了一片,却顾不上喊疼,眼下他满心只希望把府上的这尊大佛给送走。
公子不在府上,他一人实在是应付不来爷啊!
松柏苦哈哈地想着。
好在陆纨本身也没有在武陵侯府多做停留的意思。
他已经慢了九郎一步,不愿在此多做耽搁,救下凌远后,他便重新登上马车,思考九郎有可能会去哪儿。
按照九郎的性子,他既然昨晚就猜到了阿意的身份,又嘱咐凌远今夜来告诉自己,那么他绝不可能白白浪费这一天的时间。
他势必和阿意待在一起,找到九郎,就是找到阿意。
陆纨的眉心微蹙,他眼底一丝冷光闪过,吩咐长天说:“去广聚轩。”
广聚轩里,陆承不在。
陆纨又接连找了好几家酒楼,皆不见陆承还有阿意的影子。
陆纨的眼中流露出分毫焦灼郁躁之情,他揉了揉紧拧成一团的眉心。
长天虽然不知道陆纨要做什么,但也心同所系地跟着干着急,他尝试着出了个主意:“爷若是急着找到公子,不若去找锦衣卫的指挥佥事姜云。姜佥事不是此前欠过爷一份情么?他曾说过愿意为您赴汤蹈火。”
陆纨目光一顿,他面上似飘过抹犹豫挣扎的神色。
片晌,陆纨徒然地捏了捏手指,他启唇,缓缓地道:“不可。”
“若是出动锦衣卫全程搜寻,此举太过扰民。”陆纨哑着嗓子说,“且姜云是天子近卫,不可与之走太近。”
“没这个必要。”陆纨仿佛是放弃了,经过一阵厚重的沉默,他喟叹着说,“不急在这一时。”
“回府吧。”陆纨淡淡地道。
长天道“诶”,只是眼角余光经不住瞥了自家大人几眼。
没这个必要,可爷方才还是犹豫了。
不管怎样,这份犹豫已是极为难得。爷是那样懂得权衡利弊之人,从高中状元至今,不管是从前在大理寺,还是如今为户部尚书,他从未有过任何以权谋私或仗势欺人之时,唯一一次破例是为了支持从前纪夫人的嫡母葛氏开织造局。
今天爷又是为什么失态和犹豫?
单纯为了寻到公子么?
长天觉得不像,但也不敢问,只好把所有疑惑深藏心底。
他爬上车辕,正预备驾车回府,车厢里忽然又传出了陆纨的声音。
“等等,”陆纨掀开车帘,他略一沉吟,沉声道,“去宝月居看看。”
长天马上扬鞭,只见一辆宽大的马车往城南的方向驶去。
先上天福寺,又上武陵侯府,接着在城里东找西找地耽误了好大一番功夫,等陆纨赶到宝月居的时候,酒楼已经要打烊了,里头有几位客人一眼就能看清。
掌柜的听他们是来打听武陵侯的,也没瞒着,笑吟吟地说:“侯爷今儿确实来小店了,就在北面的福星阁坐了一下午。一炷香前,侯爷才和一位姑娘还有个公子一道离开。您几位找侯爷有事吗?”
长天道:“我家爷是……”
陆纨说:“无事。”
他不打算暴露身份,既然寻见了九郎的踪迹,而九郎和阿意已走,再多说无益,陆纨转身出了宝月居。
外头是一片黑沉沉的夜色,深夜幽静,高而广阔的天空上缀着零星几点亮光。
陆纨负手而立,他吩咐长天道:“明日你在东华门等我。”
长天道“是”,陆纨的面容雪白,他说:“下了朝,直接去蒋国公府。”
蒋国公府?
虽说蒋国公是公子的老师,但是爷以前从没私下里跟徐尚书打过交道啊,两人同在六部,爷向来避嫌得很。
今儿到底是怎么了,爷为何一再破例?
长天边咽下疑问,边搬来台阶搀扶着陆纨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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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茶前,在陆府的马车正从武陵侯府离开,前往南面的宝月居时。一辆打着“徐”字样的公府规格的马车堪堪从巷尾而来。
陆承、徐意还有徐元寿一起在宝月居用完了晚膳,因着是蒋国公府的马车,所以他们先将陆承送到武陵侯府。
车厢内,因着有徐元寿在,陆承还有徐意不好再做过深的交谈。只是陆承的目光若有似无,一直停留在徐意的身上。
他毫不知避嫌,引得徐元寿在旁边跟盯个稀奇似的盯着他。
安庭哥说要表明心意,如今究竟是怎么个结果啊?可给孩子急死了!徐元寿全程拧着衣角想。
陆承一点儿不知徐元寿的好奇,他只是咧着嘴,眉开眼笑地对徐意说:“阿意,你今天先回府,明日我得去北大营,后天我再来找你,好不好?”
徐意“嗯”了下,平静地说“好”。
听他俩这样说,徐元寿更是在旁边瞪大了眼睛。
安庭哥在主动约阿姐!
他真的在追求我阿姐啊,那阿姐这算答应了么?!
徐元寿的头一会儿摆向左,一会儿摆向右,他来回瞅着二人。
到了侯府门前,陆承潇洒地跳下马车。
六年了,他头一回觉得连外头的空气都有股迷人缱绻的味道。
陆承瞧着车厢里的徐意,他望向她的双眸:“阿意,后日见。”
陆承相貌俊美,他的眼眸中此时有股似水般的温柔。这份温柔经过岁月的历练以后,染上了抹刚强的成熟,它并不属于少年时的陆承。
徐意定了定神,她弯唇,也对着他说:“后日见,九郎。”
陆承望着她的笑容,只觉得心跳漏了半拍,脑袋直犯晕。
马车走了好久后,他还愣在原地晕晕乎乎,生怕自己陷在一个如假似真的梦里,就像从前很多回梦见过的那样。
陆承狠心掐了自己胳膊一下——是疼的。
他终于敢完全放松地笑出来,陆承快意地掀起衣袍,大跨步走进自个的府邸。
见到主子终于回来,松柏忙不迭地上前来禀告方才陆纨来过的事情。
陆承专心听着,他略略抱起胸,眸色渐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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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蒋国公府迎来一位稀客。
即武英殿大学士、户部尚书、太子少保陆纨。
徐彦恰巧不在府上,盛氏虽为主母,但她毕竟是妇人,陆纨又是鳏夫,盛氏不好出来接待。幸亏徐靖今日休息,徐靖听到下人禀告时,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他忙换了身正式的直裰,严阵以待地出去见这位从不轻易结交朝臣的陆阁老。
有陆承的这层关系在,徐靖并未以官职来称谓对方,而是选择跟徐元寿一样,他也管陆纨叫“陆伯父”。
陆纨转身,他向徐靖微微颔首。
他今日穿着一身石青色湖青素面锦袍,瞧着文雅隽永,一点儿没有堂堂阁老的威仪,仿佛只是上京赶考的芸芸书生中的一名。
徐靖平日里见到陆纨时,他多半是穿着绯红色象征一品大员的蟒袍。
因着陆阁老的地位和相貌,他是个常常处于风口浪尖的人物,许多人虽对他心存倾慕,却并不敢随意亲近他。
便是因为这身官服一穿,陆阁老搁那儿清清冷冷地一站,本身就给了人十足的距离感。这份疏冷的距离感令人望而却步,好像你在心里肖想他一下都是对神仙的亵渎。
可是今日,陆纨故意换了身衣裳不说,眉宇间的神态也好像变了个人。
该怎么形容呢?
徐靖觉得吧,就是冰川上的千年冰雪倏地全部消融,这世界忽然间春暖花开。
知道这样子不太礼貌,但是徐靖仍旧情不自禁地多打量了他几眼。
面对如此明润端华的人,徐靖板正了身姿,他稍稍清清嗓子,平缓着声音道:“家父今日不在府上,他同安庭一道去了北大营。陆伯父如果是要找家父,恐怕得劳您明日再跑一趟。”
陆纨的双手拢在衣袖中,他露出一个和煦的笑意,他温声道:“吾贸然来叨扰,不是为了寻徐大人。”
他的目光有些深峻,他抬眸,后续的话虽然过于唐突,但陆纨还是坚持着说了出来。
他的嗓音艰涩:“我是想问,能否,见见徐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