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武陵侯府。
京城里的大雨仍未停歇, 陆承正在后院的马房里给幻影还有追风刷毛。
两道马影一黑一白,分左右站在陆承身侧。陆承轮流摸着两匹马的脖颈,摸到幻影身上的鬃毛时, 他眼眸中的色泽深沉了几分。
“假使阿意再出现在你面前,你能认出她么?”陆承轻轻拍了拍幻影的脑袋,他哑声道。
幻影跟了陆承六年,是条善解人意的马, 察觉出陆承低落反复的情绪, 它温顺地低下头, 舔了下陆承的手心, 似是安抚。
陆承若有所觉, 也摩挲了下幻影的耳朵。
给马刷完毛,穿过游廊, 陆承正准备出门一趟,却见松柏带着位宫中的小黄门匆匆走来。
小黄门先是对他稽首行了个礼, 而后恭恭敬敬地开嗓说:“侯爷,皇上有急事宣召。”
陆承的瞳眸漆黑而安静,他沉声问:“现在?”
小黄门说:“是。昨夜暴雨如注, 皇上恐豫南生乱, 侯爷请随奴婢即刻进宫, ”
景丰帝平常无事不会宣他,有诏必然是有紧急差事, 非他不可。
陆承一双被黑色牛皮手套包裹着的手轻轻活动了下, 他问说:“敢问公公,不知道皇上宣了陆阁老没有?”
小黄门答道:“阁老不在府里, 听说昨夜去了天福寺, 今儿被暴雨困在了山上。奴婢交代了阁老府上的下人, 阁老若是回来,也会马上进宫面见陛下。”
是了,阿意祭日将至,爹每年这时候都会去天福寺。
陆承不咸不淡地点下头,他对小黄门拱了下手道:“公公稍等,容我换身适宜面圣的衣裳。”
小黄门笑着道“诶”。
今日朝会已散,景丰帝下朝之后喜欢在养心殿议事,养心殿里头已密密麻麻站了一排大臣。景丰帝身旁,着朱红色大氅的是当朝太子。
太子如今十九岁,成亲一载,只可惜还没生下一位皇孙。太子从前在母胎里不足,年岁虽轻,身子却不大好。今儿一变天,太子便披上了大氅。
为了太子的身子计,养心殿里还特地烧上了地龙。
一走进养心殿,一股热气先扑面而来。
除了太子外,其余五部尚书也皆在其列,几人规规矩矩地立于殿上站好。
如今的内阁首辅是工部尚书文万里,文尚书年过六十,乃三朝老臣,他也是光熙帝一朝留下来的没被清算的为数不多的内阁辅臣。
紧跟着文万里而站的便是兵部尚书,即蒋国公徐彦。其后是吏部尚书管季,管季为文华殿大学士,他和陆纨一样同为次辅。
再之后是刑部尚书刘城喜与礼部尚书谢豫。
户部里头,头部长官不在,只能由左右两侍郎代为参政。
陆承进养心殿时,见是这样一副架势,心中多少有了数。他先向殿上之人行了个大礼,他以牛皮手套包裹着的双掌贴地,额头压向指尖,声音洪亮地道:“臣叩见陛下。”
景丰帝道:“安庭来了,起身罢。”
陆承道一声谢陛下,而后才站直身子。他是兵部左侍郎,归兵部尚书徐彦管辖,起身后,他即规矩地退到了徐彦的后头。
景丰帝说:“朕今早接到急报,豫州告急。河南巡抚刘志堂昨日在豫南剿匪时,不慎中了匪徒的埋伏,已丧生在李子壮的手中。”
“徐卿向朕请了令,说要亲自往河南提督军务,剿灭李贼。”景丰帝的口吻平和,“管卿却举荐了你去。”
“安庭,朕唤你来,想听听你的看法。”景丰帝端坐于黄色龙椅之上,他的一双剑眉微微扬起,目光转向陆承。
要去河南……
陆承的眉心微拧,瞳孔略缩,他未马上作答,先不露声色地与老师徐彦对视眼,见徐彦微不可查地点下头,他心中有了数,当即峻声回道:“臣愿前往剿贼,但凭陛下吩咐。”
景丰帝面色和缓,他道:“尔十四岁便立有剿匪之功,十六岁又随徐卿远征瓦剌,这些年卿屡立战功,朕一直信任你的本事。”
得帝王如此赞誉,陆承微微伏身,他平静地道了句:“陛下过誉。”
景丰帝沉吟着道,“如此,那就按照管尚书的意思,由陆安庭担任主帅,副手则令河南提督于敬昌担任。”
陆承道“是”。
景丰帝唤陆承来,便是为了敲定此事。今日朝会上,官员们主要讨论的也多是豫州马匪李子壮的事情。
又陪着在养心殿议了一会儿朝事,景丰帝方挥手,示意所有人告退。
一出养心殿,陆承头一个撞见的即是吏部尚书管季似笑非笑的眼神。
文万里年岁大了,身子不好,估摸着撑不了多久就要致仕,他的离开,会使首辅的位置空出来。
首辅之位可是个香饽饽,只要文万里一致仕,顷刻就会引起首辅之争。而今内阁里头,权利最大的,无非是兵部尚书徐彦、户部尚书陆纨与吏部尚书管季。
这三人里,徐彦虽是兵部尚书,又名扬天下,可他一直在外征战,虽军功赫赫,却并非当文臣的材料。何况他也没入过翰林,而大周自来就有非翰林不入内阁的不成文规矩。
因而首辅之争,说白了其实只是陆纨和管季的争斗而已。
陆纨跟礼部尚书谢豫为同门师兄。当年他又是从大理寺干起,从寺卿之位一步步走来,他在大理寺的四年时间里,经他手断的案子无一人叫屈喊冤,因此,陆纨在民间的名声可谓极佳。
入阁时他本该分去刑部,可惜刑部尚书刘城喜正当壮年,办事又从无差错,恰好户部尚书空缺,景丰帝这才令陆纨填补了户部的差。
刑部尚书刘城喜是位清官直臣,所以刘城喜对陆纨的明镜高悬之风也是很欣赏的。六部里头,除了吏部外,其余四部皆与陆家父子有几分交情。
可以说,陆纨在内阁中的优势与话语权要远远大于管季。
然,管季当年曾提出一国策,即扶持漠北的另一势力鞑靼与大周顽敌瓦剌对抗。这一国策换来边疆四年的平稳,也是因为这一国策的成功施行,才有后来的荡平瓦剌之役。
出于这一国策,管季曾被景丰帝誉为国士,朝中拥趸管季者甚多。那位被陆承揍过一顿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就与管季修好,另外还有九门提督彭万友也是管季的至交好友。
左都御史掌监察百官之权,而九门提督是正二品的掌握实权的武官,这二人的重要性一样无人可比。
朝中首辅之争,如今两边呈现的是平分秋色的局面。
正是如此,陆承在养心殿那会儿其实一时没明白,这位管大人怎会举荐他去剿灭李子壮。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么?
与管季四目相对后,饶是陆承心中疑惑,面上却选择漫不经心地微笑下,他道:“下官还未感谢管阁老的举荐,安庭此行必不辱皇命。”
管季淡淡一笑,他说:“陆侯年纪虽轻,却乃大智大勇之人,本官期待你的好消息。”
言罢,管季先行一步,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宫门。
陆承盯着管季清癯的背影,他陷入深思。
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蒋国公徐彦,徐彦道:“安庭,跟我回府,我另有事交代你。”
陆承说好,师生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紫禁城。
对于很多人而言,年少幸进并非喜事。当年瓦剌之战后,徐彦原本担心陆承在乍然间得到太多光环,会迷失自我,甚至到玩弄权术的地步。
好在陆承家教良好,品行端正,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如最初举荐他的刘龄之所说——“有勇有谋,且拥有一颗极难得的赤子真心”。
相比朝堂上的波谲云诡,他似乎更喜欢金戈铁马的飞扬。这样的少年,是很得徐彦喜欢的。
爱徒即将出发去河南,徐彦少不得要叮嘱几句。
到了国公府,徐彦将陆承带进书房,俆靖今日正好不当值,也在家休憩。见到父亲与安庭的面色都有些沉重,俆靖跟着进来了。
徐彦于桌案前坐下,他问陆承说:“安庭,李子壮其人,你之前听过没有?”
陆承点头:“此人最初在安徽落草为寇,后来辗转到了河南豫州一带,人马越拉越壮,听闻已有小几千人。”
“不止如此,”徐彦沉声说,“李子壮的部下里,有不少红莲教信徒。”
“红莲教?”陆承微微眯起了眼。
俆靖说:“红莲教当年不是已被剿灭,如何又冒出来?”
“剿灭谈何容易,”徐彦道,“这些信教的教徒好如雨后春笋,只要首脑不除,割了一茬,还能冒出一茬新的。”
“李子壮与红莲教牵扯过深,是个烫手山芋。你此去,光打败他不够,还得生擒他。”俆靖看着陆承,指点道,“当年令尊于大理寺时,红莲教一案曾经过令尊之手。至于生擒李子壮后该如何对待他,稳妥起见,安庭最好在出发前,再请教一下令尊。”
徐彦的口吻郑重,陆承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他沉静地点了下头。
俆靖今早也进了趟宫,所以他知道陆纨没能按时上朝是因为昨夜上了天福寺。他问说:“陆阁老跟娘和珠珠他们一样,被大雨困在了天福寺是不是?”
听到“珠珠”还有“天福寺”几个字眼后,陆承眯起了那双光华万千的鹰眼,他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在桌子上轻敲了敲。
稍稍整理了下身上的圆袍衣领后,陆承沉声道:“老师稍侯,我上趟天福寺,接我爹还有师母他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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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终于在未时初彻底停下来,天福寺的下山道路也逐渐被扫清。
在天福寺里头已经耽搁了一夜加一上午的时间,陆纨怕一夜暴雨会累及京里,害怕京中会有突发状况,他自知不能再在此躲懒,写完祭文后他便去找慧真方丈,与他告别。
慧真正在院子里煮茶,见陆纨来了,和蔼地笑说:“陆檀越要走?”
陆纨说是,他温言道:“承蒙贵寺招待。”
“陆檀越的到来,亦使小寺蓬荜生辉,”慧真道,“贫僧此处有一稀奇之物,想分享给陆檀越,不知陆檀越可否腾出些许时间?”
陆纨看了眼屋外天色,他预备在夜色降临之前赶回京城,眼下最多还可分出半个时辰。
陆纨于是道:“愿聆听方丈大师教诲。”
“贫僧收到一份《地藏本愿经》的抄经副本,”慧真对着陆纨慈和一笑,他语气平静地说,“上头的字迹与陆檀越少说有七八成像,陆檀越是否有兴趣一观?”
这话撂下,慧真本以为会见到陆纨惊讶的表情,谁想他的眉眼丝毫未动,他只是神采淡淡地起身。
陆纨的神情不变,不知是不是错觉,慧真甚至感觉他的面上带了一抹抗拒之意。
陆纨波澜不惊地道:“世上苦心人奇多,会练吾的字并无稀奇。”
“既是贵人的东西,大师收好便是。”陆纨的身姿清冷,他微微躬身行礼道,“方丈大师若只是跟我论此事,我已听完。”
“时辰不早,不多耽搁,我这便启程下山去。”陆纨言语冷淡地说。
慧真微讶,不想陆纨对此事的反应竟会漠然至此。
然而陆纨话说到这个地步,即为不愿再谈的意思。慧真乃出家之人,万事讲缘法,既无缘,他也不强求,唯在心中叹一声可惜。
他道:“陆檀越保重。”
陆纨也道了句:“方丈保重。”
离开之前,陆纨却又忽然转身,他缓声问:“不知方丈手中可有治疗扭伤的药膏?”
慧真的视线在陆纨身上打量一圈,他道:“陆檀越在小寺中受了伤?”
陆纨摇头。
慧真发现,他此时说话的声气儿与方才相比要和善许多,陆纨平静地道:“我不是为自己求。”
慧真霍然想到下午被人背来的徐意,他笑笑,感觉此事儿如今的发展颇为有趣。他在指尖上摩挲了两下《地藏经》的经文副本,颔首道:“贫僧这儿有。”
“请陆檀越稍后,贫僧去取来。”
陆纨边道谢,边作礼。
拿了药膏,又和慧真说完告别之语,陆纨即回到院子。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吩咐人将药送到徐家那边。
慧真则将徐意抄写的那份《地藏菩萨本愿经》收好,跟大海灯一起,妥善供在了庄严的释迦牟尼像面前。而后他也离开院子,去了后山,亲自给寺里种的小白菜施肥。
陆纨和盛氏他们预备出发之时,陆承匆匆赶到了望月山的山脚下。
大雨在一个时辰前总算停歇下来,为节省时间,陆承从京城出发时,选择了骑马。将马栓好后,陆承爬上半山腰的台阶,进了天福寺的寺门。
陆承只在小时候被他娘带着去寺庙里烧过一两次香,自他懂事起,他便再没进过任何一家寺庙。天福寺的香火旺盛,素来都被人传是祈愿最灵的佛寺,陆承从前都对此不屑一顾。
今日听着佛音袅袅,望着寺庙中的古树参天,他不知怎么,脚步一顿,竟少见地透露出一丝惘然。
穿过一片朱漆庙宇,绕过大雄宝殿和法堂,陆承稍作思索,还是决定先去找自个父亲。
突然在天福寺的院门口见到儿子,陆纨愣了愣,他问:“可是朝中出了什么机要事件?”不然九郎怎会来此?
陆承平静地道:“雨天湿滑,路不好走,师母也在天福寺,孩儿来此是为了接你们,也顺便有事向爹请教。”
看九郎的神色,此事儿应当不算严重,陆纨放下心,他微一颔首。
陆承默了默,他忽然问:“爹上天福寺,是为了给阿意供奉海灯?”
陆纨纹丝不动地坐着,他道声嗯。
陆承道:“孩儿想去看看。”
陆纨抬眼,淡淡说了声:“去罢。”
出了院门,陆承顺着红墙前行,他随口找了几个小沙弥问路,其中一位小沙弥认出他是武陵侯,因而很热心,一路领着他到了慧真方丈的院子里。
“方丈大师去了后院,”小沙弥笑着道,“陆檀越自便即可。”
陆承心不在焉地道了句“多谢”。
推开禅堂的屋门,走进去后第一眼见到的是一座金身的释迦牟尼宝象。佛像以一种俯视众生的角度睨着他,仿佛在对他和蔼微笑。
陆承眉心微敛,视线转开,他的目光放在宝象前的海灯上面。
纪明意走了六年,陆纨在此一共供了有六个大海灯,陆承一直知道,也明白这是父亲对阿意表达思念的方式。
他们父子性格迥异,思念的样子也各有不同。
陆承不信神佛,自不会搞供奉海灯这套虚头巴脑的东西。至于陆纨,不好说他是否信佛,但是显然,这样做会让他心头好受一些。
毕竟他与他的妻子见最后一面时,是比陆承见到纪明意还要更久远之前的事情。
陆承的目光一一扫过六个海灯,而后在最后一处海灯上停留。他见这个海灯旁还压着一摞纸,便随手翻检着看看。
纸的首行排着《地藏菩萨本愿经》七个字,想必下头就是这篇经书的正文。
陆承一眼认出了这是他爹陆纨的笔迹。陆纨的字极有个人风格,既具行云流水,又兼潇洒飘逸,除非他亲手所教,否则等闲人模仿不来。
只是……这几张纸上的字相比父亲平日里的笔法,好像要显得更为娟秀些?可能是父亲想念阿意时所誊写,陆承想。
毕竟内容是《地藏本愿经》,想必抄写时必会因思念生情,父亲笔触有误也能理解。
草草扫了几眼,陆承又将纸放回去。
他摸了摸那几个大海灯。
在佛前灯笼的照射下,他的一双眼睛澄澈而干净,他望着海灯中微弱闪烁的荧光,目光显得有些苍凉。
最后,他对着几个海灯拜了三拜,方才转身离去。
陆承没有直接回陆纨的院子,而是转个弯,去了盛氏母女住的那边。盛氏一行人此时也清好了东西,他们正准备下山。
纪明意——现在该改称徐意了。
徐意的脚踝刚刚上过药,她才穿好鞋子,就听到屋子外头传来陆承与母亲盛氏说话的声音。
徐意一顿,问身边的徐元寿道:“阿寿,是……陆侯来了吗?”到底还是不习惯叫他哥,她依然称呼他为陆侯。
徐元寿去窗户边瞧了眼,惊喜道:“真是安庭哥!”
徐意怔忡地望着屋外,还不及她说话,盛氏便带着陆承推门而入。
因为今天进宫面圣过,陆承眼下穿得很正式。他一身绛纱蟒袍,冠七冠,加笼巾貂蝉,腰束鸾带,带上系着不同样式的玉佩。
他这副模样显得容貌瑰伟,川渟岳峙,算是彻底与徐意心中少年时期的陆九郎做了诀别。
徐意望着他,有些微怔。
盛氏笑道:“珠珠,正好安庭来了,听说你脚扭伤,他愿意背你下山。”
背我下山?
徐意默了下,犹豫地看向陆承。
下过雨的地上泥泞,从天福寺走到望月山脚下,还要经过一段长长的土路和台阶。徐意的脚崴伤,盛氏原本的想法是请人抬个轿子,可这抬轿的人一时半会儿也不容易找到。
徐元寿倒是可以背着珠珠,但他到底年纪小,盛氏有些不放心,怕他一个踩不稳,带着姐姐一道从山上滚下去了。
陆承来得正好。他人品贵重,与徐家的关系紧密,何况,盛氏私心里也愿意把他招为自个女婿,因而当陆承主动提出可以由他背徐意下山时,盛氏考虑少许,便允了。
陆承看了徐意眼,他缓缓走到官帽椅旁,在徐意面前半蹲了下来。这个姿势使他一身庄重威严的蟒袍拖了地,但他看起来并不介意,他只是沉声道:“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