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自那次蒋国公府一别后, 陆承有几天没见到徐意了。
平心而论,徐意当然是个令人觉得赏心悦目的美人,毕竟有父母良好的相貌基础摆在那里。陆承一直知道这点, 只此前他从未将目光多加驻足在她身上过。
这几日, 为何会频频为她花心思,今日又对她如此注目?
是因为她今日穿的海棠红乃是阿意最喜欢的颜色么?陆承记得, 他当年初见阿意时, 阿意穿的就是与徐意这身极为类似的衣裳。
可徐元寿不是告诉你了, 徐意她收到马很开心, 一点儿别的表情都没显露,你这是在不甘寂寞甚么?
且那日爹也说得很明白——“她不在了”。
你明明很清楚那人死了六年, 明明知道鬼神之说是最荒诞之事儿,而今一切不过是因欲因念产生的虚妄,绝不可能成真。
已经试探了一次, 你究竟要怎样?陆承在心中来回问自己。
他沉沉呼出口气, 生硬地捏起了拳,狠狠扭过了脸不再看徐意。
片刻功夫, 陆承再度恢复成了武陵侯那副八风不动的肃然模样。
徐元寿一进清风堂就见到了陆承, 他依旧是老样子,开心地几步窜到了陆承跟前,他跟个小狗似的拱过去:“真巧啊, 安庭哥, 你怎么也在这里?”
陆承的口吻淡淡:“和柳大夫商量事情。”
徐元寿道“哦”, 出于尊重陆承隐私的想法,他没有多问。
这一时, 纪明意也抬脚进了清风堂的大门。
她发现清风堂重新换了个匾额, 不再是西安府的那块。这块匾额上的字迹大气张扬, 乃是一手草书,字体的骨格也厚重,很显然,是出自眼前的陆承亲手所写。
纪明意情不自禁将目光瞟向他。
却见他根本未看自己,他好像对她这个人浑不在意,只是扭头和徐元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陆承将整个后背对着她,是副极其抗拒与她接触的姿态。
纪明意霎时不是滋味儿地扁起嘴。
想到徐元寿说踏雪是九郎特地送的,又念及清风堂也是受了他的庇佑才能在京城开张得这么顺利,纪明意此刻虽觉得被九郎这般对待着实滋味难受,但还是主动过去与陆承打了声招呼。
“陆侯。”她轻轻唤道。
陆承没有回头,只冷漠地问:“何事?”
“我很喜欢踏雪,听阿寿说踏雪是他从陆侯府中牵来的,谢谢侯爷肯割爱。”感谢他时,纪明意不忘让自己保持着最大程度的平静。
她不想让人察觉到她此时的难过。
果然,陆承并未发现,他甚至没有回头,只冷淡地说了声:“不必谢。”
好了,谢也谢过,他这幅样子摆明是不喜欢你,别惹人烦,说不定送你踏雪也就是一时顺手的事儿,你也莫想太多。
纪明意跟自己说。
沉凝片刻,纪明意咬紧唇从陆承身侧而过。
她不想再多分心在九郎身上,迈着脚步,直接往柜台那里去找柳昀。刚走没几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她“珠珠”。
是道陌生的男性声音。
纪明意转头,发现面前站着一位她此前从没见过的清俊男子,正在猜想他是谁,和徐意是什么关系,身后的翠微便低声地提醒说:“姑娘,是乔世子。”
乔?世子?
哦,那这位应当是从前和徐意指腹为婚的未婚夫。
纪明意不晓得徐意和他到底是个什么感情,因而也不知道该采取何种面目面对。想了想,纪明意干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对乔玄微微福身,然后点了下头,就当做打招呼了。
乔玄温和地道:“珠珠怎么与我这么客气?即便咱们没有缘分做夫妻,也是好友、是兄妹。听闻珠珠好了,我一直想找机会去看望你,又怕你觉得我冒昧,没想会先在这里碰见。”
这位乔世子讲话倒还比较有分寸感,不让人生厌。
也是,世家公子,大多教养良好,且蒋国公府当初既然能和定北侯家结亲,那么定北侯子女的品德涵养肯定都没话说。
乔玄这样讲,纪明意不好意思再表现得太生疏。既然他说他们“还是好友是兄妹”,她便依言,大大方方地唤了他声“乔哥哥”。
这声“乔哥哥”的咬字抑扬顿挫,不同于从前徐意管陆承叫“九哥哥”的那份天真烂漫语气,而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清脆和掷地有声。
陆承原本无心偷听他们说话,只因坐在那里,避无可避,才支棱起耳朵。“乔哥哥”这三个字一出口,他的动作当即顿住了。
他忍了又忍,终于没憋住,转首望去。他的目光在乔玄与徐意之间来回环绕了几圈,最后定格在眼前的那抹海棠红的倩影上,他眯起眼,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手指。
乔玄还在与纪明意寒暄。
他问:“珠珠来清风堂,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么?”
纪明意回说:“我大病初愈,的确想找柳大夫开几副补气血的药。”
乔玄点头:“珠珠娇弱,当务之急是该先养好身子。”
“柳大夫的医术高明,这几年我娘也常在她手上看诊。”听乔玄这样说,纪明意方才发现他的手上提着几袋子药包,想必他就是来为他娘取药的。
他娘,即定北侯府夫人,关于这位夫人纪明意倒是听盛氏提过几嘴。听闻其常年缠绵病榻,盛氏与她的关系一直不错,所以才会有当年的指腹为婚。
乔玄的话说到这个份上,纪明意于是懂礼貌地添上了一句:“伯母这几年还好么?待我好些了,我定过府去探望伯母。”
“还是老样子,”乔玄笑道:“珠珠既有心,我会随时在府上恭候珠珠。”
左不过都是客气话,纪明意遂温柔地对他笑了笑。
乔玄还要回府为母亲煎药,没和纪明意进行过多闲聊,两人潦草谈了几句后,他告辞走了,纪明意则继续去找柳昀。
柳昀已听到了纪明意和乔玄的对话,因而当瞧见她向自己走来时,柳昀先一步开口说:“徐姑娘想开补气血的药是么?徐姑娘适合食用些温补的方子。”
“是。”纪明意笑着说,“柳大夫作主罢。”
柳昀道好,又交代了身边的一位小女童几句,嘱咐她去抓药。
纪明意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了清风堂里头有很多岁数不大的女童在帮忙,这些女童普遍看着八九岁,大一些的似乎也只有十岁出头。女童们一个个都穿着齐整,衣裳算不上华丽,但是都洗得很干净,上头隐约还能闻见一阵简单的皂荚香。
想来这些是出自馨儿的手笔。
想到馨儿,纪明意心中也惦念得紧,她目光一转,轻声问柳昀:“听说清风堂里还有位馨儿姑姑,怎没见到?”
柳昀的目光微动,陆承耳尖,也听到了这句话,他盯着她的后颈看。
柳昀说:“她这几日不在,你认识她?”
纪明意忙摇头,借口找得很正当:“我听说她收养了许多女童,想见识一下究竟是位什么样的姑娘。”
柳昀复又看她眼,没再吭气。
柳昀很快帮她开好了药,拿上药以后,纪明意再找不到理由在此多待了。没见到馨儿固然有些遗憾,但是看到清风堂里的氛围这么温馨,且昀哥儿如今完全能够独当一面,想一想,她还是很为她们开心。
“柳大夫,”纪明意不知自己说这话时的眼神满含慈爱,她只是弯着一双小鹿眼儿,笑着说,“这年头,女孩子想要自立门庭很不容易,但柳大夫很厉害,把清风堂经营得很好。”
“相信柳大夫和馨儿姑娘以后都会成为天下许多女子的表率。”这句话是纪明意出自真心的夸赞。
柳昀微楞——她从前只被人褒奖过医术高明,这样别出心裁的赞扬,她尚第一次听见。
虽然清风堂早已是她独立在掌事,但因为当初清风堂来京城时,陆承给过不少支撑,所以大家好像基本都默认了清风堂是武陵侯的产业,而她只不过是替武陵侯打工,甚至许多人把她当作武陵侯的附属品。
这么多年,没人将清风堂跟柳昀划等号过。
可眼前的徐意……她是单纯地在夸清风堂,夸自己,夸馨儿,跟她们背后的武陵侯没一点儿关系。
柳昀的眼眸闪了闪,她欲言又止地望向徐意,须臾,柳昀睁着一双漆黑的双眸,认真点头说了句:“我会继续努力。”
纪明意笑笑,也对她点了下头。
她笑的时候,柳昀便目不交睫地盯着她。
纪明意未太在意,只是走到还在跟陆承找话题聊的徐元寿跟前,对他说:“阿寿,咱们走了。”
徐元寿道好,他站起身,朝陆承告别道:“安庭哥,下次再见,我还要陪我阿姐去别的地方。”
陆承边说“嗯”,边抬首。他的双眸锐利,这次他终于舍得将目光正大光明地搁在了徐意身上。以他的耳力,她方才对柳昀说的话,他自然一字未落地听见了。
她为什么要对柳昀说那番话?陆承想,那听起来像是鼓励和赞赏。
赞赏尚说得通,为什么要鼓励柳昀?
他们二人又不熟,分明是根本没有交叉过的两条线。
陆承的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紧绷着,他用冷然而严肃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对于他这样的打量,纪明意察觉了,但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只觉得心酸——九郎从前看向她的眼神都是温柔赤诚。可两次相逢,两次里,他的目光都是危险冷凝且略带审视。
纪明意实在不想再被他如此盯着,九郎此时的眼神,让纪明意觉得自己像是被他当作了他爪下的猎物。他之所以注视她,只是因为他正在考虑是吃掉猎物还是发善心放掉。
她不喜欢他这样的目光,满满都是陌生、戒备还有玩味儿。
纪明意垂首,她没跟陆承打招呼,再次叫了声阿寿,“走了。”
言罢,纪明意头也不回地出了清风堂。徐元寿则对陆承挥挥手,然后追随着姐姐的背影而去。
陆承拧眉,他的视线随着姐弟二人移动,直到他们上了马车,依旧没有收回。
柳昀走到了陆承身边,她也在看徐意的背影,她沉吟道:“真奇怪。”
陆承听到了这句呢喃,他的眉眼冷峻。
柳昀自言自语道:“昨天在宁国公府见到徐姑娘我就觉得奇怪,今天这股感觉又加重了。”
陆承的眼眸黑沉沉地,他终于转目看柳昀,张嘴问:“怎么个奇怪法?”
柳昀敛眉说:“我来京城四年,她是第一个见我面,问我清风堂生意好吗的人,还有——”
柳昀将昨日她听到的徐意跟王绾说的话也向陆承复述了遍,她喃喃道:“能说出这番话,我感觉她应当挺了解你。”
陆承的睫毛颤了几颤,他透过黑色牛皮手套,紧紧地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柳昀依旧在自言自语:“我觉得她说话的语气、嘴角的靥涡,就连走路的样子都透着熟悉。你说是不是顶奇怪?”
透着熟悉……原不是我一人在发痴么?
陆承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放在桌上的掌心悄然拢紧,少顷,他掀袍而起,大跨步走了出去。
柳昀见他突然一声不吭要走,在他身后大喊道:“她的祭日要到了,咱们是不是还是老样子?”
陆承正在翻身上马,他说:“是。”
言罢,他抓着缰绳,低声问清风堂门口的下属:“蒋国公府的马车方才往哪边去了?”
下属指向东边。
陆承丢下一句“不许跟”,然后他沉默地甩起马鞭,策马往东面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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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徐元寿正神秘兮兮地凑过去跟纪明意讨论八卦,他道:“阿姐,你说,安庭哥是不是真的喜欢那位柳大夫啊?”
关于陆承和柳昀的那些传闻,纪明意当然也从翠微口中听说了不少。
那些话她自是不信,她很高兴九郎和昀哥儿能处得这么好,不再像从前那般每每见面就斗得像对乌眼青。只是今日陡然在清风堂瞥见他俩和谐相处的一幕,高兴之余,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还隐隐有些失落。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好像家中养了一条狗和一只猫。猫狗两个从前总为争夺你这个主人的宠爱,闹得鸡飞狗跳。结果有天你离家一趟,把它俩独自留在家里头,再回来时,你发现这俩小宠不仅不再打闹,居然还能友好相处,彼此陪伴,已然不用你这个主人在中间调停。
诚然,你觉得省心了不少,但是又不免有种不再被需要的感觉。
怎么说呢,反正就是……心里头有点儿酸和涩。
尤其一而再地被九郎用那样陌生的目光凝望以后,再有柳昀和他的相处做对比,纪明意更觉得无限酸楚。
她垂眼,忍着那些难过的情绪,薄斥道:“别胡说。”
“柳大夫一心开好医庐,何必拿这些风月传闻去揣测她,没得作贱人家。”纪明意道,“男女之间也有纯粹的友谊。”
徐元寿年纪小,还不懂这些深奥的道理,但是听姐姐这样讲,他便点了点头:“那我不说了。”
这个弟弟,不错,懂事好驯,纪明意想着,同样是十四岁,可他一点儿不像小时候的某人。
这才是十四岁的小少年该有的样子。
弟弟的听话散去了纪明意心里的一点儿愁绪。
徐元寿掀起车帘道:“阿姐,你饿不饿?咱们中午去广聚轩用膳吧!”
广聚轩是京城里最出名的酒楼,纪明意于是点点头,赞同说:“好啊。”
马车停下,纪明意在婢女翠微的搀扶下,走下车辕。
此时正值午时,广聚轩里头人满为患,大掌柜见多识广,认出了蒋国公府的马车,但是此时实在又腾不出一个空的包厢来,只好满是歉意地对徐元寿作揖道:“公子,劳您和姑娘稍等,待小的收拾一下,只要有位置了,立即叫您。”
徐元寿也不是那等仗势欺人的公子爷,遂不甚在意地挥挥手,没有为难他。
倒是怕姐姐等久了不耐烦,徐元寿对纪明意说:“阿姐,广聚轩对面是金玉堂,京里的姑娘们都喜欢去金玉堂选购首饰。阿姐若是觉得无聊,可以去里头挑几件,挂我的账就行!”
他豪气干云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纪明意觉得这小弟实在可爱得很,简直满足了自己对一位弟弟的所有幻想,一个没忍住,她捏了捏徐元寿的脸,说:“成。”
徐元寿揉着脸,嘟囔了声:“作甚捏我脸,我又不是小孩子。”
纪明意搓了搓手,哈哈大笑。
她和翠微走进金玉堂,金玉堂里头果然堆满了琳琅满目的首饰头面,其中最显眼的当属一件玛瑙点翠的蝴蝶簪。
女孩子家都喜欢这种华丽的珠宝,翠微不由道:“这簪子真漂亮,定是掌柜当月上的新品。”
纪明意拿起来瞧瞧,她虽也被这蝴蝶簪的工艺所惊叹住,然而,更引起她深思的却是上头那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这只蝴蝶跟九郎送的蝴蝶手钏上的有些像,不知道那个手钏现在还在不在?
纪明意拨一拨簪子上头小巧的蝴蝶翅膀,她眼神微黯,片刻后,她默然地将它放下。
刚准备离开,却听到一道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掌柜的,把这个包起来。”
这道声音低哑而磁性,极具辨识度,是陆承。
纪明意循声望过去,先见到的是一双黑色牛皮手套,而后才见到陆承那被手套包裹着的手掌心上,正捏着她才放下的蝴蝶簪。
他不是在清风堂,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纪明意对着他的牛皮手套愣了愣。
陆承走近一步,他俯首,一双眼眸像小狼般,紧紧地盯着她。
他慢条斯理地低声问:“喜欢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