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季节, 或许是因为星域间的差异,南域的风似乎远比其他三域温柔。
刚走出寒家,扑面而来的夜风直接吹去了寒明的些许烦躁。而就在他即将踏进悬浮车的前一秒, 今夜安静了许久的凌宙忽然道:“寒明的明, 是日月的明。”
这句话直接让寒明的动作顿了一瞬。
“……我知道。”
他早已听过这句话,在他出生的一刹那。
出生时因为婴儿的视觉还未发育完全,他没有看清母亲的脸,但索性他还有听觉。
出生前后的声音, 他听得一字不落。
正常人会随着年龄增长忘却幼时的记忆, 可寒明是穿越者,他对诞生之夜的所有细节都记忆犹新, 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发清晰。
凌宙可能以为他先前没有反驳寒衡讽刺他姓名的话,是因为忘了这句话, 但事实上他知道。他连母亲之后所说的话也全都知道。
她当时说的是:“太阳和月亮也是星辰的一种。比起摇光,果然还是日月更耀眼吧?所以他就叫寒明——仰如日月的明,敬如神明的明,也是宇宙星辰无与争辉的明。”①
背负着这样的名字, 他要怎么安居一人之下?
“你早已是宇宙里最耀眼的星星, 寒明。”
深夜寂静。
正是因为寂静,所以这一刻, 他身后那位宇宙意志的低哑声线便异常明显。
最终寒明却没有回头,只是在踏入悬浮车的同时开口道:“上车吧,凌宙。”
他不需要什么安慰。
这本来就是他自己选择的独行之路。他今夜之所以自嘲, 不是因为他不满这个名字,只是因为他不想和旁人多费口舌而已。
他不需要其他任何人踏足自己的世界。
可惜凌宙这种生而知之的非人类, 暂时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
不过看在今晚他难得说了句人话的份上, 寒明选择不再故意折腾, 而是将回程稍微开得平稳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今夜他回寒家给了主星贵族们什么错误的信号,接下来的一个月寒明过得可谓非常多姿多彩。
毕竟撇开那群人形天灾般的贵族不提,南域可以算作是宇宙里难得的和平地界。尤其是南域主星,因为贵族们长年累月的偏好,更是成了宇宙公认的艺术发源地。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前来表演的艺术工作者。
画展、音乐会、歌剧首演……短短一个月,寒明就收到了一大堆来自于不同贵族的邀请函。甚至不仅是贵族,他还收到了许许多多源于艺术家本人的邀请。
谁让他前些年实在有些涉猎太广。
半个月来南域主星开画展的,是他15岁资助的画师;一周之前来这里举办音乐会的,是他16岁时辅助的落选艺术生;就连今年最火歌剧的主唱,都是当年他一步步将人推到最高舞台上的。
“以‘星辰’为主题的画展,演奏《神降之夜》组曲的音乐会,名为《日与月》的全新歌剧……寒明,原先我还以为你多年未归,可能会不习惯南域的生活。现在看来,是我年纪太大,太没眼光了。”
“你来这里根本就是如鱼得水嘛。甚至我都怀疑你现在要是在主星振臂一呼,宇宙里的艺术家们能瞬间踏破南王宫的大门!”
除去先前提到的那些艺术活动,南域主星最不缺的当然是各式各样的舞会。
如果说前面那些邀请函寒明只是成堆地收,那么舞会邀请函已然多到了能将他淹没的地步。此时此刻,他就处在一个大贵族所举办的夜间舞会上。
而这场宴会的主人正是位列南王宫左侧第一位的财政大臣,蒙尼。
刚才那些话正是出自于他的口中。
和自己那顶着虚名的父亲不同,这位面容儒雅、言语亲切又不失风趣的蒙尼实际上是南域除南王以外,真正手握实权的大贵族之首。
他也是寒明最怀疑的、导致书里南赫死亡的幕后元凶。
寒明这些天之所以频繁答应各个贵族的邀约,一是因为先前寒枢对南赫的评价,想从贵族们口中得到更多的隐秘消息、确认南赫是否真的暗里发疯;二则完全是出于他的本职工作——即作为饵料为南赫钓出大鱼。
这一世他好歹也顶着个大贵族之子的身份。虽然之前很少来南域,但在这些人眼中,他也并非完全的外来者。
如今他乍居高位,想要拉拢他的贵族和想杀他的贵族数量大概不相上下。
在这种情况下,和这群家伙接触的越多,他摸索到破绽的机会也越多。
能在王位继承中渔翁得利的南赫显然不是什么蠢人。哪怕他们没有刻意沟通过什么,在寒明流连于各个贵族的邀约之间时,南赫已经默契地和他配合起来。
基本上每隔两三天,他赴宴结束返回南王宫时,南赫就会于主殿邀他共进夜宵。
从当初第三王子的选择就可以看出,下毒从来是南域贵族们的拿手好戏。所以这样颇为固定的进食规律,正是这位王者继续投放饵料的一环。
至于最后能钓出怎样的鱼,那就得看南域水池的具体深浅了。
收回飘远的思绪后,寒明端着杯半天都没少一滴的鸡尾酒,笑着对蒙尼道:“您可别捧杀我。虽然我在许多地方都待不长久,但这并不妨碍我想多活一会儿。”
这似是随口一说的话没让蒙尼的笑容变幻分毫,却让后者拿起一旁侍者托盘上的酒水喝了一口,仿佛在默默敬他一般。
当蒙尼拿起托盘上的酒杯时,宴会厅里的餐桌忽然开始向两侧移动。随后乐曲变换灯光渐暗,所有出席者都意识到,又到了今夜的舞会时刻。
这曲近来火遍宇宙的旋律响起的刹那,一旁的蒙尼也适时解说道:“今夜的舞曲是《神降之夜》第一、二乐章。虽然那位宇宙最著名的音乐家在公演时,只说这首组曲是他为他心目中的神明而作,但谁都知道,他的神明就是你。”
“所以,请好好享受这首为你而作的神曲吧。至于剩下的三四乐章,等你下次想来我这里赴宴时,我一定提前给你们安排上。”
“好了好了,乐章已经奏响,我就不再在这儿没眼色地打扰你们了。祝你和你身边这位有一个美好的夜晚,艺术家们的神明先生。”
寒明看着蒙尼大笑而去的背影,亲切是半点没感觉到,忌惮反倒是越来越深。
这些话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此时他既可以理解为蒙尼是在邀请他加入他的阵营,也可以理解为这位只是在单纯的寒暄,反正怎么听都没有一丝话柄。
就这城府,寒家那群人加起来都不及对方的十分之一。
“《神降之夜》……”念着这样的曲名,再联想到出生时那句“敬如神明的明”,寒明不由有些意兴寥寥。尔后他侧头看向了身边的凌宙,“——请吧,真正的神明先生。”
早在最初蒙尼靠过来时,寒明为了模糊旁人对他阵营的判断,就开启了当初从音乐家那里收获的调音天赋,阻止了这边声音的传出,此刻他倒也不怕被谁听见什么。
而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凌宙已经若有所觉地朝他伸手。在两人掌心交叠之时,这位宇宙意志直接带着他进入了舞池。
这些时日里,所有的舞会寒明都是带着凌宙去的。
他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为南赫的一句“我的月亮”,联想到南赫当初的月亮之说,但他还是在尽可能地淡化这种影响。
至少他和南赫在旁人看来,不能是如此微妙又密不可分的联系。
恰逢凌宙的身份被传得五花八门,寒明干脆一箭双雕地带着他转移视线来了。
这一点根本毫无难度。
因为抛去所有的偏见不谈,凌宙确实是宇宙里最帅那一挂。
毕竟凌宙从里到外都诞生于他的最高审美。
只要这家伙站在人群里,他那种独属于狩猎者的高位气场瞬间便能拉满张力。
越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寒明就越是意外的话多。于是他听着耳边的弦乐,在与那双金眸对视的刹那,忽然似笑非笑道:“这个月我们跳了都快有一百支舞了吧?”
“据说在远古时代,舞蹈其实是用来祭祀神明的。我这么一个冒牌货,却让宇宙里的至高神明陪我共舞,是不是有点委屈了你?”
凌宙闻言仅是略微收紧了搭在寒明腰上的手,用指间的力度带着后者进行再一次地半旋。而他那似乎被昏沉光线染得暗哑的声音,在这一瞬却穿过带着神性的乐曲、穿过满是欢笑的人潮,莫名清晰到了极点:“没有。”
“这副躯体本来就是为你而生,随你怎么使用。”
“只要你想,第一百零一次,我依旧会朝你伸手。”
这样的用词……在头顶吊灯光线悄然变幻时,寒明撩起眼皮注视着凌宙。
此刻凌宙因为舞步的挪移,额前碎发浮动。他颈侧青筋的起伏,还有那脉搏下血液的暗涌,让他终于褪去了几分危险,带上了点人类的热度。
可寒明知道,哪怕言语再怎么动听,也改不了凌宙情绪值为零的事实。
明明丝毫不懂人类情感,却被他逼得连甜言蜜语技能都学会了。
他何德何能让宇宙意志屈尊降贵至此。
无声自嘲过后,寒明的视线重新落到了凌宙发上。
先前没怎么注意,不知从何时起,这位的头发已经脱离了黑色,彻底朝着灰色调迈进。
这难道是宇宙意志的某种失控预兆吗?
思索之际,他又一次不经意地和凌宙对上了视线。
因为凌宙在东域的自作主张,寒明其实很久没有关注过这位宇宙意志了。今日一再对上后者的金眸,他忽然发现,他都已经快要忘了凌宙最初的眼神是什么样子。
大抵是空无一物、无动于衷?
总归不会是如此晦涩。
他确实该再测一下凌宙的情绪值了。
毕竟这一刻那一再加重的危险预感,几乎快要淹没乐声,让他轰然耳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