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 寒明没有理会已经挤满了整个屏幕的弹幕。
他只是半垂着眼坐在沙发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腕间智能,似乎在思索着怎么回答南赫一般。
事实上这个问题的答案, 寒明早已心知肚明。
此时他在想的并非是否答应南赫的招揽, 而是在想究竟该以一个怎样的形式应下。
然而下一秒, 他就不需要再纠结了——因为东曜已然推开卧室门走了出来。
大概是刚洗完澡的缘故, 今日这位王者并未穿往常那套颇为繁琐的制服, 仅是套了件单薄的黑背心外加同色的长裤罢了。
卧室里氤氲的水汽让他从头发到肌肉纹理,悉数染上了一种少有的潮意, 连平日里的那双森然绿眸,此刻都如落雨的森林般, 仅剩下了一种罕见的平静。
此时任谁来看,都能看出东曜那全然不设防的放松状态。
不过这种放松氛围只持续到了他瞥见坐在寒明对面的凌宙为止。
一般而言, 东曜向来都是无视凌宙的。
然而这一次,私人领地被外人踏足的不愉快, 以及一种对寒明来意隐有所觉的烦躁感,终是使他意有所指地嘲弄了一句:“我以为主人进门时,狗一般都是待在门外的。”
凌宙对于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
从寒明刚才虹膜泛金地看他一眼后, 他的视线便一直凝滞在寒明身上。
他知道,他的星星生气了。
明明他不该生气的。
东曜倒也没在这事上多纠缠。这句话之后, 他直接无视了凌宙,也无视了半空中悬浮着的直播仪器,只是停在寒明的沙发前与之对视道:“来找我?”
“的确是来找你。”既然东曜已经出现,寒明不再犹豫该如何回复南赫,他只是似笑非笑地抬眼道:“来找你告别。”
东曜看着寒明那双近在咫尺的、虹膜边缘还泛着点不甚明显的金意的眼, 他先前那种松弛感, 早已随着沙发扶手上他绷紧的小臂肌理一起消失得一干二净。
许是一秒, 许是许久,这位东王才哑着声音道:“——再说一遍。”
寒明闻言仍旧挂着笑,并且说得更直接了一点:“我是来找你告别的,东曜。”
对此,东曜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嗤笑着说了一句:“……所以你和我之间的宿命,只有三年?”
听到这话,寒明不禁沉默了一瞬。
这是一件只有他和东曜知晓的事。
三年前他初投东曜时,东曜曾问他原因。
当时他说得可谓是天花乱坠,甚至连宿命论那一套都扯出来了。
那时候东曜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嗤笑了一声——就如现在一样。
寒明原以为这些一听就是胡扯的话,东曜会过耳即忘。然而事实是,东曜不仅将它们记到了现在,并且还在这种时候拿来反问他。
即便此刻寒明没有回答什么,他的沉默已然说明一切。
见状,东曜侧头撩起绿眸,再次扫了一眼不远处的直播球体。
只一秒,整个直播仪器轰然炸裂,这场全东域直播顿时戛然而止。
摧毁这碍眼的仪器后,东曜继续垂眼注视着寒明那笑意从来不达眼底的双眸,尔后以一种听不出喜怒的语调开口道:“你应该清楚,我的天赋是横征,掠夺一切的横征。”
毫无疑问,这是东曜所下的最后通牒。
寒明并未在意爆炸的直播仪器。
该借着直播传达的东西他早已传达完毕,这玩意儿炸了反而让他不必再装下去。于是下一秒,他就敛去了面上的标准假笑,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东曜。
而当他彻底敛去所有表情以后,于窗帘紧遮的昏沉室内,他骨子里的那种极致冷淡便愈发明显起来。尤其配上那张苍白瑰丽的脸,让与他一步之遥的东曜按在沙发上的力度稍稍失控,转瞬间整个沙发扶手便被捏得粉碎。
这时候克制忍耐显然已经全无用处。
所以东曜那双寂静雨林般的绿眼,无声无息间褪去了森林的雾气与雨意,最后独独剩下了森林里唯一奉行的弱肉强食。
“去殿顶,东曜。”
“你这里的家具太贵,财政大臣找我抱怨过好多次,我不想走的时候还背上一笔账。”
听到这里,东曜却忽然低笑起来:“真是没有心啊,寒明。”
他都已经做出了要强夺的宣言,这时候寒明直接应战也就罢了,竟然还有心思去考虑在这里打起来后的家具毁损问题,从而将对战地点改为了殿顶。
如果真要这么算,寒明真正欠下的账又哪里是这些家具?
他的这位副手,真就生来高悬于世,只管光照不管灼烧么?
念此,东曜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腰侧短刀刀柄的晦涩纹路,随后终是移开搭在刀鞘边缘的手,率先背过身朝着主殿殿顶走去。
在东曜迈步的同时,寒明听到他极轻地叹了口气道:“走吧,太阳。”
寒明也起身跟了过去。
他早就意识到,以东曜掠夺到底的性格,只要他提及离开之事,他们便注定会有一战。
哪怕先前训练室的那次切磋被他阴差阳错地避过了,今日也绝不可能再次避开。正是因为清楚王者们各有各的难搞,所以当初他是刷满了保命天赋才来的东域。
他很确定,单以武力,东曜不可能留下他。
一晃二十一年,他早已不再如最初般任人宰割。
从寒明起身跟上到其抵达殿顶的过程中,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凌宙任何一眼。而在他经过凌宙的一刹那,后者抬手想要握住他的手腕说些什么时,他直接退开一步错身而过。
只留下凌宙神色不明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
东曜刚才的宣言并非说着玩玩的。
和训练场里那场各有顾忌的对战不同,这一次他是真的想要强行留人。
所以站在那有些过于晴朗、完全看不出有半点下雨迹象的天空下,这位东王再无任何留手。
他知道寒明会为他承担近乎一半的伤,可胜之不武也好、趁火打劫也罢,他都不在乎。反正他从来就是这样的货色。
在遇到寒明之前,他哪里有过什么道德底线可言。
“横征你用的很顺手。”在又一次使用相同能力掠夺空气以后,于气流对冲带起的狂风中,东曜嗓音低哑地夸赞道。但他的下一句就是:“可是寒明,这终归是我的天赋。”
随着他话音一同而来的,是顺风而起、掠至寒明脚踝的锋锐刀刃。
而寒明只是略微错了下脚步,使得短刀刀锋仅是擦掠而过,在其脚踝处带起了一道不甚明显的血线。
对于这道伤寒明并不意外。
毕竟他仅仅只能使用东曜60%的天赋。以此来对战100%,会有这种结果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这却不意味着他会输。
下一秒,只见那柄短刀在气流流转下即将再度回旋至东曜手中时,它却并未如以往般严丝合缝地落入东曜掌心,反而就这么掠过东曜的指腹,带起了一道更深的血痕。
若非东曜瞬间抬手反握,它所带起的便不止是一道血痕那么简单了。
寒明随意擦拭着掌间同样浮起的血渍,在重新握住匕首的同时,他用着和东曜刚才一样的语气、乃至相似的句式开口道:“横征的确是你的天赋,单论掠夺的效力,我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你。但是东曜……”
“对你来说,你掠夺空气、掠夺光线、掠夺水份,世间一切有形之物都是你的掠夺对象;可对我来说,我真正想掠夺的从来不是这些。”
“拥有这个天赋以后,我每日每夜都在用它掠夺着同一样东西。”
听到这里,自刚才短刀偏离轨迹就若有所感的东曜抬眼看向了寒明。
而后者的视线划过其指间匕首、划过殿顶一角沉寂许久的凌宙、划过一些似是他无法窥探的过往后,才缓缓落到了他的身上:“——是可能。”
“至于是变强的可能,是自由的可能,还是从头再来、心想事成的可能,谁知道呢?”
“反正就是一切的可能。”
“毕竟我和你不同,我的人生非常非常抽象。”
东曜天性便对那些无形之物,比如权力、比如生命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
他只掠夺他目之所及的东西。
而同样能够使用横征天赋的寒明,却与他截然相反。无论成功与否,他一直在试图掠夺一些抽象概念上的东西。
当初他正是看中了横征天赋的这种特殊性,所以他才明知东曜难搞却还是迎难而上,甚至在东域硬是累死累活地待了快三年。
此刻寒明说这些没什么别的意思。
他只是在间接告诉东曜,他没有强留下他的可能。
两人谈话之间,他们头顶的天空却骤然落雨了。
宇宙意志的天气预报一直很准。
今日出现在万里晴空下的雨水,是一场异常罕见又毫无预兆的太阳雨。
于犹带热意的雨水中,东曜看着被指腹血液和雨水一同浸湿了的刀柄。
下一秒,他再一次忽然低笑了起来,并且轻飘飘地松开了手。
那柄似是滑落、又似是被主人扔下的短刀顿时刀刃向下,牢牢插进了殿顶的地面里。
“没想到今天坠落的不是太阳,而是一场悄无声息的太阳雨。”
如此突如其来的扔刀之举,和这种意味不明又别有深意的感叹,使得寒明下意识地看向了东曜。
显而易见,此时此刻这位倚墙而立的东王再无半分战意。
而东曜就这么静静看了会儿空中的太阳雨后,才继续道:“今天我放你走,寒明。”
“毕竟这是我一周前就允诺你的生日礼物。”
一周之前,他曾问寒明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当时寒明说他会出去一趟。
对此,东曜回了一句“可以”。
其实那时候他同意的远不止寒明当时的离去。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
纵使曾经允诺过,在看见寒明真的回来以后,他还是会不能自已。
“没算错的话,今天是第十五天?”视线从雨水处移开的那一瞬,东曜似乎低嗤了一句什么,尔后他直接跨过地上的刀柄,不带任何武器地朝着寒明走去。
再然后,他全然无视了对角线上凌宙的冰冷视线,缓缓停在寒明面前道:“来个五分钟的离别拥抱吧,寒明。”
“——顺便在这五分钟里,拿走你的临别赠礼。”
对于东曜的荒谬提议,寒明的回答是直接以刀鞘抵住了对方心脏。
只不过东曜刚才那句关于太阳坠落的话,以及现在提起的临别赠礼……
寒明感受着握着刀鞘的右手指背抵在对方心脏处的热度。
因为先前不曾留手的对战,此刻东曜的胸前早已被匕首划破,甚至胸膛上还带着一道匕首的狭长划痕。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满足了寒明天赋里那个无障碍接触的条件。
从东曜的话和其如今的表现来看,这位王者不仅看过今天的东域直播,听到了他和财政大臣关于“太阳落下来了”的调侃,还一早就清楚他那扯淡的皮肤饥渴症只是使用天赋的前提而已——也就只有凌宙会将那玩意儿彻底当真。
东曜大概早已猜到自己对他另有所图。
只是不清楚他天赋发动的全部条件,以及不清楚他所求何物罢了。
现在东曜的这句临别赠礼也很好理解。
这位的意思是,无论他想要什么,他皆可自取。
此时三分钟已到。
寒明看着身前笑意未褪的东曜,终是发动了“一人之下”的第三个天赋,查看起了对方此刻的情绪值。
这一次他选择查看的是爱。
而此刻虚空中显示的爱意值是——“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