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就这么点空间。
两人沉默对视。
门外, 那个叫萧戚的弟子被其他人拉了上来,也不离开,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讨伐翎卿, 要来找翎卿的麻烦。
沐青长老呵斥了他们,让弟子们都回去休息。
“一个个的都给我消停点,这一路还要走半个月, 舟车劳顿还不够累的,非要给自己找事吗?”
她重重拍了下扶手,恨铁不成钢, “都是师兄了,还跟师弟过不去, 百里璟的事跟人家有什么关系, 百里璟自己犯了错, 就得承担责任!”
长老的威严不容挑衅,弟子们安静下来, 可背过身去之后, 有的是不服。
“装什么装,就知道拉偏架, 看人家天赋好就巴结上去了是吧?”
“听说小璟被气走就有她一份。”
“真不知道这种人是怎么当上的长老……”
“算了算了,快走, 等会儿被她听到了, 小心她找你麻烦,别忘了,她可是专管内门弟子的。”
“……”
弟子们陆陆续续回房, 船舱外, 沐青长老在外面站了很久, 也回了自己房间。
没一会儿, 附近几间房间都传来收拾东西时乒乒乓乓的声音,时不时掺杂着几句交谈,师兄师弟联络热切。
东说一句上次一起执行任务时的趣闻,西接一句曾经经历过的危险,又是怎么活下来的,说到最后,总免不得提到一个人。
百里璟。
这些弟子,都是常和百里璟一起执行任务的。
翎卿想起出发之前,掌门来送他们,嘱咐了沐青长老,他们这一趟只是为了先行打探情况,能控制住场面最好,控制不住也无所谓,不需要他们真的和黑蛟死磕到底。
“要真遇到危险,不必逞强,传信回来,我和仙尊即刻前去支援,黑蛟不好对付,保全自己要紧。”
沐青长老郑重应是。
掌门又转向他,慈爱地笑了笑,叫他的名字:
“这一趟就辛苦你了,想当初小璟还在的时候,这些弟子常年和他一起在外出任务,不怎么在宗门,没想到现在他走了,反而是你补了上去。”
“这样吗?那还真是荣幸。”
翎卿说着荣幸,语气却不怎么激动,稀松平常似的,“那就要麻烦师兄们多照顾我了。”
“他们该做的。”
回过掌门的话,翎卿往灵舟停靠的地方走去。
“当心些,弟子们外出执行任务,多有伤亡,你是头一次,万万要当心。”
掌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伴着灵舟扬帆鼓动起的风声,有些说不出的沉重。
当心吗?
有长老随行,有师兄同路,又不是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就连和黑蛟搏斗,都未必会轮到他这个“新来的”,当心什么呢?
翎卿回过头。
南荣掌门立在山门前,麻衣广袖在风中鼓动翻飞,雪白的须发凌乱。
垂目时,皱纹横生的面上似有悲色闪动。
-
“不是等我回来?”翎卿索性靠在门板上。
亦无殊的手一遮,他一张脸只剩了双眼睛。
“我后来又仔细想了想,”亦无殊指压在他唇上,手心里捂了块冰似的,一本正经地说,“这一个月以来,为师已经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你出去这么久,等你回来,为师岂不是要饿瘦了?”
“说的跟你以前吃了一样。”翎卿可没忘记这人嫌饭堂太远。
亦无殊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不,以前饿死了也无所谓,现在不同了,”亦无殊彬彬有礼地说,“我现在把自己饿成皮包骨,爱徒嫌为师变丑了怎么办?”
“……”翎卿拉下他的手,绕了半圈,挪步到他身后,端着下巴上下打量,“也没长尾巴啊,怎么就开屏了?”
亦无殊谦逊地颔首。
翎卿挑眉,“装什么,不是怕我为非作歹,残杀无辜吗,神明大人?”
亦无殊自然地锁上门。
“这个倒是不担心,我刚才看了一眼,这条船上的人加在一起,你杀过的人的数量,排在所有人中倒数第五,你想杀个无辜的,比杀个不无辜的还要难。”
他轻轻拍了下翎卿肩膀,示意他别堵在门口。
堂堂魔尊,居然在这种事情上排在了倒数,翎卿推开他的手,自顾自往里走。
又在生气了。亦无殊手有点痒,很想在他头上揉一把,奈何自己早就承诺了不会对对方动手动脚,只能遗憾止住。
可他是止住了,翎卿没这打算。
翎卿走到床边,打量了一下,略带嫌弃地皱起眉,两根手指头拎起被子,往下抖了抖,稀里哗啦落了一地瓜子壳。
他手一松,被子掉在地上,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好像那是什么脏东西。
亦无殊也意外。
这些弟子这么不讲究的吗?
不等他思索完,肩上忽然传来一股力道,他低下头,翎卿用那两根拎过被子的手指,拎起他肩膀上的衣服,捻了捻指腹。
拿他的衣服来擦手。
“……”亦无殊和和气气地说,“其实,我们可以用水,或者帕子。”
翎卿才不管他,擦完了手,把他往床上一推。
亦无殊:“?”
他没有束发的习惯,这一摔下来,长发全散在了塌上,白衣翩展,把床榻占了大半。
他第一反应是翎卿报复他,报复他上个月故意把他捆回去摔床上,但紧接着,翎卿跟着躺了下来。
就躺在他身上。
“…………”
亦无殊看着他靠过来,在自己身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眼睛一闭,就要睡觉,默了默,才问他:“你是不是稍微有一点过分了?”
强占他的房间,使唤他做饭,故意往他口里塞酸果子,威胁他,把他扔下山。
这些就算了,现在变本加厉,再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蹬鼻子上脸?
“嗯?”翎卿困得很,鼻音浓重,“不愿意?”
他说着就要起身。
亦无殊把他按了回去,“这倒没有。”
他换了个问题,“昨晚干嘛去了?”
怎么一大早就困?
“被气晕了,躺会不行?”
“……”亦无殊忍笑,“外面那几个人能把你气晕?”
骗谁呢?
翎卿这个人,性格非常有趣。初识的时候,他以为翎卿就那么个性子,像锋利的刀,一往无前的箭,也像铁打不动的顽石,或者其他顽固而坚硬的东西,淬着火流淌着毒液,让人沾一下都要被烫掉层皮。
但后来,他发现不是这样。
别说一根筋,翎卿做事可不要太灵活了。
他在不同场合,不同人面前,看似用的都是同一套脾气,但细究起来,都有些不同,但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无论是软是硬是灵活还是死板,翎卿都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他的所作所为又说不上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翎卿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绝不会放低姿态,哪怕他要结交谁、争取谁,他的态度里面也没有一点要讨好对方的意思,永远是高高在上,用事实碾压对方,强迫对方去贯彻他的意志。
偶尔还有些……
骄矜。
这才是他真正的性格,一个绝对的逐利者,做下决定就绝不犹豫的行动派。
这里面,唯一不同的,就是……他。
他自己。
亦无殊。
亦无殊把这段时间掰开揉碎了,反复回忆,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翎卿好像就只跟他一个人这么较劲。
就连面对百里璟的时候,翎卿都没用过这么强硬的态度,和这么决绝的手法,连稍微和缓一些都不愿意。
翎卿现在还没想杀百里璟,但已经三次拔刀朝向他了。
面对百里璟的时候,翎卿看似硬对,实则更多的是绵里藏针,这一点从他至今还没暴露自己的身份上就能看出来。
万宗大比之上,横宗掌门几次三番怀疑他身份,翎卿只用两句话就巧妙地打消了对方的疑虑,还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他在折磨百里璟。
同时也折磨所有和百里璟有关的人。
对这些人,他想杀,但不会一来就杀,杀太快了他自己反而不痛快。
就连亲自动手去杀都很少。
比如陪他去魔域的张旭之,至今还埋在镜宗不知道哪块土地之下。
总之一句话,别人很难气到他,他把别人气死还差不多。
“你管我,”翎卿薄薄的白皙眼皮掩映在额前的碎发下,动都不动一下,翻了个身去躲窗外的阳光,“好好给我当毯子,我身上穿的是白衣服,脏了我找你麻烦。”
“……”亦无殊举起自己的雪白广袖,对着光思考,“原来只有你穿的是白衣服。”
他捏了个决,把床榻里里外外清洁了一遍,又去拨翎卿额前的碎发。
翎卿不耐烦,打开他的手,“别乱动。”
顿了顿,他闭着眼,又搬出亦无殊自己说的话来堵他,“你不是让我放心,说不会对我做什么吗——别烦。”
亦无殊把他眼睛前的头发别到耳后,免得压到他头发又不高兴,长指覆在他眼前,用手给他遮光。
清晨的光不算灼人,洒在身上就像披了一层晒足了阳光的薄纱。
他看着手下睡着的人,嗓音轻慢:
“这好像是你第二、还是第三次跟我说这句话了?”
在翎卿的生命中,大概除了“滚开”,“去死”,“杀了他”这一类的词,会经常拎出来用一用,其余的话,尤其是这种日常生活之外的话,是很少能让他拎出来说第二遍的。
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
重复,就意味着在意。
翎卿没搭理他,枕着他肩膀睡得安稳。
亦无殊侧了下身,把人扶了一把,让对方躺得更方便,心里漫无目的地想,翎卿很在意这句话吗?
可是……
你又不喜欢我。
你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要在意这种事情呢?
明明之前还毫不犹豫想杀我不是吗?
就连知道我想杀你,都没一点反应。
怎么就因为这种事生气了?
他想不明白,也不太想去想,听着翎卿逐渐平稳的呼吸,他把人往怀里收了收,也沉沉睡去。
-
到了午间,床边梨花木小桌上摆着的小铜铃忽然催命一样响起来: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吃饭了?”翎卿迷迷糊糊睁开眼,又想起这一传的修士修为就没有低于元婴的,就连开船的船工都有筑基修为,没有人需要吃饭,自然也不会配备厨房。
那就是有其他事情?
他揉了把脸,在身下的“软垫”上蹭了蹭,磨磨蹭蹭下床,双脚沾地,站在床边让脑子清醒。
亦无殊也睁开眼,半梦半醒间想,终于能真正躺下去了。
被投喂了一个月,他已经十分习惯自己的身份,“给我随便带点就行。”
“没饭,饿着。”翎卿咬着发带给自己扎头发。
亦无殊:“嗯?”
他放空片刻,也反应过来,揉了揉太阳穴,“这么说,我们要一路饿着飞过去了?”
原以为这话又要换来一顿冷嘲热讽,谁让你要跟着之类的,可翎卿说:
“不会。”
亦无殊期待地:“怎么说?”
“你觉得谢斯南故意引我们过去,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吗?他打的主意,无非就是让自己讨厌的人倒霉,比如,让镜宗和晋国那位国君结仇之类的——他上个月还说,想除掉那位陛下,但他自己又是晋国的亲王,肯定不能用自己的手,那谁合适呢?”
亦无殊配合他:“谁呢谁呢?”
“刚刚和他结了仇的镜宗啊。”翎卿给自己扎了个马尾,微笑道,“镜宗这一路会经过晋国国都,只要在镜宗路过的时候,让那位国君不明不白地死了,谢斯南这位晋国皇室唯一剩下的嫡系血脉再站出来一指责,不就能把锅甩到镜宗头上了吗?就算一时半会不能怎么样,也能给这边添点小麻烦,将来等他势力大了,挥兵北上的时候,也算师出有名了。”
“你怎么猜的这边?”亦无殊忍俊不禁。
“从他的目的倒推就好了,他现在最想除掉的人无非就两个,一个是魔尊,还有一个就是他那位皇帝哥哥,魔尊交给黑蛟了,皇帝哥哥交给谁呢?该找哪个冤大头来为一国之君的死负责?”翎卿放缓了语速,“当然是找得罪了他、最近还刚巧要路过他家的人。”
翎卿眼角眉梢溢出点笑,“所以,你觉得他会任凭我们从晋国国都上面飞过去,什么都不发生吗?”
亦无殊:“……”
翎卿低垂着眼看他。
他挨着亦无殊睡了半日,困意没消,倒是从来雪白宛如冰雪剔透的面庞难得显出一丝红润,手足暖融融的,活似刚从热汤里离开。
常人捂在被子里睡一觉就能体会到的滋味,翎卿从十六岁那年起就再也没感受过。
无论是多厚的被子,烧了多少碳,乃至于各种奇珍异宝,都不能让他感到一丝温暖。
他手上这个镯子只能压制千山雪不再毒发,不能让他真正恢复。
千山雪也没有解药,只能缓解。
记载千山雪的古籍上说,只有和雄性/交/媾,才能让雌蛇免去一月一次的痛苦。
翎卿眼睫轻轻一颤,在睡眠中捂出了汗,连带眼角都湿润着,把那一片的睫毛浸出漆黑油润的色泽。
他让自己专注到正事上去。
东珠海的异动,谢斯南专门为魔尊而设的局,镜宗当真就一无所知?
明知道有危险,还要前往,就连他这个入门不足半年的新弟子申请,也一并同意了。
就不怕危险吗?
还是说……
掌门他,究竟送了一船什么人上来?
一道极力压低的呼吸声凭空出现在两人耳畔。
就和他们一墙之隔。
“你不会饿着肚子飞过去的,你只会饿着肚子走过去。”翎卿恶劣地笑起来,头也不回,反手掷出小臂上的殷红短刀。
噗——
短刀没体,门外的人叫都没能叫出来一声,就倒了下去。
“继续睡吧,我去看看。”翎卿推开门,跨过地上倒在血泊里的黑衣杀手,俯身抽出插在尸体喉咙上的刀,大步朝外走去。
被独自留在屋子里的亦无殊想了想,反手给自己把门关上了。
说的有理。
大中午的不睡觉干嘛?
翎卿一早就用神识探查清楚了灵舟上各人的房间,他住在靠近船尾的地方,和其他弟子隔着一段,隔壁就是两位随行长老。
这是沐青怕他闹出事来,故意安排的风水宝地。
他出门之后,没管身后乱成一团的厢房,直接朝着沐青长老那边而去。
两个黑衣人正在围攻沐青长老。
沐青长老修为不低,但这毕竟是在灵舟上,出手狠了,这两个杀手承不承受得住她不知道,这艘船和船上的其他人肯定承受不住,天然就受了几分桎梏。
但也只是片刻,灵舟再重要,还能有弟子重要吗?不知道多少人混了上来,她必须尽快脱身才行。
这两个杀手也真是了得,都是大乘期。
要知道,元婴这种修为,放在外面都能称一句元婴真君元婴老祖,现在一趟刺杀而已,居然出动了两个大乘期的修士。
真就元婴遍地走出窍多如狗?
显然不可能。
这只说明背后的人势力之深厚,已经到了让人忌惮的地步。
那两个杀手配合极为默契,出手动作间恍惚竟像是一个人,沐青长老被两人夹击,节节倒退,真想不管其他,放开拳脚跟这两人好好打一场。
她怒喝一声,“你们究竟是谁派来的?宵小鼠辈,不敢报上名来吗?”
杀手自然不会回答她。
一名杀手用弯刀剁向她手臂,在她转身躲避时,另一个杀手已经欺到了面前,眼看就要一刀砍上沐青长老的肩膀。
翎卿把短刀拎在手中转了一圈,再次掷了出去。
杀手不防,一刀正中胸口,护体的极品法器和灵力竟丝毫没能阻挡,刀切豆腐把他前后捅了个对穿。
另一个杀手冰封一样的表情这才有了一丝裂缝,又惊又怒地看向翎卿。
沐青长老也朝这边看了一眼,看到翎卿时同样震惊,继而专心对付杀手。
翎卿想把自己的刀召回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是他的房间门口传来的,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是个恐惧饱含的男音,“对对对,微生长嬴就在这里,别杀我,我把你带到了。”
翎卿眉心一抽,转头望去。
他没有犹豫,转身就要往回走。
正好沐青长老那边把剩下那名杀手解决,着急地往这边赶过来,翎卿的房门口也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亦无殊悠哉迈过门口两具尸体,没有看吓呆了瘫坐在地的萧戚,朝着翎卿走去。
这时,又是几名杀手破墙而入,整艘灵舟的墙顷刻间就被拆了一半。
他们落地后立刻发现了局势严峻,看了看走廊尽头的沐青,以及另一位闻声而至的长老,又看了看另一边的亦无殊,还有他身后刚刚赶过来、一身狼狈的弟子。
杀手们不约而同,一窝蜂涌涌向了唯一落单的翎卿。
“都别过来!放下武器!再动一下我就杀了他!”黑衣杀手把翎卿箍在身前,恶狠狠地威胁。
翎卿:“……”
亦无殊:“……”
也是不容易,这里足足三个方向,三方人,这些人给自己选了个必死无疑。
沐青长老一手提着剑,上前一步:“你敢伤我门内弟子试试!”
“哼,长老不必威胁我,我们既然敢来,自然是……”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察觉手上一凉。
翎卿一抬头,面色如雪,在他手臂上一按。
噼——
杀手的手臂里就跟被塞了个爆竹一样,皮开肉绽,骨头渣子横飞。
“!!!!啊啊啊啊啊!”
翎卿轻松摆脱了他,朝前走去。
杀手半边身体爆开,很快再发不出半点叫声,其他杀手也没能幸免,连逃跑都来不及,尽皆爆成了一摊烂肉。
鲜血溅满了整个走廊,翎卿随手抹了一把擦脸,也不管抹干净没有,一手拎着自己刀,朝亦无殊走去。
那些聚集过来了不少弟子,也不管亦无殊怎么会在这里,全都吓得躲在亦无殊身后。
虽说这个等级的战斗确实不是他们能参与的,但一群常年出任务,和危险打交道的弟子,竟然被吓成了鹌鹑。
翎卿看向他们。
明明没做什么吓人的举动,那些人却被他这一眼吓得到退一步。
翎卿抬手一招,一名弟子不受控制地朝他飞去。
“你你你——”
翎卿轻松拧断了他的脖子,把人丢垃圾一样丢到地上。
走廊里鸦雀无声。
好半晌,沐青长老才艰涩道:“你做什么?”
翎卿没理她,又朝另一个弟子伸出手。
沐青长老大喝:“微生长嬴!”
翎卿抬了下眼睫,他脸上沾了血,沿着下颌滴滴答答往下落,“他刚刚给这些杀手带路,长老没听见吗?”
以沐青长老的修为,除了翎卿和亦无殊这边,这艘船上发生的任何事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哪怕刚才在和人打斗,也不可能一无所知。
沐青长老本想否认,脑子里却闪过一道声音:
“对对对,微生长嬴就在这里,别杀我,我把你带到了。”
如此谄媚,如此迫不及待,即无骨气,也无道义,显得像个小人。
她想说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另一名长老皱眉道:“刚才情急,况且这种事自由宗门规矩处置,我会如实禀报掌门,该怎么惩罚自有戒律堂定夺,没有你动用私刑的道理。”
“道理?我又不讲这种东西,”翎卿笑了一声,“长老再多说一句废话,我就先把你埋在这里,再去杀他们。”
长老哪能容他如此挑衅,须发倒竖,就要发作,给他一个教训。
沐青急忙上前拦住他,到底还是不忍:“洞天长老不是这个意思,你先冷静一下,这些弟子有错,回去自会受到处罚,况且……他们远远没到要死的地步。”
杀手又不是这些弟子派来的,遇到这种事谁都不想。那又是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就算做出一些于理不容的事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当然,她不是说这种行为就是对的,但……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罪不至死罢了。
见有人给自己撑腰,原本还低着头躲避翎卿视线的弟子又理直气壮起来,正要拿出一副师兄的派头,教训教训这嚣张的新弟子。翎卿说:“我真是有点受够你们镜宗了。”
这话就说的生分了。
——你们镜宗?
你不是镜宗弟子吗?
沐青长老向来把镜宗弟子当自己的孩子,听不得这种话,但这毕竟是人家受了委屈,只得耐下性子,还想再劝劝。
“每次跟百里璟沾上点边,就总有些人,莫名其妙跳出来做一些恶心的事情,我寻思着人不该这么蠢,至少不该蠢成一窝,好歹也是天下第一宗门,怎么就遍地蠢货乱走呢?”
沐青长老:“…………”
洞天长老七窍生烟:“你放肆!”
翎卿冷冷看了他一眼。
恐怖威压当场压下,洞天长老胸口一突,一口血喷了三尺。
把他最近的弟子淋了一身。
其余人无不浑身一凉。
这个人竟然……真的朝长老动手了。
他竟然真的敢……
不不不,他竟然真有这个实力!
翎卿的威压是无差别的,并没有放过谁,沐青长老大脑也濒临炸开。
她嘴动了动,但还是硬着头皮把这些弟子护在身后。
“长老还真是善良啊,上次张旭之骂你,真是骂轻了。”翎卿轻笑,“您是什么贱骨头吗?站在船边上听这些人骂你那么久,听得很开心吧?是不是回去之后又要反省自己哪里教育出错了。”
沐青长老嘴唇颤抖。
“别反省了,就您这样的,再教一百年也教不出好弟子。”
翎卿说得轻柔而残忍。
“因为,这些畜牲,就是您养蛊养出来的啊。”
他真的厌烦透了。
这些人还真是……不知道该说善良,还是太吝啬,以至于舍不得用一下自己的脑子,竟然没人认真想一想,掌门将百里璟驱逐出镜宗,单单是因为那庄陈年旧事?
因为死在魔域的那些弟子?
百里璟在镜宗一百多年,让整个镜宗爱他护他,为他痴狂,而他本人就只做过那么寥寥几件事吗?
“你纵容他们犯错,不要觉得不对——您嘴上说着要处罚,其实他们永远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更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会觉得处罚他们的人不应该。”
“这种惩罚有用吗?”
沐青长老后退一步,“你……我……”
“你还没有意识到吗?你说他们罪不至死,那你想过没有?”翎卿一寸寸敲裂她的认知,“——他们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吗?”
沐青长老呆住。
“他们常常结伴同行,但偶尔也会有新的人加入,每次和他们一起出任务的弟子,回来了几个?是,那是任务危险,出现伤亡很正常。但是为什么?和百里璟交好的弟子就从来不出事?向他献媚的弟子不出事,只有那些看不惯他的,一个接一个死了,最后整个镜宗,只留下了亲近他,喜欢他的人?”
弟子们大气不敢喘,脑袋缺氧晕眩,但终究是多年的爱慕占了上风,有弟子站出来辩白:
“你少在那胡说八道!我们和小璟关系好,他愿意保护我们怎么了?那些人低贱不说,还对小璟处处不敬,死了不是活该吗?”
翎卿挥手,五指划过空气。
说话的弟子双目圆瞪倒下去。
又死了一个。
“长、长老……不、仙尊!仙尊救我们!”弟子顾不上疑惑这人的实力了,连滚带爬跑向亦无殊。
现在只有亦无殊能救他们。
他们伸出手,去抓亦无殊的衣角。
可还没碰到,就断了气,扑通倒在地上。
在他们一步之遥的地方,亦无殊纹丝未动。他原本倚着墙,像一尊不太清冷慈悲的神像,亦或者高高在上俯视着众生相的神明,永恒微笑着。
却不惹尘埃。
沐青长老浑身颤栗。
“长老似乎对我有什么误解?”翎卿说,“我跟你们掌门不太一样。”
“我不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类型。他不会无端去招惹别人,只会在别人找了他的麻烦之后反击,而且主要别人没把他得罪死,他都不会对对方下死手,是个和长老一样善良的人。但我不是,别人不需要怎么得罪我,只要让我看不顺眼了,我就会收拾他们。”
魔域是块复杂的地方,血腥和暴力构成了他的底色,但若是仅凭着一腔蛮力,最多只能在这块地方上立足,而不可能统治它。
某种意义上而言,那里已经变成一个蛮荒的国度,只要牵涉上了利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就绝不会少。
如果一个人只是肌肉发达,没有与之匹配的脑子,那他撑不住这样的地方。
也不可能在老魔尊死后迅速接手过魔域。
在从前,翎卿做事的时候,身边总跟着一个温孤宴舟。
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一个死亡威胁,一个温声安抚。
一唱一和,让人提心吊胆的同时又会想,只要自己听话,就不会死,只要不做出找死的事情,翎卿就不会对他们动手。
遗憾的是,温孤宴舟死了,接替他工作唱红脸的那位也不在这里。
这里只剩下一个暴君。
一个靠着暴力镇压,强迫别人向他投诚的暴君。
“惹出这么大的事,回去你要怎么交代啊?”走廊里响起一道轻轻的叹息。
亦无殊倚在门边,望着他轻轻叹息。
“为什么要交代呢?”翎卿轻声,冰雕雪砌的一张脸,玉面无暇,比他还要纯白无辜的模样,轻轻地笑着,“现在全修真界谁不知道,百里璟得罪了魔尊,而这些弟子和百里璟这么交好,在他走了之后,宁愿顶撞长老也要为他鸣不平,恰好魔尊也在赶往东珠海,双方遇到,这些人倒霉,被他顺手杀了,又怎么样呢?”
亦无殊趣致地瞧着他,“这么冤枉魔尊,不怕魔尊生气吗?”
他像是想起什么,很好心地劝告:“魔尊生气可是很可怕的。”
翎卿停下脚步,停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魔尊怎么会生我的气呢?”
灵舟破了大洞,摇摇欲坠,全靠亦无殊一手抬着,才没有一个倒栽葱摔进地里去。
地上鲜血蜿蜒,渗透进木地板里,熏足了香料的红木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充斥着这方空间。
翎卿有些热了,鼻尖冒出细汗,脸颊边几缕发丝汗湿,贴在脖颈上,他说:“我帮了他,不是吗?”
“这样啊,那爱徒能不能帮我求个情,”亦无殊瞧着他,笑意温沉,问他,“让魔尊别生我的气了,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