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亦无殊第一次当面叫破他的身份。
尽管这家伙很可能从一开始就知道, 只是一直没有说出来。
两人之间就隔着一步之遥,翎卿朝他微微俯身,同样传音过去, “仙尊知道自己看我的眼神很像谁吗?”
不等他回答, 翎卿说:“像前任魔尊。”
他站着, 而亦无殊坐着,亦无殊略微仰头, 只觉得翎卿的声音像一缕温存的风拂过耳畔:“也像怜舟桁,还有其他的……我从魔域的街上走过的时候, 看我的每一个人。”
他的声音轻而缓, 说得心平气和, 亦无殊显出点出乎意料的神色。
“啊……已经那么下流了吗?”他眨了下眼。
翎卿垂眸看着身上逐渐爬上来的“线”,看着它们一路从他小腿爬上他的腰, 缠绕住他指尖,最后爬上他肩膀、脖颈……
何止下流。
他不辨喜怒地笑了声,偏了下头, 躲开那想来蹭他脸颊的线,声音却是温存的, “怎么,神也眷恋人间色吗?”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亦无殊同样温和,“漂亮的事物谁不喜欢呢?”
“原来是这样, ”翎卿明白了, 他直起身, “仙尊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当然。”
“在你眼中, 苍生是什么?”翎卿很好奇这个问题。
他从高处望进亦无殊眼底, 听到他说:
“草木。”
没有停顿、犹豫和思考, 亦无殊给出了答案。
温和慈悲,不喜不怒。
翎卿垂下眼帘,纤长睫毛覆在眸子前,“这样吗?”
“既然是草木,那你为什么要救百里璟呢?”他说,“我杀不杀他是我的事,但你为什么要救他?”
亦无殊沉默了。
数百双眼睛都在关注着这边,还跌坐在擂台上的百里璟、完全弄不清发生了什么的各门派弟子。
坐的最近的这一圈人神情各异,有意无意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充满了探究。
翎卿弄出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由不得他们不关注,但眼前的情况又莫名诡异,说是收徒,被收的徒弟却没半点喜色,浑身的气场更像是来杀人的。
他们的交流全在意识中,外人既听不见,也无从猜测。
终于亦无殊缓缓开口:“贸然动用规则不是一件好事,会产生无法想象的后果,何况还是用来杀人。事实上,就连神也会被规则束缚。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而你选了最差的。”
“师尊这是在管束我吗?”
翎卿还维持着抬手打量镯子的动作,此时把手腕翻转过来,指尖朝着亦无殊,掌心平摊向上,展示在亦无殊面前。
刚戴上去的镯子贴着他手腕上的皮肤,像是特殊的镣铐。
“当然不是,”亦无殊轻声说,“我不会约束你,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只是,在这件事情上,你并不清楚这件事会带来的后果,所以我告诉你,如果你知晓之后还决意要去做的话,我不会阻止你。”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说,“所以我不会的。”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每一个字都在贴着刀锋走。
只要有一个字回答错了,不合翎卿的心意,翎卿都会朝他动手。
但他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那还真是多谢了,”翎卿说,“师尊向来出尘世外,不理俗务,难得想管什么,就遇到了我这么个不知好歹的。”
“……谁叫我心思下流呢,自作自受。”亦无殊撑着下颌的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脸,很有几分无奈。
到这里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在别人眼里他们已经沉默了太久。
“师尊的心思哪是我能猜的,另一半您自己留着吧。”
翎卿转身离去。
“这……”等他走远了,才有人窃窃私语,“这就没了?”
“不是拜师吗,下跪呢,敬茶呢?就叫了声师尊就没了?还有刚才……”
“给我留条活路吧诸位,”亦无殊站起身,跟南荣掌门打了声招呼,“掌门辛苦了,这里的事情也差不多结束了,我就先回去。”
“哎,不是,”南荣掌门如梦初醒,“仙尊你……你怎么收了微生长嬴?”
“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问题大了!南荣掌门把声音压到最低,“这跟我们之前说的……”
旁边的横宗掌门状似不经意看过来。
南荣掌门改为传音,“这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之前那位答应了你们会收一个徒弟,我来了之后他就走了,你们没办法,让我替他收徒。作为补偿,也作为你们给我提供一个落脚地方的报酬,这个要求我应了,”亦无殊说,“我现在不就是在兑现我的承诺吗?”
南荣掌门心梗。
话是这么说,事情也是这么个事——他们确实只是要求亦无殊收个徒弟,没有明确的指向是要收谁,但当时的情况,就算不说,也只有那么一个人选。
谁能料到有今天呢?
“他是我首肯收入门中的,”亦无殊说,“既然说了要负责,总得把人放在眼前看着吧?”
“……”南荣掌门无法反驳。
算了,南荣掌门转念一想,他想要培养百里璟,无非也就是惜才。
百里璟再如何乖巧懂事,终究还是姓百里。
他心里始终有一道过不去的槛,每次想起这件事,都觉得膈应。
况且这段时间以来,百里璟频频出状况,今日的表现更是让他失望。
楚国皇室那股扎根于血脉的自私自利简直被他继承了个十成十。
冷血,贪婪,伪善,不断勾起他不愿回忆的往事。
南荣掌门敛了神色,“仙尊说的是。”
一旁还留在这的楚国皇室出声:“掌门?!”
可不等他们说什么,亦无殊摆了摆手,狂风自脚下卷起。
他一步踏出,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南荣掌门摇摇头,起身让人去收拾这一地的烂摊子。
横宗掌门忽然开口:“掌门大人,您就这么走了吗?您还没说您这弟子是从哪里挖出来的宝贝?”
南荣掌门回头看他。
横宗掌门说:“能随意动用规则的力量的,恐怕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吧?就算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没有谁能做到这一点的。今天大家伙来得齐,不如也跟我们分享一下。”
“弟子还需要挖吗?”南荣掌门淡淡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人是自己来的。我们镜宗收徒,刚好就收到了,有什么办法?要说有什么原因,可能是威名在外,格外引人向往吧。横宗掌门要是实在羡慕,争取好好干,把横宗做大做强,也能有天才慕名而来,就不用在这堵着我问了。”
“至于他的能力……”
南荣掌门不咸不淡,“你用你自己的平庸来质疑天才的能力?”
众所周知,在三宗四门里,密宗最为神秘莫测,而横宗和镜宗会更多出现在世人眼中。
这也导致了两个宗门竞争不断。
自从几百前,南荣掌门担任镜宗掌门以来,横宗就被钉死在了第二的位置上,无论怎么扑腾,都不得翻身,横宗掌门恨那个咬牙切齿,两人每次见面都是唇枪舌战。
横宗掌门被他气了个仰倒,“老匹夫你!”
他重重一甩袖子,“别在这跟我打马虎眼,那究竟是谁?”
话是对着南荣掌门说的,可说话的同时,他的注意力却全在一旁默不吭声坐着的人身上。
微生长嬴和亦无殊这对新鲜出炉、拜个师搞得跟包办婚姻结成的怨侣一样的师徒先后走了,就连第一名的奖品都还没来得及给。
魔尊却还在这坐得稳稳当当!
从那个叫微生长嬴的弟子上台之后,翎卿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一直低垂着头,整张面孔都藏在斗篷之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简直像是神游天外了一样。
但比起出神,更有可能的是……
“神骨啊。”这时翎卿低低笑了一声。
横宗掌门一愣。
南荣掌门眉心抽搐。
怀璧其罪的道理谁都懂,老魔尊捡到一个神骨,自然不可能满世界地宣扬,平白惹人眼红。
同理而言,南荣掌门自然也不愿意这个消息过早的暴露出去。
那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
虽然“微生长嬴”展现出来的实力已经给他惹来了太多眼神了。
“真不错。”翎卿淡淡道。
横宗掌门神色诡异,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此等神物,刚才的怀疑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嫉妒,不过……
他觑着翎卿的脸色,这点不甘很快转变为幸灾乐祸。
“怎么,魔尊阁下也对这个弟子感兴趣吗?”
魔域可没有收徒这种说法,就算打着收徒的名号,行的也绝对是见不得光的事。
翎卿要是也对这个弟子感兴趣,绝不是想收他为徒,而是想把他扒皮剔骨。
“徐宿!”南荣掌门忍无可忍,暴喝道,“这是你一个掌门该说的话吗?”
“说说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横宗掌门从容不迫,“再说魔尊阁下还在这,掌门大人这么大声,是对魔尊阁下有什么不满吗?”
南荣掌门厌烦道:“小人嘴脸。”
“你骂我?”横宗掌门当即想反击。
翎卿说:“没兴趣,不想养个能杀我的。”
横宗掌门和南荣掌门倏地停下。
不只是他们,在场众人都回忆起来,这位魔尊就是杀师夺权上位的。
他就是走的这条路,怎么可能给自己养虎为患?
翎卿懒得多留,身上的斗篷无风自动,同样是一步跨出,登上来时坐的巨大马车。
刚才悄无声息消失的奈云容容又无声无息出现,还是那副欢欢喜喜的笑模样,长孙仪等人也微笑着站在她身边,给翎卿打开门。
一行人公然离去。
南荣掌门长长地出了口气,不再搭理还想找事的横宗掌门,吩咐下去,让弟子们招待好客人,便揣着一颗疲惫的心走了。
失礼就失礼吧。
他累了。
-
比赛的奖品很快送到翎卿手中。
负责来送东西的是张礼。
教习先生踩着梦游一样的步子来到翎卿的小院外,敲门的时候还在怀疑自己是做梦。
今天的大比他也去看了。
寻常弟子进不去,他们这些教习还是有点特权的,虽然不能和那些前辈大能、皇亲国戚坐在一起,也能在角落里得个位置。
从魔尊无缘无故到来起,他的嘴就没有合上过。
翎卿过五关斩六将,一路走到决赛擂台上的时候,他的下巴更是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然后就被翎卿随手招来的雷惊了个稀碎。
正弯腰去捡自己下巴的张礼差点就给跪下了。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实感。
他好像、似乎、大概、可能……什么都没做,就成万宗大比第一的老师了?
虽说翎卿拜了新的师尊,但那是大比之后的事情,在大比之前,翎卿只有他这么一个老师。
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也不妨碍这份荣誉归属他。
“长嬴啊,你在里面吗?”张礼清了清嗓子,咚咚敲门。
半个时辰不到,人应该还没有搬到那位仙尊那边去吧?
眼前的木门开了一条缝,翎卿靠在门边揉眼睛,提不起精神,“老师有事吗?”
“咦,你不舒服吗?”看到他脸色不佳,张礼一腔激情澎湃愣是被压了下去,关切道,“是不是受伤了?我刚刚看着好像也没谁……”
“有点累。”
“这样啊,”张礼都准备拉他去看医师了,闻言歇了这心,把手里沉甸甸的匣子递给他,“这是你的奖品,你走的急,没来得及领,掌门让我给你送过来。”
“麻烦老师了。”
“那行,你早点休息吧。”张礼不想耽搁他时间,想说的话全憋了回去。
“老师慢走。”
翎卿搓了搓自己的下颌,让自己清醒一点,顺手关上门,转身就对上一张因为凑近显得格外大的脸。
“……”他后退一步,冷静道,“你想挨揍吗?”
奈云容容:“不想。”
她缩了回去,又恢复了瓜子小脸,但目光还是探究地流连在翎卿身上。
“做什么?”翎卿掀了掀眼皮。
“殿下,您真拜师了啊?”
那位仙尊出手拦下翎卿的时候,翎卿原本是准备对他动手的。
未免两人打起来波及到其他人,翎卿让他们先走。
只是没走远,就在附近,密切关注着场内。
所以,翎卿喊的那句师尊,他们都听到了。
别说张礼的下巴,魔域在场所有人的下巴和眼珠子全都掉地上了。
奈云容容尤其震惊。
殿下当年可连老魔尊都没叫过一声师尊!居然就这么叫了一个刚认识的人?要是让老魔尊给听到了,但凡是有一块棺材板,这会儿都该压不住了。
“你很闲吗?”翎卿瞟她一眼。
奈云容容:“……”
这种话后面往往就跟着一个棘手的任务,她才不要回答。
“你去……”
奈云容容唰地窜起身:“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殿下再见!”
只见她一招凌波微步,迅速消失在翎卿的视野之中。
逃避任务的姿势熟练而完美。
就是跑的太匆忙,出门时不小心撞到一个人。
她皱了皱眉,却也没太在意。
她离开演武场的时候就给自己换了张平凡的脸,寻常人一眼见了绝对记不住,也不会被人认出来惹麻烦。
“不好……”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注意看路!”对方抢先道歉,年轻响亮的嗓门还带着青涩。
奈云容容无意间一看,霎时顿住。
“……你是……你叫什么名字?”
“啊?”对方摸了摸脑袋,“我叫展洛,师姐真不好意思,撞疼你了吗?”他以为自己撞到的是其他弟子,作为新来的,只要不是同学,见谁都是师兄师姐。
奈云容容摇头,“没……”
展洛察觉她神色不对,关心道:“师姐?”
奈云容容迅速调整过来,揉了揉脸,“没事,就是发现你跟我以前一个同……朋友长得很像,差点以为他诈尸了。”
“……”展洛嘴角抽搐,“诈尸?”
“哦,他死蛮久了,”奈云容容耸肩,“死了之后另一个畜牲就把他的活全丢给我干了,你要是他我得揍你一顿。”
展洛:“……”
这话他真接不上。
“走了。”奈云容容也不管他,“下次走路看路。”
展洛:“???”
奈云容容熟练地倒打一耙,转过弯之后就躲在暗处偷偷往回看。
展洛原地茫然了一会儿,没放在心上,大喇喇地边走边喊:“兄弟我来啦,你在吗给我开个门!”
奈云容容心情复杂,“还真是这小子啊。”
算算时间,十五年,好像确实是差不多的岁数。
她目送展洛高高兴兴朝翎卿那边去,摸了摸下巴。
除了这缺心眼儿,这世界上应该没有第二个去见老板还兴高采烈的人了吧?
奈云容容没再停留,迅速从镜宗溜了。
跑出去几百里远,才在一片旷野上停下脚步,吹着风慢慢往前走。
-
都说往事如烟随风而散,但有些往事还真挺值得回忆。
奈云容容在草地上坐下来,双手托腮,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夜空。
翎卿身边的人中,温孤宴舟年龄最大,比翎卿还要大十来岁,另一人年纪最小,连温孤宴舟岁数的零头都不到。
这小子纯属愣头愣脑,误闯进他们之间的。
他成为翎卿下属的时候才不到十岁,那时翎卿已经一百多岁了,和老魔尊之间的矛盾急遽激化,修为也到了突破边缘。
很快翎卿闭关去冲击化神,一闭就闭了整整十年,就连他们也只有极少数时候才能联系上他,一年都未必能见几回。
按理来说,这人应该算他们中间和翎卿关系最淡的。
但最后老魔尊身死,翎卿身受重伤,他们被怜舟桁带人困在魔宫的时候,却是这人站出来,说反正他也命不久矣,不是病死就是出其他意外,不如替他们争取机会离开,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奈云容容不大同意。
她擅长伪装,想要伪装得好,就需要极为细致的观察力。而在很长一段时间中,被她当做观察对象的人,就是翎卿。
翎卿是个太偏执的人。
在第三个人加入他们之前的那一百多年里,翎卿身边就只有她和温孤宴舟。
大概在翎卿十七岁那年,还差一个月满十八,她去找翎卿,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魔域那地方混乱又原始,生辰礼物这种东西听都没听说过。
要是有人借着生辰大摆筵席,基本都是鸿门宴。
但她还是坚持每年给翎卿送礼物。
没别的原因,一开始是感激,也是害怕被翎卿遗弃,想要讨好他,后来是习惯了。
结果那次登门,她听到翎卿在和谁吵架。
一个相当陌生的声音。
很好听的男声,听起来还很年轻,说话的调子轻快。
奈云容容从没听过这个声音。
那人提出要和翎卿打赌。
赌谁会的东西的多。
要是翎卿知道的没他多,那翎卿就拜他为师。
翎卿怎么可能愿意,嗤笑一声:“你一个要死的人了,还想给我当师尊,信不信我把你丢出去?”
翎卿的住处居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奈云容容吃惊,停下了脚步。
翎卿也不知道是没发现她,还是发现了但是不在意,继续和那人争执。
那时翎卿来魔域快十年了,平素里众人见到的翎卿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总是低垂着眉眼,漠然麻木,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奈云容容看过他杀人,干脆利落地手起刀落,血喷溅在他脸上,也只是随手抹掉,死水一样,不见丝毫波澜。
奈云容容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年轻气盛。
她脑海里居然出现了这个词。
从来没有人想过用这个词来形容翎卿,翎卿从出现在世人的眼中那天起,就成熟老练得不像话,也不爱说话,从没有过这样“活泼”的时候。
更让奈云容容惊讶的是,翎卿最后居然同意了和那人打赌。
两人互相出题考对方。
那人先考,问了翎卿一个晦涩拗口的古语。
翎卿当场进屋扛了一堆竹简出来,摊开在地上,一翻就翻了一个下午。
魔尊练的是魔功,他倒是想剔了翎卿的神骨用在自己身上,但容易出问题,打的是夺舍的主意。
既然是夺舍,自然要保证躯壳完好,不能把翎卿打废了关起来,索性养在自己身边,还能放松翎卿的警惕。
因此,他不得不装出一点“为人师表”的样子来,平日里并不怎么限制翎卿。
从他的角度来看,一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孩子,对他的威胁也实在有限,他很难太重视。
翎卿自尊心极强,低头那是死都不可能低头,不懂就憋着翻书。
一本没有就看下一本,一堆没有就换下一堆。
也不说话,就蒙着头不停地翻,平日里无论遇到什么事都镇定自若的人,此时冷漠平静全部消失,眼里只剩下这件事。
一开始还隐隐压抑着烦躁,唇越抿越紧。到后来情绪全部消失,变得麻木,可动作没停。
那会儿翎卿早已辟谷,连吃饭喝水的时间都省了,坐在那一刻不停地翻书。
那男人竟然也不催促,还帮着他搬书,他看完一本就主动递一本新的给他,帮着归纳看完了的。
整整一个下午加晚上,四个时辰,翎卿没有停止哪怕一刻。
执拗的劲头让人看了都心惊肉跳。
那一年奈云容容才刚到他身边,忐忑不安,想着要更了解他一些,好让自己不被遗弃,而那就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翎卿在院子里翻了一下午的书,她就这样在外面看了一个下午。
看到翎卿走火入魔的模样,她心里着急,都有些怨怪起那个人。
没事打什么赌啊?
还有现在,怎么也不劝劝。
捱到过了子时,翎卿好不容易找到答案,眉眼松快下来,终于放下拿了一天的书。
奈云容容比他还高兴,想着终于要赢了。
但是轮到那人的时候。
“啊,我不会。”
那人连思考都没有,也不做任何挣扎,就这样认了输。
翎卿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质问:“你不是说你无所不能吗?”
“对啊,但那是我‘说’的啊,我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我不能不会吗?我输了又没惩罚。”
翎卿大概是感觉自己被耍了,恼怒地把竹简摔在他身上。
那人轻轻松松接住,靠在窗边,闷笑一阵。
“不准不会,给我翻书找!”
“为什么?”那人说,露出的侧脸陌生,确实是个从没见过的人,笑盈盈地摊手,“我允许自己不会。”
-
“挺久的事情了,一百多年了吧,怎么突然又想起来了?”奈云容容摸了摸额头。
本来在想展洛的事,不知怎么就拐了个弯,想起这些百年前的陈年往事。
一百年前……他们在魔域要死要活的时候,那缺心眼的小子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要饭呢。
现在都一百多年过去了。
别说那人认识殿下的时候就要死了,病死还是怎么死她没怎么关心,总之就活了不到一个月吧。
对于他们这些动辄认识几十年上百年的人而言,这时间短得可以忽略不计。
她是因为刚到殿下身边的缘故,天天紧绷着精神,才把这些事情记得格外清楚,但要是殿下……
估计早把这人给忘了。
一百年,不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也相当不短了,足够认识太多人。
那只是个萍水相逢的过客,暂时相遇相识,在殿下这里停留了一个月,然后就离开。
这种存在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精力和记忆有限,哪能个个都记得呢?
那还是个注定要死的人,从认识那天起就告诉了殿下他活不过一个月,得多傻才对这种短命鬼上心,平白无故给自己找不痛快。
殿下忘记了也正常。
缺心眼的小傻子都这么大了,那人估计也早就去转世了吧。
要不是今天发生的事,殿下突然多了个什么“师尊”,又意外碰到展洛,想起小傻子的死,担心他死了翎卿无法接受,她也不至于拐个弯想这么多。
嗯对,就是被殿下那句“师尊”刺激得太狠了。
下次殿下阴阳怪气的时候,她一定要跑远点。
奈云容容摘了根草叼在嘴里,也不管会不会弄脏衣服,仰躺下去,望着满天繁星出神。
“殿下的师尊啊……”
她不觉得翎卿是真心实意拜师,就翎卿那个脸色,说他是打算把那位仙尊身上的能力全都学走再把人一刀杀了她都信。
奈云容容忘了在哪看到的话,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可别的就算了,这一点殿下大概永远也学不会。
他不会允许自己有做不到的事情。
也永远释怀不了别人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