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 钟晚忙完一堆杂七杂八的工作,终于进组拍戏。
两个月的拍摄周期,头一个月都在湖市周边乡镇的山里拍旅游的戏,后一个月才回杭市拍摄都市部分的镜头。
拍摄的场地都在山里, 离湖市市区还有十多公里的距离, 只附近几公里外有个镇子。
说是镇, 但其实只有两条一看就很有年代感的街道, 开着零星几家餐馆、小卖部或旅店。
他们夜戏又多, 每天往返湖市很不方便, 早晚各折腾一趟, 演员和片场的工作人员们估计连睡觉的时间都剩不下多少。
赵秋野导演便拍板,租下了镇上的几栋空置商铺, 运来一批简易版和床、桌椅和生活用品,作为宿舍。
让接受不了这样居住条件的演员去湖市市区里另外定酒店, 费用组里报销, 规矩只一条,拍摄时间不能耽误。
开机之前, 剧组的工作人员就把“宿舍”收拾好, 拍了一串图发在大群里。
条件确实很简陋,虽然收拾得算是干净,但毕竟各种设施都不齐全, 每间房里基本只有一张床, 部分房间才有桌椅, 卫生间空间极为狭小。
当天晚上, 钟晚就收到许褚然的微信, 邀她一起去湖市住酒店。
许褚然:[…我算过距离, 其实住在市区也还好, 虽然山里那段路不好走会再耽搁一些时间,但总计到拍摄场地车程差不多四五十分钟,每天提前这么久起床就可以。]
许褚然:[你看见副导发的照片了吧?在这种宿舍住一个月我可能会抑郁,比我大一去的军训基地条件还差…]
钟晚想起许褚然父母都是京市人,好像一个是大型企业高管,另一个是中学校长,在京市有好几套房,虽然不算顶好的条件,但也称得上家境殷实,估计没怎么住过这种“宿舍”。
钟晚想了想,回复说,算了,她住在镇上就行,不然晚上睡眠时间不够,影响白天拍摄的状态,再者有什么临时调整的拍摄安排也能及时到场。
过了会儿,许褚然回复:[那好吧!我也住镇上,我去跟副导争取两个有桌子的房间…我们是主演,这种小要求应该还是能得到满足的。叹气:/叹气:/]
钟晚又翻了下他上面的消息,[你不是住在镇里会抑郁吗?没事,时间赶得及,你住湖市也行的。]
许褚然:[我一个人住在湖市更会抑郁。难过:/]
许褚然:[而且你都住镇上了。]
许褚然:[小猴子大哭.jpg]
钟晚看着他发来的表情包,觉得这人还挺可爱,随便回复一个表情,结束聊天。
于是,男女主演和导演都没有“搞特殊”,其他演职人员也都没好意思去住湖市的酒店,毕竟大多数演员也都是出道不久的新人,赵导亲自选的角,没背景没后台,都选择听从安排。
开机后的前几天,钟晚的戏份被安排的很密,几乎从清晨到夜里都有。
赵导考虑到演员情绪,基本都按剧本里的时间线去安排,前期她所演角色的状态是重度抑郁症患者,且有强烈的自杀倾向。
为了尽可能入戏,钟晚每天都把情绪维持在很消沉的状态,夜里下戏就回到只有三件家具的宿舍睡觉,天不亮又去化妆。
几天过去,化妆师不用往她眼下打阴影,都已经是很自然的一片乌青。
梁序之已经到了杭市,每晚会跟她互相发几条消息,基本都是例行的问候和回复,钟晚担心影响拍摄状态,加上时间确实有限,没怎么跟他多聊。
开机一周后的这天,终于没有夜戏,钟晚傍晚就回到剧组租的那栋房子,打算好好补个觉。
刚洗漱完,手机就响起,来电显示是剧团的张老师。
钟晚接起来,声音中透着疲惫:“怎么了张老师。”
张老师:“晚晚,你最近是不是在组里拍戏啊?”
钟晚应了声“是”。
张老师道:“我这有个事可能得麻烦你,就是不知道你档期排不排的开,如果时间冲突,我再问问别人。”
钟晚:“张老师您说,如果时间能排得开我肯定帮。”
毕竟当时重新进这行,都是张老师反复劝的,大学时去戏剧节能拿奖也是因为有他,如若不然,她也接不到第一部网剧。
张老师便说,是他一直喜欢的一部英国文学作品,想改编成话剧让剧团排演,但那部作品不仅是国内,在英国也没有过话剧改编的剧本可以借鉴。
他毕竟不是专业编剧,担心能力不够,联系了港岛一位改编过同作者作品的编剧来一起商量剧本。
编剧的实力没得说,但问题就是,这位是港岛人,又上了年纪,普通话水平实在有限,包括他在内的团里的演职人员跟他交流起来都费劲,所以想问她是否能抽出时间回趟剧团。
另外,里面有个角色很适合她演,如果能参与排练和演出就更好,运气好能把视频投到国外的话剧比赛,获个奖什么的。
这事也不着急,如果钟晚能抽出空,就优先照顾她的时间。
钟晚翻出手机里的日程表:“可以的张老师,我也一年没上过话剧舞台了,其实有时候还挺想回去演几场的。”
“我八月末湖市的戏份能杀青,之后的镜头都在杭市拍,中间会空出三五天的时间,如果编剧老师有空,可以叫他来一起商量剧本。”
“正式排练和演出就得等到九月末这部电影完全杀青了。我跟我经纪人说一声,她应该也不会反对,今年上半年工作排得多,下半年本来也要清闲一些。”
张老师连声道谢:“那真是太好了。真的不会影响你其他工作吧?而且,报酬方面,肯定没有拍电影那么多…”
钟晚笑:“真的不影响,我的工作不就是演戏吗,话剧和电影都是演,而且钱是永远赚不完的。我先跟经纪人说,确定能去了给您发消息。”
……
挂断电话,钟晚立刻就给乔姐又打了一通过去。
乔姐自然对她演几场话剧的提议没任何意见,今年合同里约定的工作量都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
只是,说完正事,乔姐又多问一句:“最近你和许褚然cp超话的人越来越多了,你们相处得怎么样?对了,上次忘记跟你说,其实你们想假戏真做也没问题,公关什么的我们来负责,不会有太大影响。”
钟晚静了下,不打算跟乔姐透露许褚然的态度,担心涉及到两个团队的问题,只是道:“我暂时没这个考虑。我们相处的…挺融洽的,毕竟认识这么多年。”
乔姐:“那行。”
“哦,对,还有一件事。上次小宋跟你去港岛,她说在万泰影业遇到那位梁先生了,你们还聊了几句。那,梁先生那边,是有什么情况吗?”
她笑了下:“如果是跟他有情况,那我好像就更没什么可担心的,公关他来做肯定更滴水不漏,星云还能省出一大笔费用。”
“……”
钟晚捋了下头发,斟酌着回答:“暂时也还没有。如果万一,什么时候有,我再跟你同步消息。”
乔姐笑:“那看来好像是有点可能啊。没事,私事上你按自己的想法决定就好,就是最近先把心思都放在戏上,赵导对作品要求很高。”
钟晚:“…嗯,我明白的。”
**
隔天有场很关键的夜戏,是男女主角感情的转折点。
一群人在外露营,男女主角不约而同深夜从帐篷里出来,在河边偶遇,浅聊几句过后,枕在石头上看星星,脚踝浸在河水中,夜色下涓涓的流水缓慢划过。
这场戏不仅对男女主的状态要求高,对环境的要求更是苛刻。
赵导盯了好几天的天气预报,找到一个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的夜晚,把布景搭好,让两个演员就位拍戏。
可拍了好几条,钟晚和许褚然都没有呈现出赵导想要的感觉——看到了同类,所以绝处逢生,濒死时燃起的一点希望。
赵导坐在监视器后面,喊停之后,不是说眼神没表现出情绪变化,就是说表现过头了,太像正常人。
又试了近十次,赵导叫所有人提前收工,让钟晚和许褚然慢慢找感觉,念叨着还好明天的天气也合适,不然这场戏又得往后延。
已经快到零点,摄影和场务都收了东西返回镇里的住处,剩下完全放空的钟晚和郁闷的许褚然坐在河边。
钟晚依然保持躺在那的姿势,虽然夏夜的河水也是有温度的,但实在泡得太久,只觉得脚可能都泡肿了。
两人的助理也都先回镇上,特意留空间给两个演员找感觉独处。
许褚然站起身,那一瞬间捂住脑袋,缓了片刻后嘀咕:“诶呦,躺太久低血糖了,两眼一黑,差点栽过去。”
“这要是把头磕破了,赵导看见能把我彻底打进医院。”
钟晚:“放心,就算磕破了他也能加场戏给你圆回来。”
许褚然一边从双肩包里翻东西,一边啧声道:“真狠心啊。”
一会儿后,他拿出两袋低卡的鸡胸肉,又拿了卷一次性毛巾,把一袋鸡胸肉和毛巾递给钟晚:“你先擦擦吧,女孩子脚在冷水里泡久了对身体不好。”
钟晚也没推辞,扯了一张毛巾,弯着腰把脚擦干,穿上放在一边的拖鞋。
两人往后挪了挪,坐在河边就着月色吃那小袋装的鸡胸肉。
赵导是要求他们今晚找到感觉的,安静片刻,许褚然先问:“你有过那种特别低谷的时期吗,低谷到想死的程度的?”
“说实话这部戏我都是靠表演技巧撑着的,我好像从小到大一直过得挺顺风顺水,就算大学刚毕业那几年接不到戏,但好歹家里给的钱也够用,没什么压力。”
钟晚淡笑了下,“你确实看起来一直挺乐天派的,无忧无虑的那种。”
许褚然歪头看向她:“你呢?”
钟晚想了想,低声说:“好像,低谷才是常态吧,运气好的时候不多,慢慢也就习惯了。”
“至于‘想死’的程度…只能说有过吧,但就是那种一转念的想法,我自己都知道肯定不会真的去死,跟戏里男女主的状态差着十万八千里。”
许褚然把她手里空的零食包装袋拿过来,又轻声问:“大概是因为什么事啊?”
他的声音也是温柔挂的,这种细声细气说话时尤甚,因此钟晚听到这问题也并没觉得逾越或者被冒犯。
钟晚扯扯唇,含糊道:“总之都不是因为事业。”
好像一次是卢文茵刚和钟重临离婚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在媒体上看到她自杀的消息。
许褚然身子往后靠下去,双手枕在脑袋后面,“那一定也不是因为感情的事。”
钟晚:“当然。”
她顿了须臾,低声:“你看过那句话吗,What does not kill me, makes me stonger。”*
许褚然反应了几秒,笑着摇头:“没看过。我是艺术生,除了专业要求的书之外,其实没怎么看过别的。”
钟晚笑:“也是,看专业要求的就够了。”
此刻,她又想起梁序之,如果对面是他,也许能跟她就这句话聊上几句,虽然也不是多么小众的句子。
许褚然换了话题,又从手里鸡胸肉的包装袋开始,跟她聊起减脂的心得,包括女孩子应该怎么在不伤害身体的情况下迅速减重。
钟晚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聊天空荡的时候,她看着天上的夜色,拿起手机拍了一张。
照片不太能完全展现出来真实的景色,她有点遗憾得盯着看了几秒,打开梁序之的聊天框,看到他十多分钟之前给她发消息问今天收工了没,正好把照片发过去,回复:还没完全收工。
许褚然侧眸看她,笑了下,试探着问:“跟男朋友发消息?”
其实他也不知道钟晚的情感状况,上次用‘我们都单身’试探过一次,她什么都没说,想着应该是默认单身。
钟晚将手机熄屏,淡笑道:“还不是。”
许褚然:“这个‘还’字就很有深意,不是男朋友的话,是追求者吗?”
钟晚不是很想跟外人谈论梁序之,更何况他们原来的关系、他的身份本就比较微妙,她笑道:“别八卦我了。还是赶紧研究研究这场戏怎么演,如果明晚还是演不出赵导想要的感觉,估计他真要发火。”
许褚然笑:“转折可真生硬。好吧,那我们就来研究这场戏。”
钟晚笑笑,拿出手机,没应他前半句话:“看个视频找找感觉吧,我之前收藏的,入戏的时候没用得上。”
许褚然是挺不错,样貌好,性格也阳光温柔,这些日子在片场对她的照顾算是处处都很周到。
只是,跟他在一起时,好像并没有类似爱情的感觉,像是上学时一个普通的,或是稍能说上几句话的男同学。
钟晚想,也许从一开始,爱情的感觉就是另一个人给她的,其中还掺杂着些复杂的东西在,所以直到现在,她也只熟悉那样的模式。
*
钟晚找到几个描述重度抑郁治愈过程的记录博主,跟许褚然在河边研究到后半夜,用手机自己拍了好几回来找感觉。
隔天晚上又试过几条,赵导那里总算是过了。
但钟晚也是敏感的人,看了通宵的抑郁症患者记录视频,情绪好像更加消沉了。
半夜收工跟小宋坐上回镇里的车,整个人都有点轻飘飘的不真实。
到住处,钟晚在闭塞俭朴的浴室洗过澡,坐在桌前的折叠椅上,打开手机。
梁序之发来了新消息:[到湖市了,明天去探你的班?]
钟晚犹豫几秒,抬手轻揉了揉太阳穴:[好。你大概几点来?我跟片场的工作人员打声招呼。]
梁序之:[大概下午。没事,你不用管,我让林叔去联系了。]
钟晚愣了下,先是想到这部戏没有万泰的投资,而后心中又了然,来剧组探班这种事,梁序之随便找个人就能解决,对他而言太容易。
她便简单回复说“好”。
梁序之:[有什么缺的吗?明天顺便给你带过去。]
钟晚昨天就睡眠不足,今天拍了一整天,加上情绪还有一半没从戏里走出来,脑袋也昏昏的,随手就回复:[没有,你人来就行。]
消息发出去几秒,她才意识到后半句似乎太暧昧了,又马上撤回,改成仅“没有”两个字。
梁序之像是没看到她撤回的消息,须臾后说:[嗯,早点休息。晚安。]
钟晚想了下,忽然还真想到一件,补充一句:[方便的话,给我带瓶沐浴液?]
小宋买来的这瓶味道怪怪的,标注的青黄瓜味,但她洗着只觉得是一股菜味…镇上的商店里卖得又都是三无产品,她担心过敏。
梁序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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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的戏是要拍摄露营时遇到暴雨,男女主的帐篷都被冲得满是泥泞,其余同行的游客都在叽叽喳喳抢救帐篷和生活用品,只有男女主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反而坐在泥地里淋雨。
为了减少妆造的时间和次数,暴雨的戏被排在下午最后一场。
工作人员在旁边开着洒水车,瓢泼般的“大雨”淋下来。
雨中的镜头倒是都拍得很顺,都是三条内过。
都拍完,许褚然的助理身高步子大,从旁边小跑着率先给他拿了毛毯过来。
许褚然接过,没给自己裹,快步往钟晚那边去,从身后抬手要帮她裹上。
周围这会儿乱得很,各种声音嘈杂喧嚷。
刚下了那么久的“雨”,场工走来走去忙着清理泥泞的地面,摄影组在给机器脱雨衣,检查是否有进水,副导指挥着洒水车往路上开……
钟晚看到许褚然过来,正准备出声让他自己披那条毯子,转头寻找小宋。
她一回身,看到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会儿地上全是泥,路不好走,梁序之穿着件黑色的衬衫,眉头微蹙,他没拿手杖,肘间有一条灰色的绒毯,缓步靠近她。
林叔也在他身边跟着。
钟晚出神的几秒,许褚然已经把毛毯披到她身上。
下一刻,另一只手伸过来,又把那条毛毯取下来扔回给许褚然。
梁序之面无表情,目光幽冷,把他带来的灰色绒毯给她披好,抬手又把肩膀的位置裹了裹。
林叔在身边递来另一条干净的毛巾,梁序之接过来,帮她擦已经湿透的头发。
许褚然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被退回来的毛毯,懵了两秒才回过神,转头看向梁序之:“…不是,你谁啊?”
梁序之扫他一眼,气场上完全压过他,有些不屑的语气,冷声:“你又是哪位?”
许褚然:“……?”
钟晚表情已然难掩尴尬,轻咳一声,周围又很吵,都不知道这时候应不应该给他们介绍一下。
她先抬起手,把梁序之手里的毛巾接过来,自己擦头发:“…我自己来就行。”
毛巾被拿走,梁序之手中一空,正好顺势向下,将她肩膀轻轻一揽,语气中听不出情绪,“晚晚,先去车里换身干净衣服,别着凉了。”
说着,梁序之揽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完全没有要继续理会一旁杵着的那位年轻男演员的意思。
钟晚感受到肩膀上的力道,被他带着往他停车的方向走,深一脚浅一脚蹚着泥,皱着眉推他,“欸,梁序之,你干嘛……这么多人看着呢。”
“你先松手,我自己走。”
她心里很憷,转头看了眼身后一群的演员和各种工作人员。
梁序之没应她的要求,淡淡道:“放心,会跟他们交代,没人敢往外多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