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晚慌忙低头, 垂下眼,很刻意躲闪地回避他的眼神。
梁序之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转回头, 只低声问她:“饮料想喝什么。”
“随便吧。”
钟晚刚才没太回过神,几秒后才想起很快就要进组拍戏,改口道:“要低糖的,或者茶水也行。”
主人唐珂也听到她的话, 问:“无酒精的莫吉托可以吗?”
钟晚笑:“可以, 就这个吧, 麻烦你了。”
跟三年前一样, 进了餐厅, 钟晚跟梁序之坐在同一侧,厨师在里边忙活起来, 没一会儿的功夫,屋里就弥漫着烤牛肉的香味。
唐珂招待着两人坐下, 就去一旁的酒柜里弯着腰专心致志挑酒,许久后,拿出一瓶麦卡伦25, 端过来倒进两只玻璃杯中, 又去厨房帮钟晚做莫吉托。
厨房的食材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烤牛肉也不费太多时间,基本唐珂端着一杯莫吉托出来时, 厨师也把餐盘摆出来了。
唐珂把杯子放在钟晚面前, 笑说:“将就喝喝,我也是前一阵刚学, 调的不专业。”
钟晚笑:“我对这个也不讲究。”
她抿了一口, 新鲜薄荷和青柠的芳香很是般配地融合在一起, 气泡水入喉时,整个人都清爽了起来,她抬起头,直夸好喝。
餐桌上除了每人一盘的烤牛肉,还有中间摆放的其他菜品和水果。
梁序之自己倒没怎么吃,一边跟唐珂闲谈,一边给她夹些菜,或者叉几块水果。
他跟许褚然不同,看样子就不是习惯性做这些事的,动作也生疏,光照顾她,都顾不上自己这头。
也是这次,听他们聊天,钟晚才知道梁序之会认识唐珂是许多年前投资过他的艺术展。
美术这行没有点背景,能做出名声来极难,唐珂在拍出那件成交价百万的雕塑作品之前,几乎只在圈内被少数同行或雕塑爱好者知道。
港岛寸土寸金,要办一场个人艺术展的花费绝非寻常人能负担。
当时庄伊禾在一家贩卖手作艺术品的小店里看到了唐珂做的几只石雕,非常喜欢他的风格,于是让梁序之帮忙联系,后来他也是应庄伊禾的要求,给唐珂投资办了场艺术展。
在展览上他标注可售的作品就几乎全部卖空,从那事起有了些名气,才又有后来一座小雕塑被拍出百万高价的事。
因此,唐珂一直将梁序之兄妹视作自己的贵人。
晚餐吃得差不多,三人都搁了刀叉,唐珂又去厨房帮钟晚添了杯莫吉托,回餐厅时,看了看窗外:“天黑了,院子里应该也不太热,你们不着急回的话,可以先随便转转。我约了女儿这个时间打视频电话。她在德国工作,平时工作忙,难得有空…”
钟晚便马上道:“唐老师你去打电话吧,不用管我们。”
唐珂笑:“行,我还是尽量快点,酒还没跟Keelan喝完。”
落日西下,窗外天色确实已经全都黑下来。
不知是否搞艺术的人也不喜欢太亮的环境,屋子里也只有各处几盏暖黄色的小灯开着,光线昏暗朦胧,但配合木质的家具和暖色的装修风格,倒闲得格外温暖。
唐珂从餐厅出去,大概是去了起居室之类的地方。
片刻,梁序之也站起身,看了眼钟晚,“我出去抽支烟。”
钟晚正站在橱柜前俯身看上面那些造型奇异的木雕,闻声转过头,想到室内只有收拾餐桌碗筷的厨师和佣人在。
她站直身子,轻声:“我也去吧。”
院子门前有一方木质的桌椅,旁边还有躺椅,都在木门顶上的灯下。
钟晚小学的时候有年暑假被钟重临送到乡下的爷爷家,是深城周边的小渔村,也是平房。
门口也摆着这样的躺椅,到了晚上天气稍微凉爽些,她会坐在上面一边看闲书一边吃水果,腥咸的海风吹在脸上,又是无忧无虑的童年时期,好不惬意。
大概平时只有唐珂一人会在这乘凉,木椅和躺椅都只有一张。
梁序之坐在木椅上,从金属烟盒中取出一支烟点燃,钟晚就自觉霸占了躺椅,身子往后一倒,看见头顶那盏灯发出明黄的光晕,光晕中有很多扑向灯火的小飞虫。
两人都没说话,都安静着,但气氛还莫名有些温馨。
顶上那盏灯看久了有些晃眼,钟晚脑袋向后仰,果然看到灯下有根细长的棉绳,她将胳膊也往后伸,估测着距离是可以够到的。
梁序之马上替她按住椅子,淡笑道:“做什么呢,当心直接翻过去。”
钟晚又把头折回来,也笑道:“我想把灯关一下,亮得有点刺眼。”
梁序之修长的指间夹着那只烟,站起身,往她身后走,声音低沉:“叫我不就好了。”
许是院子里突然黑下去的缘故,钟晚张了张口,下意识就把心中所想说出来了,“一年不见,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
梁序之听到她的嘟囔,转回身,低头看她。
虽然视线刚刚由明转暗,一时还未适应,他也只能看到躺椅上一道模糊纤瘦的影子。
“我之前不是这样的吗?”
钟晚默了默,还是做了几秒钟心理建设才出声:“…不是。你之前,更像是老板。我哪敢想着使唤你干这些。”
黑暗中也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她只听到梁序之沉缓的嗓音,“只是你这么想而已。”
而后两相沉默了许久,似乎是过早触及了他们现在还不因讨论的话题一般,梁序之回来坐在椅子上,钟晚手指轻敲着躺椅的扶手。
她似是若无其事地先开口,“好像又太暗了,到处都黑洞洞的,大晚上还挺渗人…”
闻言,梁序之拿起搁在桌上的手机,把手电筒打开,翻了个面。
这“灯”不开还好,一打开,夺目的白色光源从桌上扩散开,距离越远越幽微,偏偏院子里又除了石雕什么都没有。
唐珂摆在院子里这些,还都是屋里放不下的大件,除了造型奇特的动物,甚至还有人像。
钟晚盯着看了一会儿,只觉身上汗毛都立起来了,明明是温度正适宜的时候,从头到脚却莫名凉飕飕的。
“…还是关上吧,这样好像更渗人了。”
梁序之轻笑一声,应了她的要求。
其实眼睛大概适应黑暗后,就发现院子里也不是完全的一片漆黑,今夜天气晴,月光从湛蓝的夜空中漏下来,屋里的灯也没关,透过四方的窗户,也能照亮一小片空间。
过了半晌,梁序之问:“下部戏什么时候开机?”
钟晚说了个日期,道:“等明天回去,就也快了。”
梁序之没什么语气地问:“跟那个叫许褚然的一起演?”
“是啊。”钟晚歪着脑袋看向他,“原来你知道啊,我好像还没跟你说过。”
梁序之:“很难不知道。你微博里用户最近评论的都是他的名字。”
‘用户’这个表述让钟晚觉得有点好笑,她坐直了一些,正准备说些什么,倏地反应过来:“欸?你居然会看微博?”
“除了微信,你还下载了微博?”
钟晚的语气太过诧异,就好像梁序之不是生活在跟她相同的时代,而是从原始社会穿越来的山顶洞人。
梁序之默了下,轻描淡写地说:“闲得时候会随便看看,了解内地的时事新闻。”
钟晚不疑有他,点了点头,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内地人,真诚给出建议:“那你不如下载个正经看新闻的软件,微博的信息…鱼龙混杂的,什么乱七八糟都有。”
梁序之停顿几秒,好像在犹豫的样子,而后语气平静道:“你和那个男演员,是因为电影宣传?”
钟晚斟酌了下,觉得给他透露这个信息也没什么,便坦言:“对,是电影宣传,也算是捆绑炒cp吧,但不会那么夸张,就是模模糊糊的那种。”
梁序之又静了片刻,从桌上拿了支烟,再次点燃。
青灰的烟雾在空气中蔓延开,他嗓音仿佛也沉了积分,“他对你也没什么吗。”
钟晚想到这事就还是有点头疼,话既然说到这份上,她和梁序之现在又没别的关系,倒也没必要刻意避讳这个话题。
“这个…还挺奇怪的,我跟许褚然认识挺久了,一直以为他就是那种暖男类型的,平时对所有女生都挺好。但他前几天说,对我有好感,说完还让我不要有压力,就正常相处就好。”
梁序之蹙起眉,霎时间目光凌厉地看过去:“那个男演员对你有好感?”
钟晚听出他语气有些不对劲,也许是之前他们的关系给她留下了习惯,这会儿自己也不自在起来。
她克制住这种不自在,单纯回答问题:“…应该是了。”
梁序之静默须臾,声音较之刚才已经很沉,眉心依然微蹙着:“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他对你有好感,你们一起拍了一周综艺,要炒cp,很快还要去荒郊野岭一起拍两个月电影,而且是爱情片。”
钟晚脑中回荡着他这段话,再次有些茫然了,注意力分走一半,在想梁序之怎么连她的拍摄地和拍摄周期都知道,虽然这些信息并不是什么保密的,电影的官方微博都有发过。
“是…但其实就都是工作。”
钟晚看向他,想再解释两句她对许褚然的态度和感觉,但又觉得好像没必要。
一会儿后,她抿了下唇,轻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跟你是恋爱关系,你会介意我跟男演员拍这种爱情片吗?”
“当然介意。”
梁序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四个字。
钟晚躺下去,撇撇嘴角,心脏仿佛也随之沉下去几分,开始思考他们的关系。
他上次才说过,不干涉她的工作。
随后,梁序之微启唇,溢出几个字:“但我不会阻止。”
钟晚再次看向他,眨了眨眼。
“你…”
梁序之也同时出声:“钟晚。”
这时,身后的门突然被推开,伴随头顶那盏刺眼的简陋灯泡也“嘭”地一声被点亮,两人都眯了眯眼。
唐珂拖着一把椅子走出来,笑着说:“Keelan,你们倒是会找地方,天气好的时候我晚上都在这坐着。”
他一手拎着椅背,另一手拿着那瓶晚餐时没喝完的麦卡伦25,往木桌边一坐,又扬声对着屋里喊:“阿金,铲桶冰,再拿两个杯子出来,给钟小姐泡杯薄荷柠檬水。”
暖黄的灯光下,钟晚偏过头,正好对上梁序之的视线。
目光停顿两秒,她躲开眼,看向唐珂,笑道:“你们少喝点,时间也不早了。”
唐珂晃晃瓶中剩下一半的酒液,笑说:“钟小姐不用担心Keelan,他就算再喝这一倍多也不会醉。”
梁序之面无表情地坐直身子,接过佣人递来的玻璃杯。
“喝完这些我们就回了,明早还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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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钟晚裹了裹身上的薄罩衫,站在院子门口,拿起手机准备给司机打电话。
唐珂刚才把椅子搬进去,匆忙又从屋里出来,手里拿了两个小东西,递到梁序之面前:“Keelan,知道你对这些没兴趣,这个送给你妹妹,刚做出来的,是她会喜欢的风格,这个给你女朋友,寓意好。”
梁序之垂眼,看到送给钟晚的那只是个精致的丘比特造型,他接过来,淡笑了下:“谢谢。”
那边钟晚还在打电话。
“好,你大概多久能到?”
“那我等一下。”
“嗯,挂了。”
梁序之缓步过去,看她一眼:“送你回去不就好了,林叔就在车里等着的。”
夜风撩起钟晚耳边的一缕头发,她摇摇头:“别了吧。”
钟晚看向院前停的那辆黑色宾利,“你这车在狗仔眼里就是靶子,这个点他们最精神,我已经叫司机过来了,他也就在附近,十分钟就到。”
梁序之也看了眼自己的车,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只是道:“行。”
话毕,将刚才那只丘比特雕塑递给她:“唐珂送你的。”
钟晚接过来,低下头,笑着戳戳‘丘比特’的小圆脸:“很可爱诶。”
梁序之看着她,也勾了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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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零点,梁序之回到太平山的别墅,坐在书房的窗前,似是想到了什么,打开手机上微博的标识。
钟晚现在的许多行程都由后援会公开,信息每个月初都会更新一次。
他再次点开那张图,看到她这个月的行程末尾处那条:进组拍摄《夏夜地平线》/7月末-9月初。
梁序之盯了几秒,又第一次点开许褚然的微博。
这人最近发的微博都是录制那档旅游综艺时拍得照,除了他的自拍,就算是一群人在一起的照片,但无一例外每一张合照里都有钟晚。
梁序之有些烦躁地关掉手机,微蹙着眉,给秦助理打了通电话,问他:“我这个月末到九月行程有哪些是定的?”
秦助理按照他的日程表汇报了一遍,和往常一样,基本就是些会议、应酬、出差考察的工作。
其他倒还好,梁序之淡声问:“这几场应酬可以推了。考察项目能联系合作方延期吗,延到九月之后。”
秦助理:“应该没问题,合作方那边当然是顺着您的时间去安排。明早上班时间我跟他们沟通。”
梁序之:“行,有结果了跟我说。”
工作需要,秦助理小心翼翼地多问一句:“梁先生,您这段时间有其他工作需要替您安排吗?”
梁序之语气平静:“这个月末去杭市。”
秦助理顿了两秒,没多问任何,很正经地回答他,正好去年杭市的两个地产开发项目主体已经开工,万泰地产杭市的负责人最近也跟秘书汇报过,问总部是否要去考核。
梁序之“嗯”了声,简短道:“我会过去,你跟他们对接。这次我会在杭市待久一些,具体让林叔去安排,你留在港岛,处理好集团的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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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断电话,那边正跟女朋友连麦打牌的秦助理长松一口气,把电脑的语音键再次打开。
他连轴转快一年了,从早到晚待命陪老板加班,除了前两个月请了那几天年假,都不记得多久没有休息过。
杭市……
秦助理在心里默念钟晚的名字,隔空感谢女明星一百八十遍,并祝她长命百岁,和自家老板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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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钟晚到达酒店后,应约给梁序之发了条微信报平安。
[我到了。]
几分钟后,她正在浴室洗脸卸妆,放在洗漱台上的手机振动一下。
她擦干脸上的水珠,拿起手机,看到梁序之发来一张照片。
背景好像是太平山那栋别墅书房的桌子,上面摆着一本英文原版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全集。
钟晚呼吸停滞一瞬,回忆也涌进脑海。
三年前在澳城过圣诞节,她喝醉之后好像就是拿着这本书,让梁序之给她读里面的诗。
钟晚定了定心神,回复:[你从澳城带过来的?]
[还是又买了一本。]
梁序之:[澳城带过来的,上次去杭市就准备给你,出门前忘记了,又带回来。]
钟晚看见镜子里自己扬起的嘴角,又强行抿回去,回道:[那先放在你那里吧。]
梁序之:[这个月末我会去杭市,到时候拿给你。]
钟晚:[又来杭市?不会影响你工作吗?]
这条发出之后,她自己看了一遍,意识到这样说好像默认他过来就是找她的一样。
她又迅速撤回。
但梁序之已经看到,他发了条语音,平声说:“杭市也有工作,不影响。”
片刻,钟晚反应过来:[不对,月末我已经进组拍戏了,在湖市。]
梁序之:[没事,很近,正好过去探班。]
梁序之:[早点休息,晚安。]
钟晚盯着这几个字看了几秒,又返回去翻到那张图片,放大,又缩小,最后给他回了个月亮的emoji。
她把手机熄屏,抬起双手捂住脸,咬着唇,很傻气地在浴室里笑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