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不好,掌柜也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去了后头,为玉霖寻衣。玉霖越过张悯,独自走到张药面前。
他人是真的高,即便沉默地埋着头,也能看见玉霖近在咫尺的发钗。他也预料到了玉霖并没有相信他的鬼话,而他天生也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为了避免尴尬,他不得不抢在玉霖之前,先开了口。
"就这一次而已。"张药捏住袖口,"我没有说以后,都不给你买绫罗。"
如他所料,敏锐如玉霖,怎会任由他糊弄,她根本没回应张药的话,话语仍然切着他的要害。“你到底怎么了?”
张药眼睫微垂,“我的事与你无关。”
“张药。”
张药眉心一跳。
不知道为什么,他本来就很怕玉霖唤他的名字,此刻他心中藏事,更似身在公堂,有审官在上,呼名唤姓,拷问逼供,他不得不回答,却又有口难开。
他看向玉霖,“你又想说什么?”
“你神情不太对。”
张药侧眸,冷笑了一声,遮去内心的那一丝惶恐。似随意道:“我一直都是这张想死的脸,什么时候变过。”
“今日不同。”
“哪里不同?”
玉霖毫不回避地看着张药的脸,“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想死。反而挺想活的。”
张药一怔,心几乎漏跳。好在此时掌柜寻来了他要的素麻底衣,张药不等掌柜的说话,就—把抓过,夺路就往门前走。
玉霖的声音从他背后追来,"不是买给我穿的吗?"
张药已经走到了门口,透骨龙徘徊在门前的树影下,可怜兮兮地看着张药。张药一抬手,将底衣搭到透骨龙的背上,随即翻身上马。
张悯提裙追至门外,在马下问他:“这个时候了,你还回司衙吗?不回家里吃饭吗?”"不回。这几日司衙事多,你们在家,不必张罗我的事。"
他说完,抬头看向玉霖。她正从张悯身后走出,跨槛时裙摆摇曳,腰上的那条腿亲手打的络子,随着她脚步微微摆动。
张悯在她身后,她显然刻意收住了情绪,甚至垂下眼眸,在马下向张药行了一个礼。礼毕直身,目光却落在马背上。
素麻底衣就挂在张药的腿边,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捏住底衣的袖口,眉头微凝。她还在审视张药。
张药再也不敢停留,他怕她再看他一眼,多问他一句,他就把前因后果,一股脑全漏给她了。
“松手。”
玉霖站着没有动。
"我让你松开,你听不明白是不是。"玉霖目光微动,似是在辨别他情绪的真伪。
张药的语速快了起来,“你别以为我对你好,你就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他说完这句话,冲着玉霖的手抬起了马鞭,然而他自己也明白,话说得再狠,鞭子也落不下来。
此生际遇中的妙缘,在她身上登峰造极。他张药一介凡人,如何敢伤因果之中的那个人。
"别打,我松手。"
她适时的给出了台阶,松手后退了一步。张悯迎上来,将玉霖护到身后,她也看出来张药情绪的异常,并没有一味责骂他,疑惑地问道:“药药,是司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
张药打断张悯。
张悯面露担忧,"那……那是宫里出……"“都没有,你别胡乱担心了。”
他再次看了一眼玉霖,对张悯道:“把她带回去,看好她,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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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张药不是不知道,“看好她”不过是他说给张悯的一句废话。玉霖连奉明帝的话都不见得会听,何谈他与张悯。他只庆幸,不论她多狂妄荒唐,她也只是一个体弱的女子,跟不上他的步子,追不上他的马,他尚有余地,自以为是。
黄昏时的北镇抚司衙,缇骑大多各自回了家。张药在司衙门前下马,恰遇见李寒舟出来。李寒舟知道,自从张家买了玉霖后,张药就一直宿在司衙中,但此时天色尚早,夕阳尚在天边,正是干门万户起炊烟的时候,不禁有些诧异。
"指挥使……这是在家中吃过了?"张药没理他,李寒舟以为他又被张悯教训了,忙道:"要不,同属下一道去喝……"
“今夜诏狱中有夜审吗?”张药切段李寒舟的话,一面说,一面拴住略有些躁动的透骨龙。
李寒舟显然误会了张药的意思,理了理官袍:“那属下不走了,伺候您夜审。”张药丧起脸抱臂看着李寒舟,并不想多说一句话。
李寒舟是读书人出身,跟自家这个冷面冷情的指挥使混了几年,至今仍然摸不准张药的脾性。但他知道,张药看着人不说话,就是要人“滚”。于是忙改了话道:“今夜没有夜审,诏狱的刑房都空有。
属下就……不留了,改日再与指挥使喝酒。"
说完便辞了去。
张药先去了正堂,将配刀放在了堂中。
随后踩着最后一丝昏光,一言不发走进了后堂。
穿堂过后,就是诏狱的狱门了。
看守诏狱的缇骑打开狱门,又为他递来一根孤烛。张药接过烛火,"今夜我一人秘审,你们不必进来。"
众缇骑齐声应"是。"
诏狱的门闭合,张药举着孤烛,独行于狱道中。寒夜里的牢室,呜咽阵阵。牢室中的囚犯眼见张药进来,有人哑声怒骂,有人扶门哭求,更多的人则是平静地坐在械具之间,麻木地看着张药如鬼魅一样,从道中行过。
张药没有停留,径直走入最里面的一间刑房。
那是张药刑讯人犯的时候,独用的刑房。和诏狱中其余的刑房不同,这间刑房中的每一样刑具都刚拿静静,一丝不苟地悬在墙上。就连刑室正中的那副刑架,也不见血痕。
此时刑房中没有一丝光,唯有烛火的光亮,照亮半面寒墙。
张药将孤烛放在一张刑架上,随后仰起头,抬手解开了官袍的衣襟。晃动烛火,将张药的影子,投在公堂案后的墙壁上。他脱下了官袍,随手朝他常坐的那张圈椅上一抛,袍衫挂了椅背,又颓落下来,眼看就要垂地,张药沉默了走过去,一把拢好。
至此他只穿了一身单衣,而那件所谓的买给玉霖的素麻底衣,正挂在他的手臂上。他朝挂着刑具的墙上看去,伸手摘下一条他最惯手的鞭子,扔进盐水桶中,随后,解开了身上的最后一层底衣。
皮肤裸露,张药仍旧面无表情。
他—把抖开那件买给玉霖的素麻底衣,显然他的身量比玉霖大得多,要穿上身是不可能了。好在,奉明帝要鞭玉霖一百,并没有说鞭挞何处。
张药将底披在自己肩上,用一只手将衣襟拢在喉处。桶中的鞭子已经泡好了盐水,张药弯下腰,一把提起鞭子他此举不为自虐,只为经验之谈,他明白,盐水对伤口有益。
人想死了,就有这样的好处,不计性命,不计利益得失,不计血肉皮骨。不折手段,不折手段,不折手段。
诏狱中,一道响亮的鞭声划破沉闷。囚犯们不约而同一颤,皆引颈朝尽头的那间刑房看去。
张药闭上眼睛,只是喉结一动,连哼都没有哼一声。接着又是一鞭,轻而易举地撕破了素麻底衣,咬住了张药背后的皮肉,血从麻料中渗出,在昏暗的刑室里,看起来,竟像是墨汁。
张药吞咽了一口,唇角微微动了动。没有哭喊声,就像在鞭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
刑狱中的囚犯,不禁错愕,有人脱口问道:“是……在拷问谁啊。怎么……一声哭叫都听不到……”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又一声尖锐的鞭声。鞭声叠加。
有人默数鞭数。
“九十八……”"
“九十九…”
"一百……一百……"
“百鞭啊……”
百鞭之下,无一哭喊声,甚至连细微的呻吟都不曾听到。囚犯们怔愕,“这,没有声音……受刑的人……还活着吗?”
当然活着。
毕竟受刑的人,此时此刻,并不想死。
房中的孤烛已然要烧完了,张药的额上渗出了细秘的汗水,鼻腔中充盈着血腥的气味。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味道,是以也并不觉得有多难受。
可是一百鞭,真是痛啊。
张药扔掉喂饱血的鞭子,踉跄地走向刑架,他不敢坐,怕血迹沾染他自己的圈椅,引狱中的缇骑误会。此刻,他的确已经没有气力,再把这间刑室擦洗干净。
于是他把自己的手腕,随意挂在刑架上的镣链上,扶着刑架,努力平息。肩上的底衣垂下,张药抽出一只手,反手拢住,一把抛向椅背。
一百鞭。
血衣。
都有了。
张药垂下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一时间,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还是少年的他,问了许颂年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做太监,为什么要去净身,为什么要去挨一刀?你不要脸。”
那一天,张悯生平第一次,给了张药一巴掌。
许颂年护住他,轻声安抚泪流满面的张悯。之后,又蹲下身,摸了摸张药的脸,回答他说:“因为你姐姐金枝玉叶,总不能,逼她跪下去吧。”
张药冷漠地问他:“你为什么可以跪。”
许颂年笑了笑:“姐夫的腿,本来就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