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张药仍宿在镇抚司衙。
玉霖提灯送他出门,张药在门前上马,低头对玉霖说了一句:"手。"
“什么?”
“我让你抬手。”
玉霖放下手中灯,立在马下,向张药伸出一只手。一只编织的细密的络子落入她的掌心,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张药已经调转了马头。
满地吹雪的夜中街道,马蹄声由近及远。玉霖再度提灯,将络子移到灯下,络子上的经纬如刀劈斧砍,切得干净利落,的确像出自镇抚司指挥使之手。
真是,有些荒唐….
“谢了。”玉霖提灯转身,对着虚空道出这一声谢,然而身后的马蹄,声已逐渐听不见了。
这一夜,梁京仍是满城落雪。城内寒气聚合,终于次日城门大启时喷扑而出。
晨钟震响,天光渐亮,神武门前的雪雾初散。
张药在城门前解下刀,跟随杜灵若行,一前一后地行在三大殿的前的雪道上。杜灵若一路全然不似在外那般活跃,神色恭肃,行止有度,至文渊阁前,也未发一言。
许颂年裹着深红色的羽段大氅,在文渊阁前的石阶下等张药,肩上雪已覆了厚厚的一层,看起来已在原地立了很久。
杜灵若将张药引至阶下便了下去,许颂年见张药只穿官袍,并未披氅衣,轻声问了一句:“不冷吗?张药垂手候立,并没有答言。许颂年也不在意,继续平声说道:“张指挥使平日在外,也要将息得当。悯儿身上的病痛三分药七分养,你心上的疡处,应亦如此。”
张药仍然沉默,而许颂年似乎也司空见惯。
其实同侍君王,张药与许领年,可谓时常见面,但彼此却对谈甚少,张药甚至不明白,这到底是因为自己寡语的性子,还是因为他对这个将他送给奉明帝磨砺成刀的昔日姐夫心存恨意。
“候召吧。”
许颂年说完这句话,也转向了文渊阁的正门。至此两人都不再说话。
天边日破浓云,晨光透雾而出。
两道几乎同高的影子一前一后的铺在雪地中。张药看着许颂年的背影,膝盖处不自然地向内弯折,致使他的左肩也不得不向下歪沉,即便许颂年已竭力撑直小腿,依旧无法端身直立。
他华发早生,但眉目之间的气质,仍如当年在郁州一般,从容而温和。只可惜张药对从前的记忆,已经渐渐淡了。
日影渐移,文渊阁的连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奉明帝入阁了。张药与许颂年一齐跪下,不多时,陈见云出来传话,令许颂年作引,带张药面圣。
许颂年带着张药走上石阶,许颂年撩袍跨过门槛,张药却在门槛后行跪。奉明帝坐在书案后,看了一眼外面的雪影,道:“今儿也破个例吧。”
许颂年忙回身道:“陛下让你进来,还不谢恩。”
张药在门外重叩一首,方起身进殿,在许颂年身侧再度行跪。
陈见云关上了殿门,殿内炭火熏得人脸发烫。
奉明帝拿起手边的一张御批纸,“朕这几年精神头短了,司礼监和镇抚可的事物又多,司礼监在里面还好,你镇抚司在外头,有的时你-日几次地进来请旨,朕的身子倒经不起,再说,也眈相你身上的
差事。于是,朕就预行御批交给司礼监,凭你取用,以作你行事的驾帖。如今,司礼监出了纰漏,这是大罪啊,朕若要杀,这一殿的人,就都该死了。"
奉明帝说着,看向许颂年,许颂年忙跪地伏首。
奉明帝笑了笑,轻道:“你起来,腿脚又不好。”
说罢,目光仍落向张药:“朕让司礼监交代出个人来,他们呢,一个怜悯一个,愣是不肯。张药。”
“在。”
“要不,你替朕查吧。”
张药闭眼,"司礼监向来严谨,若有纰漏,自是出自镇抚司。臣有罪,请陛下赐死。"
奉明帝呵笑出声,对许领年道:“你说,你这么个灵透的人,怎么就教不会这孩子。都这么多年,他还是个牛心古怪的性子。说话也没个忌讳,在朕面前,日日死 字不离口。”
许颂年应道:“是,奴婢有罪。”
“你们倒是彼此相护。行了。”
奉明帝摆了摆手,“朕已下诏罪己,御批纸的案子也销了,朕还杀他张药做什么。”
奉明帝略一抬手:“你起吧。站着回话。”
张药立身垂手。
奉明帝喝了一口茶,“今日召你进来,有两件差事交你去办。”张药沉默候旨,奉明帝却倚向御案道:“你近前来。”
张药依言上前,之后的话,奉明帝压得很低,张药垂目听完,神情并无变化,只应了一声“遵旨。”奉明帝很满意,端起玉盏喝了一口茶,续道:“这是第一件差事,至于第二件。”
他顿了顿,转而问道:“敲登闻鼓,呈御批纸的疯婢,你怎么处置的?”
张药一怔,许颂年的神色也变了。奉明帝的声音再度响起:“她真的疯了吗?”
许颂年见张药不开口,不禁在旁道:“张药,答话。”
张药这才应道:"是,她的确是个疯妇。"
奉明帝道:“若是真的,那倒是可惜了。朕虽然老了,记性却还在,和她玉霖君臣十年,十年不短了,其中点滴朕都没忘。不过……哼。”
奉明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她一而再,再二三地欺君,还逼着朕容下她,朕很厌恶。但她现在不是朕的臣子,她不配朕的雷霆。朕知道,按《梁律》奴婢轻易杀不得,但管束是主家之责,张药。”“臣在。”
“臣?呵,那是朕给你体面。张药啊,你是朕的家奴,玉霖是给付你的官婢,你就替朕,赏她一百鞭吧。”
“陛……”
“陛下圣明。”
许颂年打断张药的声音,张药的的一双手却猛地握紧。
“退下吧。”奉明帝站起身,“张药,第二件差,你先办。明日,朕要见血衣。”
话音落下,御驾离阁。至直所有侍驾之人退出文渊阁,许颂年才行至张药面前,平视他道:“把你的拳头松开。”
张药没有应答,转身就往文渊阁外走,许颂年亦步亦趋地追他而出。他腿脚不好,张药又走得急快,下阶之时他几乎跌倒,不得不放开声音呵他道:“张药,你究竟是怎么了?”
张药猛地站住脚步:“你们究竟当我是什么东西,泥地里的猪狗?杀百姓的……”“张药!”
许颂年高声呵斥,随即扫了一眼四周。
侍立的宫人忙避远。许颂年上前道:“这是在宫里。”张药垂下眼睑,冷冷地笑了一声:“自从我镇抚司,我就救过刘氏女一个人,一个人而已!而这个帮我救人的女人……”
他说着看向文渊阁的匾,“他还要虐杀……”
许领年道:“这是她自己选的,她大狂安了,盗御批纸,写虎爪书,为了一个刘氏女,共纹阁 监,她以为她高了,可此举在陛下眼中,不过是蜉蝣撼树,她不死准死!且她就算活也只能活一时”
“我不信。”
“你……”
张药敛下目光,"我就是要护她。"
"张药啊……"
张药看向许颂年,“就像你当年,护着张悯一样。”这句话说完,许颂年的话顿时哑在了雪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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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后的梁京城,晴阳正好。
张悯携玉霖在成衣铺子裁衣。
张悯取了一匹绫料,比于玉霖肩头,“还说影伶那姑娘手伤未愈,不便出来裁衣,倒不好送她新裳,昨儿瞧你们在一处,身量倒是相仿,想着照你的身量做给她,也是不会错的。”
正说着,铺中走进几人,见了玉霖与张悯,指点一阵之后,竟悄声议论起来。
"诶,这不是那个敲登闻鼓的疯妇吗?"
"是啊,这当日在登闻鼓下,满口污言秽语的,这张姑娘……怎么还敢带她出来。"
玉霖没吭声,张悯却一把把玉霖拽到身后,抬声应道:“你们都欺我好脾性,向来不与人争辩,可我家中的事,也不容你们置喙。”
她说着,朝前走了几步,一面走-面道:“我目不提镇抚司、司礼监,单说我自己,这十几年来,我在梁京城内外含粥给药,但行百善,不敢行恶,我张悯没有做错一件事,至于身在我张家的姑娘,
也和我一样。什么疯妇不疯妇的,她伤你们了吗?"
“这……”
几人被问得哑口无言,料子也不看了,衣也不裁了,相互拉扯着出了铺子。张悯回过头,牵起玉霖的手,“别难过,都说我心慈,谁知我就是护短。”
玉霖摇头道:“其实我没在意。”
张悯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性子,有的时候和药药挺像的。”
玉霖也笑了,“我怎么会像他,他什么话都不说,我可是愿意跟您说话。他只要棺材名木,我可是挑吃挑穿的,一样都不将就。”
张悯点头:"你就该这样,来,咱们接着看。"
二人正说话,忽见掌柜神色慌张地迎了出去,一走一面道:“张指挥使,张姑娘在我这里那是……”玉霖转头,见张药身披官袍,腰悬绣春刀,大步跨了进来。
张悯诧异道:“你怎么过来了?”
张药径直走到二人面前,单手挑起一块张悯选好的绫料,冷冷地看向玉霖:“你配吗?”
玉霖微怔,张悯拽主张药的袖子,呵斥道:“张药,你说什么呢?”
张药一把摔开张悯,仍然看着玉霖:“给她一件素麻底衣。”
玉霖偏头:“怎么了?”
“没怎么,你就当我,没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