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惠云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你以为我与河明没有为她斡旋过?”
她说着, 看向玉霖,眼底含着泪,心疼怨怼皆在声中, “这个姑娘, 路都走绝了也不回头,利刃悬头了也不认错。公堂上护一个护不了的人, 刑场上救一个救不回来的人。如今……如今又是这样……”
江惠云有些说不下去了, 她抬袖抹了一把眼泪,“你救不了刘氏,就想救她的女儿是吧。”
玉霖跪在地上,垂头轻“嗯”了一声。
江惠云含泪笑了一声, 朝后退了一步,望着玉霖惨声道:“在你眼中,刘影怜是人,你的老师就不是人了吗?因为他送你上过刑场, 你就要把这一份侮辱也还给他?”
“我……”
“还是说!”
江惠云打断她:“还是说……你觉得我们树大根深, 顷刻之间不至于死, 所以就活该被你取用拿捏,去救另外一个, 你眼中的无辜人。”
江惠云眼底泛出血丝, 声音哽咽:“你没有错,但我不喜欢这样的小浮……”
这句话,再一次刺痛了玉霖的心。一时之间, 她甚至有些跪不稳,身子一晃, 不得已跪坐在地, 顾不上手上的伤, 以掌撑地试图稳身形。
她自幼不识父母,这世上待她好的人不多,她也并没有过多美好而温柔的少年回忆。
但在她最不知道自我珍重,挥霍精力,饮食随意,仗着年少,作践身体的那一段时光中,江惠云珍视过她。
她从前最开心的时光,莫过从刑下职之后,于黄昏时与宋饮冰同去赵府,师生同席,热热闹闹地喝一碗江惠云亲手熬的鸡汤。她是那样一个口味挑剔的人,有的时候,甚至连御赐的席面都吃不惯,只食桃子果腹。但江惠云做给她的热菜热饭是那般精细,食材精挑细选,口味再三斟酌,有时忙活整整一日,不过是为了让挑剔的她能多吃一口菜,多喝一口汤,好帮她养出更好的脾胃,调理她自我戕害的身子。
真心不可辜负。
人一旦被另外一个人用心地照顾过,即便时过境迁,真实的记忆也都不会更改。
从官场到牢狱,旁人斥玉霖一万句她也很少伤心,但江惠云一句:“我不喜欢这样的小浮。”却好似要颠覆她从前那些本就不多珍贵回忆。她并不自认有错,但她舍不得江惠云。
“玉霖。”
她连名带姓地唤玉霖,玉霖不禁抿住了嘴唇。
不过是称谓的改换,竟也如此锥心刺骨。
玉霖抬起头,看向江惠云。
江惠云面露疲色,眼底尽是失望。
“可能在你下狱的那一段日子,我们真的伤透了你吧……”
话音刚落,玉霖跪在地上一阵猛咳,咳得肩膀抽耸,张悯上前扶住玉霖的胳膊,将她护在怀中,与此同时抬头对江惠云道:“江夫人,您不是最心疼她了吗?那几日她不省人事,我们想了好多法子来救她,如今她才有了些起色……”
玉霖靠在张悯怀里,轻声应道:“是玉霖活该。”
江惠云沉默地看向庭院,院中角落里还放着她之前给玉霖送来的鲜菜鲜瓜。
她收回目光,再度望向玉霖:“你起来吧。”
张悯试图扶玉霖起身,玉霖却没有动。
江惠云狠心转过身,一把推开了身后的门,守在门外的赵府家人,随即迎了上来,江惠云抬手示意他们都退下,随后才道:“看到有人照顾你,我也放心了,玉霖。”
“在。”
“我以后,不会再来看你。’
“师娘,我……”
“你不用说了。”
江惠云撩开眼前的碎发,“你以前虽然喜欢在我面前撒娇,师兄弟中,性子也是最温和的那一个,但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倔强,骄傲。哪怕是赵河明要你认错,你宁可受罚,也从来不认,你如今能对我说一句,是你活该,就已经见底了,你不用逼你自己,求饶认错的话,你是一辈子都说不出口的。”
这一番话,堵住了玉霖所有的声音。
江惠云的声音平和下来,“我虽自认不是一个困于深宅大院,只懂纺织针黹的女人,但我从来不近朝堂政治。所以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但我还是得承认,我的内心从来没觉得你做错过。”
她扶着门框,看着脚边玉霖的跪影,自顾自的地笑了笑:“是啊,女子做官有什么错?解衣护一个被羞辱的女人又有什么错?救一个无辜的哑女又有什么错?我怨恨,不过是因为我觉得不甘心,曾经在我们身边,缠闹着我给她熬汤做饭的小浮,最后为了救人,把我们也视做了棋子,可仔细想想……那又怎么样呢?我们树大根深,顷刻不死,但你差点死了……宋饮冰和刘影怜,也差点死了。你对我们恩将仇报又如何?谁叫这世,有人如此可怜,又得你玉霖垂怜,你……是个好姑娘。”
她说完这句话,苦笑了一声,既没有给玉霖说话的余地,也不再容许自己停留,上了马车,决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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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药从镇抚司衙门回来,已近黄昏。
余晖铺在他的家门前,余晖之下,坐着一个满身软罗的姑娘,身上落了一堆青灰色的叶影。
张药勒紧缰绳,放慢了透骨龙的脚步。正值家家户户生火做饭之时,道上炊烟袅袅,路无行人,只有张药的马蹄声,冷冷地点在沉寂黄昏里。
马蹄声到了家门口,门前抱膝的女子也抬起了头。
张药勒住缰绳,令透骨龙停在她面前,透骨龙立刻垂下了头,将额头送到了她手边。
她今日真的很美,身上新裁的罗衣,面上细腻的脂粉,还有袖中淡雅的熏香,不论怎么看,她都该因此有一副不错的好心情。
但她好像在哭。
“怎么了?”
张药在马上问她,“
玉霖摇了摇头。
张药看了一眼家门内,厨房里正起炊烟,她显然是趁着张悯做饭之时,一个人躲了出来。
“你又想让张悯训斥我吗?”
“我没有。”
“那你在这里哭什么?”
“没哭。”
张药翻身下马,走到玉霖面前。
他没有穿飞鱼氅衣,只穿了一身青黑色的常袍,里衬棉布底衫,束发,但没有戴冠,沉默地立在玉霖面前,清寡得像一道影子。
“谁骂你了?”
玉霖听到这句话,紧紧地抱住自己的手臂,静静地将额头垂到了膝上。
有的时候,玉霖觉得张药这个人其实很敏感。
“你怎么知道我被人骂了。”她瓮声问道。
张药看着她露在外面的半截脖颈,平声道:“我今日去大理寺,调看了你欺君案的全部卷宗。大理寺的人,记述详尽,连你在鞭棍下哭过几声,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说完,丢掉马鞭,侧身撩袍在玉霖身边坐下。
一高一低两道影子一起投在空荡荡的余下之下,透骨龙在他们身边逡巡踱步。
张药看着自己的那道影子,继续说道:“平时一贯冷静,受审时最为难缠,法条熟练,申辩时援引精准,连毛蘅亲审时,你也没给他留一丝余地。但……”
张药笑了一声,“受不得难听的骂,挨不得过重的打,公堂之上,你哭到没少哭过。”
玉霖道:“那是大理寺胡写来污蔑我的,我是怕痛,但我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哭出过声。”
张药侧头看向玉霖:“也从来不觉得难过?”
玉霖的手指抠住了自己的手臂,软罗折出皱纹,她似乎也觉得手指有些疼,声音跟着一颤。
“我没有父母,幼年乞讨为生,少时长于道观,顶替贡生科举入仕,拜入赵河明门下,终于有了师友同僚,然后我自走绝路,以至同师长决裂,同僚也不再来来往。这世上,能让我难过的人和事已不剩几样。我其实很怕他们也放弃我。但我这个人……”
她惨然一笑,“但我这个人活该,我冷漠,自以为是。为了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丝毫不管旁人的感受,哪怕他们照顾过我,保护过我,我也照样下得了手,去伤他们的心。”
她说着缓缓抬起头了,望向靠在门框上的张药:“师母待我如亲子,我设计赵河明的时候,从未想过她会难过。阿悯姐姐对我那么好,杜秉笔也善待我,可我为了救刘影怜,让你取御批纸,把许掌印也搅进了天机寺的案子。”
门内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咳嗽,玉霖转身朝厨房看去。
“我不喜欢天上作法,蝼蚁殉命。但天上,也不尽是作法之人。我以为我在做我应该做的事,但其实祸及无辜的是我,恩将仇报的也是我。我不配这些好,我也不配难过。”
“那你后悔吗?”
玉霖摇了摇头,“我不后悔。”
“把自己骂成这样了还不后悔?”
“是啊。”
她望着背后的夕阳,“曾经我以为,做了刑部侍郎,我就有力,得体从容地去救每一个无辜的人,直到刘氏被剥衣,我才知道‘得体从容’四个字,不过是我自己骗自己。我曾经的老师得体从容,明知户部尚书被捅杀于天机寺,却仍以‘刘氏毒杀亲夫’来盖棺定论。我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但我也和他一样,得体从容不能过问。只能相信女人是愚蠢的,疯癫的,没有道理可言的,以她杀夫定案,背后的一切污脏就都可以不用再查。她就是命薄如纸,就是该做一张遮污的纸。可是,我也是个姑娘,我不能不问我自己,她凭什么是一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