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脚步声中, 许多人从她身边仓促经过,皮鞋,高跟鞋, 踩着地砖的声音十分嘈杂。
四处寻找马车夫的,不小心将帮厨挤倒的, 奔上楼准备查看情况的。
整个裁缝店犹如挤满猎食食人鱼的水箱, 但露丝太太呵斥一声,所有人又安静下来。
莫名其妙的,埃洛伊斯与身侧的范妮对视上。
在彼此彷徨的目光中, 她们二人总算是找到了一些共同点。
“这, 要不我们还是不要去添麻烦了,我肚子好饿。”
范妮试探地低声说道,她隐隐觉得会发生什么, 但不想面对。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还是先把午餐吃了再说吧。”
埃洛伊斯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愿上帝保佑。”
楼上, 老裁缝被两个儿子扶进隔壁的休息室里。
他十分年迈,身材臃肿,头发花白,拥挤在套装西服里的胸腔上下起伏, 还狼狈的黏上了污渍, 张嘴大口呼吸着。
哈尔斯的头上冒了一层冷汗, 他从旁边的抽屉里找到上次医生给开的哮喘药, 手抖着扶起老裁缝送了进嘴。
不一会儿,雷蒙德带着附近的医生走进屋内, 医生上前急救, 又诊断, 表情凝重。
雷蒙德见状, 出门去悄悄叫哈费克林去请妹妹丽塔来一趟,再进屋时,就听医生低声说道:
“吃了药,性命没有危险,但身体很脆弱,还是半昏迷状态,这两天需要有人时刻看守,不宜挪动。”
“要是再次发病,他若有一口气顺不过去,那就糟糕透了。”
这医生并不是第一次给霍德华老裁缝治病,他又郑重说道:
“这咳疾很容易引起急性哮喘,如今身体上又有其他毛病,更是危险,我回去再拿点药来给你们......”
送走医生后,两兄弟尴尬地对视了一阵子。
先是雷蒙德打破缄默,他观察着父亲的脸色逐渐从发紫转变为血红色,才道:
“既然医生说不要挪动,那我从家里叫几个仆人来照顾他。”
哈尔斯有些失措,他抓了抓头发:“刚才还好好的在准备打样,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我记得以前发病可没有这样过。”
这话倒是提醒了雷蒙德,他问:“他这个月手里安排了多少户的订单?”
“四户。”哈尔斯说着,起身帮助父亲脱掉皮鞋,盖好被子,又道:
“现在看来是没法完成了所有的了。”哈尔斯见雷蒙德不解,摆摆手。
“我的意思是,他如今这个样子,店里肯定需要要退掉一部分没那么重要的订单,只为福杰夫人的舞会做准备。”
因为这场盛大程度可以预见的舞会,像詹尔茨家那样的客人,老裁缝还接了两三户。
不是有钱便是有权,哪个都推辞不起。
哈尔斯心里估摸,若是去掉了那些普通客户的生意,剩下的订单他一个人带队伍,勉强能做好。
雷蒙德闻言,摇着头想点一根雪茄烟,但看见父亲还在身边,就又扔到一边,将脸偏过。
他不愿意去瞧自己父亲那副臃肿狼狈的模样,在他的记忆中,父亲永远都将自己收拾的十分精致,再不顺心,也只会用手杖敲敲地,哪像现在。
他叹了一口气,在哈尔斯狐疑地目光中,镇定思量说道:
“我们不能让外面知道他病了,更不能推掉任何订单。”
雷蒙德的双眼中迸发出不容置疑的神色,他听着病床上沉重沙哑的呼吸声,说道:
“你也知道,这么重要的节骨眼上,多少人等着他身体出问题,好从我们手中撕下来一块肉……这个时候,不能让风声传出去。”
“就在昨天,我的助手还告诉我,谢利芙裁缝店的管事找他,说要开双倍的薪水,让他去给他们工作。”
雷蒙德说着不屑地笑笑,他可早就帮助手把家里人的工作都安排好了,这点诱惑怎么翘得走。
但他又道:
“如果让外面的人知道他倒下了,不止是店里的人会被挖,你想留下的那些好订单,兴许也会被旁人撬走。”
毕竟,大家都是冲着老裁缝的名气才选择这里。
“你难不成想他一醒,就看到这店里的事业都被毁了吗?”
哈尔斯蹙眉,他感觉自己总是说不过雷蒙德:
“可我没法完成那么多订单,父亲总是比我有经验,只有他才知道该如何做到完美无缺。”
“如果满是瑕疵,还不如不做。”
雷蒙德才不管这么多。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大不了,提拔几个下面的人帮忙呗。”
雷蒙德直起身,目光扫过他的弟弟哈尔斯,又拂了拂大衣走出门去,将雪茄给点上了。
哈尔斯心里一阵纠结的情绪闪过。
埃洛伊斯与范妮心照不宣的的趁乱填饱了肚子,在大家议论纷纷时,她们回到柜台后,接过岗位。
露丝太太叮嘱了所有人不许多说半个字,各自回到位置上,不要乱问,不要有一点慌乱。
医生回来,露丝太太又给他支付了一些封口费,给租赁了一辆马车。
接着,店外又停下一辆车,丽塔嘴唇泛白,仓皇地从车上走下来,差点摔倒,还好露丝太太及时出去接了她,一面扶着她往里走,一面告知她关于老裁缝的情况。
“我爸爸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只是忽然发病了而已。”露丝太太抚摸着丽塔的背。
丽塔见她并不慌乱,这才定心,哈费克林的话怪误导人,路上她都快吓死了。
待丽塔与雷蒙德,哈尔斯见过面,清楚老裁缝这次真的没有生命危险时,她才放心的长舒了一口气。
听哈尔斯复述了雷蒙德的话语,丽塔也点了点头,她抬手捋了捋因为路途中失魂落魄而乱掉的鬓卷儿。
眸光一转,说道:“哈尔斯,我也同意雷蒙德这个意见,订单绝对不能退,否则明天报纸上就会众说纷纭,我们必须得隐瞒这个消息。”
哈尔斯见她也这样说,顿时倍感压力,可他也沉默地点了点头,选择顺从。
丽塔与雷蒙德达成一致,她从休息室里出来洗脸,正巧碰上露丝太太,丽塔将他们的意思说出来,露丝太太也点头。
“我也已经警告过他们,想来这消息不会传出去,不过按照你们的说法,哈尔斯是需要更多帮助吗?”
丽塔点头:“哈尔斯一个人如今需要负责设计的订单太多,我父亲的助手们得协助他斟酌。”
“没人知道我父亲他脑子里原本是怎么计划的,他又不爱用纸稿,哈尔斯只能从头开始筹划,这是一项费事儿的工作。”
老裁缝给权贵们做衣裳,临制作之前没人知道他会怎么设计,但那种种步骤却都精确在他的脑子里,落笔就不用画第二次。
一个人,经验丰富,审美犀利,落剪精确,对步骤的把控精妙,堪比一台机器。
要代替他那复杂的工作,至少需要三个有经验的裁缝忙碌两周。
那么这三人原本的那些不简单的工作,都得顺延往下交给学徒。
一个学徒自然是也比不上哈尔斯的效率,这又得占去几个人。
轮到操作岗位时,可就开始显得缺人了。
露丝太太若有所思:“那就只能提拔几个手工稍看得过去的人进工作间帮忙了。”
话说到这里,丽塔.坎宁才想起来埃洛伊斯这号人物,也不忘简短的询问她的情况。
露丝太太经过了上午对她销售能力的吃惊之后,寥寥一句话告诉丽塔,她很有眼光。
虽然手艺还不知道如何,但人却还算圆滑。
可丽塔见过埃洛伊斯的手艺,她认为,一个人光有手艺,但跟他二哥一样脾气太直,那是走不长的。
但若是又像她大哥那样,功利性十足,也早晚会把父亲的东西给丢掉,这一点,埃洛伊斯也算是适当。
她不愿意看到那些,故而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到没有一丝背景,但又二者兼得的人,从微末开始培养。
万一有一天能用的上呢?
经过这段日子的考察,听了露丝太太的话,又碰上今天这样的事情。
丽塔认为,也是时候给她一个机会,看她能不能抓住了。
座钟现实五点,临近打卡下班的时间。
露丝太太忽然将店内的所有杂工,学徒,助手都汇集在了员工区的厅堂内。
埃洛伊斯站在人群后,她对这场面再熟悉不过,一定是上层要做出什么重大指示了。
雷蒙德与哈尔斯,丽塔与露丝太太交流了一个结论。
露丝太太平静地扫视全体职员,告诉他们,由于最近的突发状况,店铺需要让一半的杂工加入工作间帮忙。
这消息并不令人意外,埃洛伊斯在露丝太太念出的一串名字中,听到了她的。
埃洛伊斯被分到了哈尔斯的手下,负责跟杜丽一起协助制作那位詹尔茨小姐的三套礼服。
这活儿吩咐完,埃洛伊斯看大家似乎都隐隐激动,不想离开,直奔分给自己的小领导。
她也照猫画虎,在后街寻了一个跑腿的小孩,给他钱,叫他捎口信回家,就说她忽然得了更多的工作,恐怕要在店里的宿舍住几天。
至于清扫楼道与房间,给厨房帮忙,泡茶换床单这样的事儿,近期大家无论是什么身份,都得自己亲自来了。
老裁缝的工作间内,此时此刻,老裁缝的两个助手与哈尔斯还在翻箱倒柜,企图能找到他父亲或许存在的手稿。
但结果让他们失望,哈尔斯只好揉了揉眉心,让他父亲的助手把那些订单的尺寸和需求都讲出来,他好再设计一遍。
雷蒙德经过时透过门缝看见,手指掸了掸烟灰,他耸肩,心想总算也是让哈尔斯体会到这种滋味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