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时间。
埃洛伊斯家的氛围十分随意, 特莉将牛肉摆上桌,吃到一半,又灵机一动, 弃桌而去, 继续挥舞锅铲,想试试剩下的牛油汤汁拌意面。
两姊妹对坐闲谈。
露易丝的脸笼罩在梁上那盏煤气灯散发出的光线中。
她左手手撑着下颌, 右手将一块拇指大的牛肉放进嘴里咀嚼,语气散漫:
“…今年三楼四楼的普通房间都会被取消,经理告诉莫里森太太,他不希望利兹酒店变的平民化。”
“你知道他原话是怎么说的?他说,如果一个替工厂卖酒的推销员都能攒攒钱偶尔来住一晚,那么有头有脸的客人只会在心里把酒店除名。”
“这实在太傲慢了!最关键的是,改造三楼四楼的工作量会让我成倍的忙碌……”
埃洛伊斯吃的太撑了, 她打个饱嗝儿,用帕子慢慢将嘴边的油脂揩掉。
“他们那种人都这么傲,不过兴许也不是坏事, 眼下虽然要忙一阵子,但未来的客人少而精, 总比以前要更容易服务。”
露易丝抓紧了玻璃杯:“我正是这样想的!所以无论如何,这段日子我一定要熬过去……”
埃洛伊斯又谈起她在裁缝店里接触到的人, 说起詹尔茨小姐这位客户。
“我总觉得面熟,但又不可能见过她这样的小姐。”
“…回店里的更衣间照了照镜子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因为我跟她有点像,只是发色和瞳色和脸型, 唉, 如果我有那么有钱就好了, 她身上香散发着迷人的香味, 就连我都忍不住想靠近她。”
埃洛伊斯回味地搓了搓自己的脸颊,她觉得自己需要去买一柄刮胡刀将眉毛给修理修理,再用点香膏。
“这个世界还真是小,默肯先生的房间里昨天也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意外,唔,厨房的人竟然弄错了餐盘,将员工吃的东西放在罩子里端上去了,好在他根本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似乎是没发现。”
露易丝将牛肉上的香草扒开。
埃洛伊斯听闻,想起之前那件衣服,她摇摇头:“说不定不是没发现,而是懒得计较。”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也能算是个好人了,唉,好人配美人,真是童话故事。”
露易丝感叹地说着,手中接过特莉手里的牛肉汁意面。
那话是怎么说的,有钱人终成眷属,没钱人亲眼目睹。
埃洛伊斯想起这话,“噗呲”一声笑出来,她捂着嘴。
“我只希望,詹尔茨小姐千万要对衣服满意,这样工期就不会耽误,我的顶头上司露丝太太也就不会时不时唉声叹气。”
埃洛伊斯面露难色:“叫我马屁都不好拍,到底何年何月能摸上缝纫机呢…”
晚饭毕,姐妹二人挑灯夜战。
一个,继续埋头修改排班表,一个,手里捏着针头在缝一顶软帽。
特莉将吃过饭的地方收拾干净,回头就看见两姐妹凑在一起,说着等以后发财了,一定要点八支蜡烛再熬夜。
纽约的雨天虽然不连绵,漱漱下过,但街道的排水功能并不优异,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打湿衣裙。
埃洛伊斯临门一脚踏上轨车,她艰难的挤进人堆,与一个穿着补丁衬衣和背带裤的小子争抢脚下的一亩三分地。
虽然眼皮子困的有点难睁开,嘴里还有水煮蛋的淡淡腥味儿,可她内心从未如此安宁。
有工作,就有收入。
况且,她临走时昨天看过露丝太太的排班计划,今天应该是轮到她去站柜台,那可是个能搞到提成的肥差。
故而,埃洛伊斯很快就原谅了纽约,尽管这座城市让她的裙边沾满污泥。
店铺的柜台里,大多数物品都是学徒们制作出来,经过助手评鉴定价的。
谁做的帽子定价比谁做的高了半块钱,也就是区区五十美分,大家都无比在乎。
这是一项侧面指标,在学徒们的口中,能制作出单价二十五美元的商品,第二周就会被哈尔斯选进工作间参与私人订制。
能参与私人定制的工作,就能在几百上千,甚至几千美元的报酬中分得一口汤。
如果他不满意某个助手最近的状态,下面的人还有可能上位成为助手,薪水翻三倍。
埃洛伊斯稳重地站在柜台前根据露丝太太的吩咐折叠手帕。
一位名叫曼迪的裁缝助手直到八点一刻才姗姗来迟,他是老裁缝的常驻助手,负责定价。
只见他从一堆刚生产出来的织物中挑挑拣拣,三两下分门别类,放进玻璃柜中,货架上的价格牌后,又端详一阵,嘴里自顾自喃喃着:
“……冬季女帽怎么还剩这么多。”
埃洛伊斯侧耳听见,若有所思。
范妮从门后出来,就看见曼迪已经将价格牌都放好了,她瞥了几眼,赶紧与往常一样去最快销,价格最友好的手套台后站着,不动如山。
裁缝店里的手套,与精品店里的那些略显粗笨的东西不同。
店里只准备名流小姐夫人们需要的东西,她们在社交舞会上使用最多的有两种。
一种是乳白色丝绸手套,镶手工蕾丝的纯色长款手套,这种长短皆有,百搭经典。
要么就是薄如蝉翼的纱面手套,上面用泛着光泽的丝线细细刺绣出纯色花纹,缀有米珠大的珍珠宝石。
基本没有御寒功能,价格不贵,也就一个杂工半个多月的薪水而已。
对她们来说并不贵,有些小姐夫人们出门闲逛,随手就会买下好几条,不愁销。
埃洛伊斯站在女帽展示台后,她用一块抹布擦拭灰尘,并将每一顶女帽都间隔开,阶梯式斜放起来。
眼下冬季都要过完了,这些各种版型的挡风帽还有许多,薄款倒是不多。
近十二点,露丝太太在仓库盘点了布料,又写下订单,在雷蒙德的办公室交给他签字,随后才寄到一直合作的布料商那里去。
等她忙完,在厨房的茶水台与曼迪碰上,二人闲谈几句,说今天外面的散客不多。
露丝太太有心想看看埃洛伊斯干的怎么样。
她想,坎宁太太不会因为她勤快能扫地就介绍她来这里吧?如果她没有别的优点,那么依旧成不了什么事。
想着,露丝太太就走出员工区,她看见范妮在服务两位结伴出行的漂亮妇人。
眼一挪,又看见埃洛伊斯孤零零站在柜台后,鞋尖儿抵着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砖,她将工作服裙摆撩起来一点,给站的酸涨发肿的脚透气。
露丝太太走过去,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埃洛伊斯愕然回过头,她将脚踩回鞋子里。
“怎么样,第一次站柜台,遇到什么问题了没有?都干了些什么?”
埃洛伊斯站正了,她清清嗓,眼皮微敛,一一数来:
“卖出去四顶女帽,给两个客人量了尺寸,是要做春季穿的中袖长裙的,尺码和她们选的布料,我已经抄好了,您看——”
露丝太太一愣,道:“噢”
她低头,拿起那张纸和那些单据细细看起来。
埃洛伊斯的字迹不算特别,有些像非母语者拼写时的样子,不够连贯丝滑,但这都无伤大雅。
她将那两位客人的地址和围度信息记录的十分全面,上面还甚至标注了其中一位客人的需求,她希望能在三月份去温泉圣地时穿着,故而要求轻便。
根据她选择的材质数量结算,埃洛伊斯稍稍使用了提价的权利,制造了更多增项,附注协商后的金额,一共是九十六美元,银行汇票支付。
“这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露丝太太抬起头,她尽量不表现出诧异和怀疑。
埃洛伊斯点头,她揣摩着露丝太太的脸色,难道这业绩很不上台面吗?
她将这些东西都拿去会计室记录过,今天的提成约莫能有三块左右。
“怎么了?”埃洛伊斯见露丝太太话到嘴边没说什么,问道。
“没什么,这很好,你继续吧。”说罢,露丝太太将她的单据揣进兜里。
埃洛伊斯这才放心下来,她松了一口气,继续思索上一次交易里还能更优化的话术。
一旁,范妮卖出去一套手套,她的脸色复杂,仿佛一闭上眼睛,耳畔就萦绕着那个埃洛伊斯对客人阿谀奉承仿佛不要钱一样话语。
范妮的脑子有些嗡鸣,她闭了闭眼,心里渐渐有些服气,亏她能说出那么多昧着良心的话。
今天接待的客人,并不特别阔绰,但埃洛伊斯十分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通常情况下,这种有名气的店铺,服装定制部分依靠的本就不是几个散客收入。
作为柜台员工,本质上其实是一种面向大众的装饰物。
许多的客人进店来看布料,本没有定制衣裳的欲望,只是突发奇想要看看最近的流行而已。
况且,店里的服装定价高档,饶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小姐也得思索一会儿零花钱够不够。
更何况一眼就能看出来手头并没有那么阔绰,还喜欢问东问西的妇人,范妮不说什么,但也热情不起来。
可越是面对这样的客人,埃洛伊斯就越是放低姿态,笑脸相迎,仔细解释,无微不至的询问喜好,做了称职的装饰物。
嘴上尊重她们的一切要求,再做自己提成最高,又在她承受范围之内的推荐,赌这妇人绝对会为了面子和她的热情而果断买单。
埃洛伊斯承认,她只是因为太缺钱了而已。
生存空间尚且拥挤,何谈良心?反正她觉得自己是没得选。
两点正刻,顶班的杂工来换她们,埃洛伊斯与范妮回厨房吃午餐。
二人还没有走到厨房,楼上老裁缝的工作间里,曼迪忽然夺门而出,在围栏边向楼下呼喊。
“霍德华先生晕倒了,快去请医生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