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只有一口炉子可以搬动, 用来取暖,故而,三人今夜要挤在一间屋内睡觉。
当晚,姐妹二人把她们卧室里的床拼成一体, 木板铺上, 铺两三床毡毛的垫子, 蓬松又厚实。
不算很厚的被衾, 三两条叠加,多少抵挡些寒意。
炉子放在窗边燃烧, 屋内散发淡淡暖意,埃洛伊斯又灌了几袋热水塞至脚边,她挨着舅妈酣睡。
窗户外头,夜晚的冷风料峭,窗框时不时被震响。
睡到第二天,露易丝与舅妈最早起来, 她们今日需要工作, 埃洛伊斯则在家里收拾剩下的物件儿。
特莉起了床,弄了弄火,将昨儿没喝完的卷心菜汤热一热, 烤了几块面包。
埃洛伊斯起床之后,吃过给她留的那些, 就收拾碗盘,烧热水清洗了一通。
把一件件的包袱拆开,用不着的衣物就包了一堆塞进床底。
剩下的装进藤编箱儿。
埃洛伊斯的针线工具是她最看护的, 放在客厅靠窗的亮堂位置。
没一会儿, 送二手家具的就来了。
一部分是买的, 其中一座八斗的橱柜, 是租来用的,十分便宜。
埃洛伊斯请了老约翰,帮她把柜子一块快搬上楼,又拼装好,擦洗过一遍,才安置锅碗瓢盆。
又安置好几把二手椅子。
客厅内,顿时从一片狼藉中解放了出来。
站在门口看去,左手边靠着斗柜,窗边靠着火炉,以及一张旧桌和凳子。
右手边,靠墙摆着老约翰给的桌子,围着几把椅子。
虽然挤了些,但好在井然有序,收拾齐整,好歹也能够见人了。
埃洛伊斯十分满意自己今日的成果。
随后,她又将自己的钱袋子,塞进了斗柜后的缝隙里。
这才出发,准备前往精品店,看看自己的货物都卖出去没有。
埃洛伊斯看窗外,雨雪变成极其微小的点儿,浮动在半空,铅灰的阴云叠在天际线之上。
她选择戴上帽儿,裹了围巾,又穿上厚实些的外衣。
穿上昨夜拿大头针缝布片,补过鞋底的皮鞋,这才锁上门,离开家里,踩着薄薄的雪层顺街道走出去。
露易丝与舅妈今日上班,花了几分钱坐轨车,埃洛伊斯也如此,挤人堆似的轨车,像肉饼一样塞在罐头里。
她从两个提着公文包,准备去上班的人之中挤出脑袋。
轨车的容客量并不很大,蒸汽驱动下,移动的速度甚至还比不上马车,不过比租赁马车经济十倍。
窗外,纽约的街景以这样的视角向后蜿蜒。
待她抵达精品店附近,下了车,一阵寒风迎面吹来,埃洛伊斯垂着头往安东尼的店里走去。
安东尼正在使唤童工,修改货架上男士手套的价格,他打算,将价格低到六块五角钱。
更换完价签,乔齐又开始被使唤着擦地。
“乔齐,你去待会儿去对面那个络腮胡的店外悄悄看两眼,他那儿今天生意如何。”
安东尼精品店的斜对面,正有一家规模差不多的精品店,店主名叫爱施德,有一脸的络腮胡,安东尼常年与他斗法,表面互相客套,背地里只管他叫络腮胡。
据乔齐所知,爱施德背地里也只管安东尼叫胖冬瓜。
正蹲在柜台后倒水擦地的童工乔奇抬起头,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安东尼给的,已经旧的不成样子的瓜皮毛毡帽。
乔齐吸了吸挂在鼻子上的水晶挂坠,木讷地点头称是:
“知道了,我擦完地就去。”
每到换季上新,过年过节的时候,两家店总会暗自较上劲。
乔齐经常被指示,猫着腰躲在墙根下,透过玻璃窗子看爱施德店里有没有客人。
这不,近日爱施德换了一家供货的工厂,进了一批价格比往常便宜一块的男士手套,他调低了价格。
昨日傍晚来逛街的妇人男人们,货比三家之后,选择回了爱施德的店里去买。
安东尼十分敏锐的察觉了这一点。
他拿了两颗糖球,哄着隔壁鞋匠的小儿子替他去查看了一番,才知道,爱施德店里的男士麂皮手套只要六块钱一双。
而他店里,至少也要七块。
这个时节,手套是最好卖的物件儿,一天能出去七八双。
安东尼怒火中烧,但又顾忌着脸面,不好表现出来,他回到家里,辗转反侧了一夜,回到店里,立刻算了账,看看最多能降多少价格。
他愁眉苦脸的挫了挫脸,更要命的是,安东尼并不知道,爱施德是换了哪家供货商。
昨晚,他稍口信儿,去问自家的供货商。
那供货商今早又回口信答,说他已经是给了最低的成本价,爱施德找来的便宜货,不是他那里造的,质量一定不好。
质量好不好,隔壁鞋匠家的儿子又瞧不出来。
叫乔齐去,那络腮胡岂不是就知晓他坐不住了?
这可不行。
那络腮胡一贯是个伪君子,一定会心里窃喜,嘲笑自个做生意不如他。
安东尼靠在柜台后,反复斟酌他降价之后会损失多少原本要赚的钱。
店铺入口门框上,悬挂在门廊下的铜风铃被带响,一定是有客人进了门!
安东尼抬起头,却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埃洛伊斯?来的正好,先帮我个忙!”
安东尼蹭一声的从柜台后的椅子上起身,走出来
到了门边,他鬼鬼祟祟地给埃洛伊斯指了指,斜对面那家精品店。
三言两语,便解释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他那双圆润但狡黠的眼睛里透出恶狠狠的神色,红润的脸颊上小胡子随着激烈的谴责一颤一颤。
“他这么做是毫无道德的!竟然打破了规矩,谁家精品店的手套会只卖这么点块钱?他这是恶性竞争!下流!无耻!”
“他一定不知道你是谁,埃洛伊斯,你去帮我瞧瞧,他那儿卖的手套到底都是些什么货色!”
埃洛伊斯打进了店门,两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她抬手,示意安东尼不要那么激动。
她脸色平淡,不急不躁地问:“你先告诉我,我放在这里的货,卖出去了没有?”
安东尼回过神来,捋了捋胡子,道:
“这事儿,说来话长,东西是卖出去了,不过你先帮我这个小忙,待会儿,我自会把你的报酬给你。”
埃洛伊斯听安东尼的话头,猜测是不是卖胸衣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故事。
她且按耐住好奇心,只要卖出去了,能拿钱就好。
“好吧,我替你走一趟就是了。”
埃洛伊斯脸上的镇定颇叫人安心,她理了理衣襟,让自己显得更加从容,抬腿出了门儿,往街对面走去。
爱施德的店铺,无论是大小,装潢,落成时间,货物种类,客户定位,几乎都与安东尼差不多。
故而,即使这条街上还有别的杂货店,安东尼却只把爱施德的店放在眼里。
埃洛伊斯打那儿去了,进入店门,她哑然地挠了挠头。
这爱施德店里的布置,几乎都与安东尼那边算得上一模一样。
店里,一个半大的童工正在擦窗户,络腮胡本人正在服务客人,给一对看起来新婚的丽装夫妻介绍雨伞。
埃洛伊斯看着穷,又不至于像小偷,没人理她,她就自己转悠,目光流动。
一排横在最中间的陈列台上,摆着男士毡帽,男士手套,男士领结与整套的口袋巾。
埃洛伊斯拿起一双男士麂皮手套,旁边的铜牌价签上果然写着五美元。
她摸摸看看,终于在络腮胡投来狐疑目光之前把东西原位放下,转身离开这像是克隆出来的店里。
麂皮是一种动物皮毛,十分流行使用在大衣翻领,手套,皮具上。
做出来的手套,柔软又不失保暖,比毛线,毛毡手套,棉布手套,丝绸手套,更适合冬季的有钱人。
埃洛伊斯回去,面对安东尼期待的目光,摇了摇头。
“有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安东尼想也不想,狠狠吸了一口烟,说道:
“好消息!”
埃洛伊斯在柜台前找了一只软凳坐下,又拿起安东尼卖的手套,仔细观察,一面回忆,一面说道。
“他这手套的材质,与你这个不一样,里衬用的高支亚麻,你用的是细棉,外面的麂皮倒是一样材料。”
“从外观看几乎没有差别,但实际戴上感觉不一样,这也就意味着,他那儿东西质量到底不如你的好。”
安东尼听了,顿时抬头挺胸,了然地说道:
“我就知道,如果不偷工减料,他是绝对不会在整个纽约找到更低于我的进货价格!”
但埃洛伊斯没有叫安东尼开心太久。
她接过乔齐端来的加糖热茶,啜了一口,就语调平平将坏消息说了出来。
“根据我的肉眼判断,他那的货,与你这里的货,大概率是出自同一个批次生产的缝纫机,就连辅料用的丝线,应该也是同一批。”
缝纫机的针距,以及工人如何收边操作,都有自己的特色和习惯,内行人仔细的分辨,也能窥见一二。
现在的印染技术有限,每一批次的线颜色都深浅不同。
即使是纽约最有名的那几家染色厂,出来的货也是如此。
埃洛伊斯可以分辨出物料上,工艺上细微的差别,从而分辨衣物的产地,这是她上辈子的职业习惯锻炼出来的。
“所以,坏消息便是,你的供货商大概率把你给骗了。”
安东尼闻言一愣,登时脸色铁青。
他进货的工厂是纽约名气颇高的格罗芬饰品工厂,供货商是那里的经理提奥.格罗芬。
是工厂老板的二儿子,专负责这一个品类的加工线。
那个络腮胡做生意,哪里都要学着他来,也是同样在提奥.格罗芬那里进货。
所以他才那么怒气冲冲的叫人带口信去问话。
每在节日多的季度,他都要与提奥.格罗芬订七八百美元的货物,签了严密的协议,提奥保证过他的出厂价格绝对统一。
现在他却帮着别人弄虚作假,扰乱他的市场?砸自己的招牌?这怎么可能。
安东尼既惊讶于埃洛伊斯的眼力,连针脚都能看出来。
她的能力,与她的年龄一点儿也不符合,安东尼心底觉得,埃洛伊斯未来或许能有些小作为,隐隐生出些提携的心。
同时,他又怀疑,这事儿的真实性,无论哪个供货商都知道,做这样的事情被发现了就是自砸招牌。
埃洛伊斯在一旁,问小童工乔齐又要了一颗方糖。
“我也并不觉得,供货商会干出这样的事情,说不定是那工厂内部出了什么问题,万一是有人在供货商那捣鬼呢?”
“这些问题,你还是先慢慢思索吧,先把报酬给我,才是正事。”
埃洛伊斯说罢,安东尼若有所思,老格罗芬最近身体不好了,他的子女们也正在较劲,会不会是因为这个?
他抓抓脑袋,干脆将这苦恼的思索放到一边。
又从抽屉里数出来几个十美分硬币,以及两张印着人物图案的五美元纸币。
“两条胸衣,算你十四块,利润部分,说是好了三七分,就是三七分,我这人一贯说到做到。”
“这里是十块七角钱,你数数。”
这便是加上成本,利润分账之后,埃洛伊斯该得的部分了。
她知道规矩,当面清点了,好生装进口袋里。
安东尼看在埃洛伊斯帮了他几个小忙的份上,就细细说来,这点货品离奇的售卖故事。
起初摆了一天,只有一个中年的老妇人问了束腰,安东尼就把东西也拿出去给她看,她嫌这不够保守,就作罢了,只买了束腰。
后来安东尼的妻子来店里给他送落在家里的储物柜钥匙,一面帮忙打理货物,看到了那两件东西。
安东尼叫她试试,她就去后头的更衣间试了,觉得挺不错,很适合她这种正在哺乳的人,觉得方便,就拿了回家。
拿回家之后,放在家里的织物储物间里,打算叫仆人什么时候清洗了再用。
她的家位于上西区,由于安东尼精于算账,故而家里还算阔绰,雇佣了几个仆人。
安东尼太太没什么事儿要干,常与娘家的二嫂出门看戏剧。
没成想,那天傍晚狂风乱作,雨雪交加。
姑嫂二人乘坐的是她二嫂陪嫁来的敞篷双驹马车,没有准备更适合雨天的硬车棚。
于是乎,她们淋了些雨,先就近避回了安东尼在上西区的家里。
仆人给二人准备更换的衣裳,就把那清洗好的胸衣拿了上去,安东尼太太的二嫂穿过一次,就知道并不工厂货。
走了两步到镜子前,夸了又夸,连束腰都不愿意再加上,直问安东尼太太是哪个裁缝做的,要出价来买。
安东尼太太也不遮掩,就说,是一个不入流小裁缝店学徒,在她家的店铺里寄卖的,不值钱,让她不要客套。
她二嫂结婚后,改了姓氏,名叫丽塔.坎宁。
但婚前,她名叫丽塔.霍德华。
正是纽约晨报上,常挂在评论家嘴里,名店排行吊车尾的霍德华裁缝店,那老霍华德先生的其中一个女儿。
丽塔一听了这话,立即对她口中,小裁缝店的小学徒来了兴趣。
她说要见埃洛伊斯,并给她写推荐信。
这样的手艺,还困在小店里当小学徒,能有什么前程,要雇佣到她娘家的店里去。
即使是做杂工,也比那些小店里的学徒待遇好。
安东尼将这一席的话说罢,摊了摊手。
“埃洛伊斯?你考虑考虑,有句话不是说的很好吗?做人必须得自私一些,不可以太顾忌情面。”
“虽然看起来你的老师对你还不错,你也十分尊敬他们,但前程这事儿,在哪里能涨更多见识,还是很容易分辨的。”
安东尼为自己有这样一门好亲戚而自豪,他又开始傲然又滑稽地捋胡须,劝说埃洛伊斯放下她那压根儿不存在的老师。
没有人会相信,有这种手艺的小姑娘会没个厉害的老师教。
“别的不说,霍德华裁缝店,去那里做杂工,周薪可以拿到十二块,还能见识许多的纽约名流。”
“要是能比得过他那里的七八个学徒,五六个助手,还能跟着霍德华先生出入长岛的那些家族庄园,见见纽约真正的大世面。”
埃洛伊斯端着茶杯的手始终悬在半空,她眨了眨眼,有些迟疑地将茶水咽下。
怎么卖个胸衣,还卖出了这样的故事?不过,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人设,也并没有了解过霍华德裁缝店。
埃洛伊斯面带微笑,越是内心波涛汹涌,就越是做出犹豫迟疑状。
“这……我知道霍德华裁缝店,能去这里做杂工,当然比我现在呆的地方要好的多,我也非常愿意。”
“只不过,眼下正要经过圣诞节,我老师的店里生意很忙,我也不好意思在这个时候辞工。”
“难得有人赏识我的手艺,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不能过完圣诞,与老师提前说一声,再去见那坎宁太太?”
埃洛伊斯心想,她回家就去仔细打听打听这家店的情况,看看是不是如同安东尼吹嘘的那样。
如果是的话,她就立马去酒店辞工,也不吊胃口了。
老老实实地去见那坎宁太太,看能不能讨这位贵人的喜欢。
安东尼点头,她说的也有道理,这年头,不苛待学徒的手艺人实在稀少。
“那好吧,我回去了,替你传两句话。”
他又扯出来一张纸片,给埃洛伊斯写了一张便条。
“这是坎宁太太家的地址,圣诞节后,若是你辞了工,就去这里找她,她对你很好奇。”
埃洛伊斯将便条收好,她深呼吸,抚平了口袋上的褶皱。
“好,我明白了,不过安东尼先生,你真该想想,要不要换一个更稳定的供货商,又或者说,干脆筹钱办个厂?”
埃洛伊斯玩笑道,她起身,将杯里剩的热茶也喝尽了,才与安东尼告辞。
“时间不早,我得走了。还有许多的活儿要做,若是过两日有空能做东西,我再送来寄卖……”
埃洛伊斯走后,安东尼又去把修改过的价格牌擦干净,重新拿粉笔标上原价。
他思索着埃洛伊斯的话,神气地摸摸下巴。
“换供货商?自己办个工厂?”
街道上。
埃洛伊斯紧紧的捂着兜里的便条和十块多钱。
她不打算再乘那轨车,省的遇到扒手,把东西给弄丢了。
现在,她也不算是身无分文的人了。
钱财,机遇,皆在手上。
埃洛伊斯激动的心情难以言喻,她不敢表露出来一点欢喜,时刻警醒自己,一点要谨慎,不能被人看出来一点儿不寻常。
她这一路是走回家的,虽然戴了帽儿,围巾,但寒风凛冽,鼻子和耳朵还是冻的通红。
脚尖已经失去了知觉,麻麻的,抵达家附近的街区时,埃洛伊斯才缓过劲来。
她抬头看看天空,除了像细盐一样的雪粒,天色渐渐泛着鱼肚白。
钟楼适时敲响了十二点的正点,原来现在已经是中午了。
埃洛伊斯下定了决心要犒劳自己,她心想,为了制作那些物件熬过的夜,付出过的辛劳以及心思,都还算有回报。
这种种豆得豆的感觉,既踏实又比任何事要来的幸福。
回到家,她将钱装进了钱袋子里,又藏在斗柜后头,放好了,取出几个零散的十美分。
午餐,埃洛伊斯打算去这附近的小餐馆里解决掉。
她平时下了班,走在街边,经过那些橱窗里摆着精美蛋糕的店铺,那些热闹的餐馆,连看都不想多看。
可这会儿不同了,她不会因为自己没钱而感到窘迫。
她的东西能被人喜欢,证明这条财路会愈发稳固。
一处小餐馆外,冰霜依旧吸附在木框嵌住的玻璃上,模糊人向内探究的视线。
埃洛伊斯停住脚,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消费得起这家店,于是才迈步走进去。
里头穿着半旧粗呢外套的侍应生见了她,立即迎上来询问:
“你好,请问是几人用餐?”
“一个人。”
埃洛伊斯说罢,侍应生为她指了一个靠着边角的狭小位置。
她点点头,自然地过去坐下,目光漫无目的打量店内,等待侍者将菜单拿来。
暖色调装潢,木地板打过蜡,天花板上挂着两簇水晶,用来折射桌上的煤气灯光,显得亮堂温馨。
侍者安排座位,也是有技巧的。
先敬罗衣,若是来客穿着体面时髦,那就安排在靠前,显眼又宽敞的位置。
既能提升店里的格调,又能讨好这样的客人。
若是像埃洛伊斯这般,穿着一看就没什么钱的人,也不至于赶客,不过就得安排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
埃洛伊斯对这个时代的特色民俗很包容,她并没有什么受到冒犯的感觉,而是饶有兴致,打量着。
上辈子看老电影时,她也曾十分向往过这样复古的时代。
淑女们穿着精致华丽的裙装,在舞会上旋转,灯火炫目,人声鼎沸,暗送秋波,数不尽的花卉,甜甜圈。
但实际生活了这么一阵子,埃洛伊斯才明白现实与理想的差距。
她并没有穿成富家淑女,与纯情的贵族公子玩感情,而是一个不起眼的扫灰工人。
在目睹繁华和古典情调的同时,她握着她的扫帚站在世界角落里。
冷静的面对困境,为自己寻找一条谋生的道路。
无论活在哪一世,这都是埃洛伊斯一贯的做法,所以她并不会对命运生出半点怨恨。
过去已经湮灭成烟,未来的一切都可以由自己创造,她没退缩过。
埃洛伊斯回过神,侍者正在询问她,要吃点儿什么。
“有什么推荐的吗?”
埃洛伊斯听着侍者说话,又把目光落在隔壁桌那中年女人的身上。
像是教堂里的嬷嬷,穿着黑色袍子,胸口有一串银质十字架,脸上还戴着眼镜,正在吃豆子汤。
埃洛伊斯回过头,说道:“我要两片黄油面包,半只烤仔鸡,番茄蔬菜浓汤,还要一壶柠檬水。”
侍者写下账单,有些忍不住提醒:“这些菜您可能会吃不完哦。”
埃洛伊斯摇头:“待会儿麻烦帮我拿一张油纸,打包仔鸡。”
她吃肉,怎么可能不带上家里的人。
大约二十分钟后,埃洛伊斯面前的桌面上,就摆满了错落的餐盘,刀叉,勺子,水壶与套杯。
鲜嫩多汁的仔鸡上浮着一层诱人油光,面包散发焦香,有绿色蔬菜碎的番茄浓汤还在铁盅里沸腾。
平时在家里,用的是木勺,吃的也是木盘,木材做的餐具最为便宜。
但经过夏天的干燥之后,就容易开裂出细纹,又在冬季用冷水洗刷,用不了多久就会损坏。
再好点,也就是陶盘和玻璃,凑不成对儿,还害怕碎了。
但即使是没有名号的小餐厅,用的也是成套的白瓷餐具,银质刀叉,金属托盘。
她缓慢的进食,叉子轻轻一碰,烤鸡的皮便破开,鲜香的汁水顺着淌出来,肉香四溢。
鸡肉,在这个时代是一种稍微奢侈的肉食。
一道简单的烤鸡,在利兹酒店不远处,近期颇有名气的雪榈饭店里,足足得花上一两块钱。
埃洛伊斯在这里点的仔鸡,也就是半大的公鸡,半只价格为二角五分,她吃了一只腿儿就作罢。
又尝一口番茄浓汤,这汤是用罐头做的,口感沙沙,用烤焦的面包片儿蘸着汤汁吃,浓郁的番茄味儿充斥舌尖。
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黑色土地的田园上,夏日清晨,果挂露水的画面。
她今日奔波的劳碌,身上的寒气,都被这一口美味给抚平了,胃里暖和了,就连额头也溢出一层薄汗。
最后,再品一口添加了糖浆的柠檬水,酸甜清冽,能压掉嘴里的味道。
吃过饭,埃洛伊斯结账,总计花费不到五角钱,她拎着打包好的仔鸡走出小餐馆,朝家里走去。
因为去裁缝店做杂工的事儿还不完全确定,她当晚并没有告诉舅妈和露易丝,只是说,寄卖的东西很畅销,这活儿可以接着干。
又说,得了足足十块钱,她想着,把酒店的工作辞掉,专职在家里做这个。
特莉和露易丝自然是高兴的,埃洛伊斯有出息,她们也能跟着沾些光彩。
第二天白日里,三人乘坐轨车通勤上班。
埃洛伊斯抵达了酒店,换完衣裳,先去找了一趟艾米。
得知埃洛伊斯要辞职,专做一个裁缝,艾米一时还有些落寞。
“你走了,我工作就没有伴儿了,再说,上面隐隐传来消息,说莫里森太太即将挑选个女孩,在新年做助手,你要是在,没准儿还能争一争。”
这件事,埃洛伊斯昨夜听露易丝说过。
莫里森太太嫌年底事务多,与八楼办公室的人怨了两句,就传出这消息。
埃洛伊斯认为,她自己的综合能力并不强,只能干比较纯粹的事情,例如缝纫。
给酒店的管事太太做助手,一定要会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愿意承担人情世故,还得扛得住莫里森太太的要求。
“我辞职了,你可以去呀!”
埃洛伊斯昨夜也与露易丝说过同样的话,试一试,失败了也不会怎么样。
但如果让自己讨厌的人去试了,还成功了,以后可就要被针对了,那多不合算。
听埃洛伊斯这样一说,艾米立刻跳起来。
“那个劳拉肯定会插一脚,不行,若是莫里森太太真说了要选助理,那我一定去面试!”
埃洛伊斯捂着嘴笑,只要一提到劳拉,这艾米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踩一脚。
到晨会时,莫里森太太果然坐实了这一谣传。
“既然如此,那么我就从你们之中选择一个助理,圣诞节后,想争取这个机会的人,可以去我的办公室面试,但仅限那一天。”
莫里森太太又道:“我需要的,并不是偷奸耍滑的人,而是一个能帮助我干实事的,要有理性头脑。”
“如果在新年的前三个月里,这个人能干好助理的工作,我可以向经理请求,将她的薪水提高至会计员的标准。”
众人听了这些话,互相打量,暗地耳语,等晨会散了,依旧议论不休。
埃洛伊斯今日与艾米黏在一处做活儿,打扫完了三四楼,又去打扫五六楼。
艾米与埃洛伊斯配合着干活儿,很是顺手,待她们打扫到五楼那巴黎女裁缝的房间里,埃洛伊斯又叫她托付,去外头采买午餐。
艾米茫然地看着埃洛伊斯与那女裁缝用法语交流,有些疑惑埃洛伊斯是什么时候会这个的。
但埃洛伊斯的父母是欧洲移民,她怕提起来,会戳到埃洛伊斯的伤心事,故而她也没问。
待埃洛伊斯与那女裁缝说了一阵,似乎是确定了什么,才扭头对艾米说道:
“这位客人需要每天中午都吃到附近餐厅里卖的苹果派和咖啡,我告诉她我马上就要换工作了,以后需要跑腿,可以找你。”
艾米听了,欣喜道:“这怎么好意思呢,那等我赚了跑腿费,分你一半。”
“说这些废话,我都要发达了,还能瞧得上这点钱?”
埃洛伊斯笑嘻嘻地拉着她收拾最后两间房,下了楼打卡下班。
二人没换工作服,又前往附近餐厅,提了一篮子午餐,送上去,拿了跑腿费才做罢。
艾米又恋恋不舍,请埃洛伊斯吃了一顿好饭菜,这才放她去会计室里结算工资,申请辞职,上交储物柜的钥匙。
午后,埃洛伊斯一身轻松地经过酒店大门,她回到家里,专心致志地开始给娜莎的晨袍收尾。
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
埃洛伊斯只专心地宅在家里做活儿,顺便设计做要寄卖的东西,这回她打算做三顶睡帽。
在距圣诞节将至的前两日,她将娜莎的晨袍制作好,装在篮子里,往她住的窄巷子去了。
晨袍做起来并不复杂,不需要量体裁剪,大概样式都是宽松修长,睡觉或吃早餐时在家里穿着的。
埃洛伊斯抵达窄巷子时,依旧看见了那个浆洗衣裳的妇人,这么冷的天,她也不说烧些热水洗衣,看的人都感觉手疼。
埃洛伊斯进了娜莎住的楼房,顺着那狭窄的楼梯往上走,忽然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埃洛伊斯抬头,侧身避让,一个穿着体面礼服,打扮光鲜的先生,面带愠怒,急步走了下去。
她顺着他来的地方看去,那儿正是娜莎居住的房间,难不成这人就是达拉姆先生?
他看起来可不是好脸色。
埃洛伊斯顾忌着娜莎的脸面,不好直接撞破她与人闹矛盾,于是她在楼梯间里生蹲了好一阵子。
才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提着篮子去敲了敲门。
屋内,只有那健壮女仆劝慰娜莎的声音。
“达拉姆先生对你这么好,你也该知足了,你依附了他才有这样的生活,换个人依附又有什么?”
“达拉姆先生是要继承家里的产业的,本就不能娶你这样出身的女孩,他愿意为你介绍新的靠山,你怎么还痴痴傻傻的,只顾感情用事?”
仆人的话从房间里穿出来,伴随着娜莎的低泣。
听到埃洛伊斯的敲门声之后,屋内寂静重新下来,女仆出来一敲,见是手里提着东西的埃洛伊斯,便叫她进来了。
娜莎还坐在上次来的老位置,女仆收拾掉了被她打翻在地的茶杯,埃洛伊斯见娜莎忙着擦拭脸颊,装作不知情。
“这是怎么了?你家里人找到你了?怎么哭成这样。”
娜莎摇摇头。
“没什么事,你快坐吧,埃洛伊斯,我天天都盼着你来找我说话。”
“这段时间,我搬了家,又忙着干活儿,太过匆促了,这不,眼下才把这衣裳给做好。”
埃洛伊斯不提那些,只说了两句家常,辞职打算换工作的事儿,又把她的衣服给她了,娜莎才心里平静了点儿。
她期期艾艾说道:“有门手艺可真好,至少离了谁都不至于活不下去。”
埃洛伊斯没说什么,她猜,眼下的剧情应该是那达拉姆先生要把娜莎介绍给戏院老板了。
以后,待那老板厌倦了她,就会推她上台去演戏。
“可你说我现在,又能做些什么事儿呢。”娜莎有些失神。
“你想有点事儿做?”
她已经享受了这段日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再叫她去卖力气,那是绝对干不好的。
埃洛伊斯想了想,克制的说道:
“一个人呆在这窄巷子里,虽然常出去玩乐,但少交际,接触不到外面的人,也听不见外头的消息,自然找不到东西打法时间了。”
“我倒是有个办法,又能打法时间,又能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要是深究,还能当做傍身的工具。”
埃洛伊斯感觉自己像是个纽约点子王,她去看娜莎的反应,她果然好奇。
“什么办法?”
“读书写作。”
埃洛伊斯思索着,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要靠自己立身,但现在这个世道,咱们这种姑娘能做的活儿太少。”
“若是不想流汗出力,就必须往这些费神的东西上下功夫了。”
“从今日起,每天订一份晨报,细细的读,能打发两个小时的时间,若是还嫌不够,大可以买些书来读。”
“若是能读进去,有了一定的积累,心里有了灵感,不妨自己动手来写一写,这也是可以换成钱的。”
她说罢了,娜莎还陷入在长久的思索中。
对于娜莎来说,每天订报纸,买书看,并不是多难办到的事情,她有这个闲钱,也有时间。
“你说的对,看起来只能这样了。”
娜莎低下头,她实在不好意思承认,她就要被达拉姆先生抛弃了。
她本以为自己是追随着爱情,但如今一看,原来她对达拉姆先生来说,与那些给人做情妇的没什么不一样。
她并不是特殊的那一个。
她听了埃洛伊斯的话,依旧心不在焉,只是叫了一旁的女仆,要她去订报纸,买两本书。
埃洛伊斯言尽于此,她总不能直接告诉娜莎,她本身就遇到了一个骗子吧?
一是她们的关系没那么深,说了她也不一定全信。
二,便是埃洛伊斯害怕被人报复,那达拉姆先生一开始接触娜莎本就是为了把她献出去,她自己且是个泥菩萨,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
至于娜莎的后来如何,只看她能不能听进劝,为自己的将来做努力了。
埃洛伊斯没有久留,她说着自己还有活儿等着要干,就离开了娜莎的住处,回家去了。
又几日后,圣诞节,终于来临。
埃洛伊斯不用上班,于是她便主动包揽,负责操办今年的圣诞饮食。
圣诞当天,家里的人们都不放假,都得等到中午才能回家,一起吃一顿团圆的午餐。
埃洛伊斯已经想不起来她多久没体会过这种时刻了,故而十分兴奋。
从女校接回了贝拉,她便带着贝拉去采购食物。
埃洛伊斯打算让大家过个好节,她便添了些钱,买来一只鲜鸡,一磅牛腰肉,一条五花的咸猪肉。
又买了糖果,饼干,一块儿蛋糕,甚至为自己置办了一双二手高筒厚底皮鞋。
家里的餐桌上,堆满了新鲜的肉食,埃洛伊斯先处理自己能处理的食材,带着贝拉烧水,切肉。
等午后舅妈和露易丝,以及托马斯都回了家里,大伙儿就开始热闹地做饭。
特莉觉得埃洛伊斯出了太多钱,硬是不叫她出力,叫露易丝与托马斯帮忙,便轻松弄了一桌好吃食。
大伙儿围坐在一起,吃烤全鸡,烤牛肉,吃的满嘴流油,议论着下午要去一趟教堂做圣诞日祈祷。
下午,外头飘着小雪,路上到处都是放了假闲逛的人。
埃洛伊斯一家来到了著名的圣帕特里克大教堂。
华美的哥特式教堂内,金碧辉煌,游人如织,无论贫富,前来祈祷的人并不少。
由于埃洛伊斯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异世界来客,贸然来这里惊扰神灵会有些不敬。
于是,她没有跟随舅妈她们一道,反而独自以一种逛博物馆的心态在内走动。
到忏悔室附近时,她停下来歇脚,目光一顿,忽然瞥见个面熟的人,从忏悔室里开门,走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