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后, 钟塔侍从的专属医院里,季言秋坐在床上微微侧过身去,看着窗外的金色梧桐树。
确实说是金色也不太恰当, 因为那棵树上的叶子已经掉的差不多了,只在光秃秃的树枝之间可怜的挂着几片枯叶。
已经是冬天了啊……倒不如说那颗树上还有叶子在苟延残喘才是难得。
咔。身后的房门传来轻响,季言秋回过头去,不出所料的是提着保温饭盒的布莱克编辑先生。可怜的编辑先生昨天收到消息时快被吓坏了, 到医院时看见自家作者缠着绷带的双手更是差点哭出来, 立马向出版社请假自告奋勇来照顾他。
季言秋对此颇为无奈, 他受的伤并不重, 爆炸时倒灌进来的海水正好挡住了蔓延的火焰, 最重的伤势大概就是在海里被船只碎片砸到了脑袋导致轻微脑震荡,以及异能使用过度的暂时失声罢了。
至于其他的外伤, 则在钟塔侍从医疗组的努力下一个晚上便康复了——比如说让布莱克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的双手。
“莱芬耿尔先生,方才护士跟我说昨天晚上的汤您没喝完, 是我做的味道太差了吗?”
季言秋从床头的柜子上拿起白板与笔,写下了自己的回答:【没有,只是简也给我带了汤, 我两份都喝了一半就喝不下了。】
简.奥斯汀作为情报组的成员, 是除了钟塔侍从的几位高层外最先了解到这次任务详情的人之一。季言秋前脚刚在医院里接受完医疗组的全套检查, 后脚简小姐就怒气冲冲的杀到了现场。
“我的天……意大利政府真是疯了!把你派去做这次任务的人也疯了!”简.奥斯汀小姐在看到脸色苍白躺在病床上的东方人时情绪激动地说出了非常危险的话语,并且火速回家, 命令自己的下属用火焰异能来帮忙加热瓦罐汤, 仅用短短一个半小时便携带着老火鸡汤回到医院,盯着季言秋把汤喝了下去。
季言秋喝完一半的汤刚想缓一缓, 布莱克就也提着汤罐子来了, 里头是充满了华国刻板印象的另一个经典炖汤:枸杞排骨。
对此, 被友人与编辑的爱填满胃部的作家先生表示:食补倒也不是这种补法。
“这样吗?那我以后和简小姐商量一下吧,可以轮流带过来。”
季言秋的表情瞬间变得非常复杂,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好还是选择了默默接受友人们的好意:【你们开心就好。】
虽然英国人的炖汤味道……确实不尽人意。
布莱克编辑一边将拼装的饭盒拆开来,一边絮絮叨叨:“《贝蒂小姐》这个月的销量持续走高,市面上的评价有些争议,不过大体都是褒多贬少……唉,本来可以趁此机会开一次签售会的,可您只是去意大利旅行一趟,怎么就伤到手了呢?”
西西里岛上发生的事被各国政府联合压制在了异能界中,普通人只知道西西里岛上的黑手党突然乱了起来,但只奇怪的维持了一个晚上便又恢复了宁静。而季言秋这边则对外宣称是去意大利旅行时被卷进了黑手党火拼之中,乘坐的客船被意外波及导致了侧翻,好在有个路过的好心意大利人将他救了起来。
布莱克编辑又用充满了忧郁的眼神看了一眼作家先生被绷带缠紧的双手,长长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会不会留后遗症……”
季言秋下意识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眼睫微微垂下,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绷带下的手已然在异能的帮助下完全康复,但他依旧没有取下绷带。
为什么呢?其实季言秋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只是潜意识里认为他应该这么做。
病房里陷入了沉默,但很快便被又一道开门声给打破了。来者还没有踏进病房,声音就先一步传了进来:“秋!我的老天爷啊,这次一定得向——”
狄更斯的话突然停住了,与病房里坐在床边的布莱克编辑面面相觑,随即尴尬地硬生生将话拐了个弯:“西西里的黑手党也太过分了,要向政府报告这件事才行。”
布莱克并没有将那说到一半的话题放在心上,而是朝着狄更斯点了点头:“狄更斯先生。”
“啊哈哈,真是好久不见了,布莱克编辑。”差点说漏嘴的狄更斯假装在忙的向后看了看,嘴里念念有词,“对了,勃朗特到哪去了?”
“我就在你的身后,狄更斯先生。”红发少女平静的声音传来,狄更斯侧过身去,露出了后方穿着病号服的身影。
季言秋微微一愣,是安妮.勃朗特。
“抱歉,我有些事想和季先生说一下。”安妮.勃朗特的目光扫过坐在病床旁的男人,脸上浮现出歉意的微笑。
布莱克马上便站了起来:“噢,你们聊吧,本来我也没什么正事……”
红发少女向着他点了点头,目送着对方走出门外,淡淡地向着还站在门边的狄更斯使了个眼色。
原本还想听他们谈话的狄更斯无奈的耸了耸肩:“好吧,你们特殊行动组自己的事。”
说完,他便将门给带上了,还非常贴心的用异能帮忙将整座病房包裹起来,阻绝了里面的声音。
确保室内就剩下他们两人后,安妮.勃朗特拉出一把椅子来坐下,先是例行关切了一下季言秋的伤势:“季先生,你的声音目前恢复情况如何?”
季言秋低头在白板上写字:【伊丽莎白小姐说大概还有六天才能恢复。】
安妮.勃朗特沉思片刻后点了点头:“那应该是来得及的。”
季言秋歪了歪脑袋,疑惑地在下面补充道:【来得及什么?】
“会议。”安妮.勃朗特非常隐晦地看了一眼走廊对面的病房,“卡洛.科洛迪被我们带回来了,意大利政府为了打发来为难人的他国就必须要把[异能武器的原料]给要回去……各方面综合考量,针对意大利这起事件的国际会议将在十天后展开,地点定在了巴黎。”
“至于我们三个,因为是第一当事人,又把卡洛.科洛迪直接带了回来,所以要作为英国代表出席。当然了,我们不是主要发言人,柯南.道尔先生会跟我们一起过去。”
季言秋盯着自己的白板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还有什么事吗?】
“确实还有一件事……”安妮.勃朗特放轻了声音,“卡洛.科洛迪想要见你。”
她的话音刚落,就看到对面的东方人微微睁大了眼睛。
三分钟后,季言秋站在挂有卡洛.科洛迪名牌的病房门前,脑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属于木偶的脸,放在门把手上的手蜷缩了一下。
他当时在海底撞上的是桅杆,那一下着实是撞的不轻,意识消散前只来得及看见有只木偶的手抓住了他,紧接着再次睁眼时就来到了医院,直到今天早上才被医疗组宣布可以自由活动。
换句话来说,这还是他第一次与卡洛.科洛迪见面。
其实他不该这么紧张,毕竟无论是资料还是他人的评价中,来自意大利的超越者都被夸赞性格极好,可是……
季言秋深吸了一口气,摁下了门把手,打开了房门。门后方,有着一头亚麻色短卷发的男人躺在病床上,怀中是一只表情定格在微笑的木偶。
听到开门声,男人侧过头来,在看清来者是谁后露出了一个友善至极的微笑:“季言秋?”
季言秋默默将自己的白板翻了个面:【你好。】
“你好啊,介意坐下来陪我聊聊吗?”卡洛.科洛迪非常热情的从病床下方拉出一把折叠椅,怀里的木偶好奇地将眼珠转了过来,脸上也配合着摆出了相应的表情,乍一看上去与正常人类孩童无异,但再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只不过是如同被定好的程序般所展露出来的模板化情感。
这个发现让季言秋心情有点低落。独立的人格被彻底抹消后,木偶先前被细心引导着生成的情感也被彻底抹消,一切都要从零开始。
卡洛.科洛迪仿佛也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摸了摸怀中木偶的头,说道:“这是匹诺曹,我的孩子……你应该认识他?”
【是的,我】季言秋的笔突然停住了,他不是很确定在自己异能的作用下有关于【谢瑞特】的事情会被修改成什么样子,因此也只能斟酌着语句写下含糊不清的答案。
【我在西西里与他见过面。】他执笔的手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他是个好孩子。】
虽然对方自导自演撒了个弥天大谎将整个西西里岛上的黑手党家族都拖入浑水里,差点让这起事件成为战争导火索,但与意大利政府做的事情对比起来,匹诺曹无疑只是个手段比较偏激的好孩子了。
“是吗?好孩子啊……”卡洛.科洛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声笑了起来,惹得怀中的木偶疑惑的抬头看他。
一双手轻轻捂住了木偶的耳朵,随即男人说道:“我知道的,匹诺曹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季言秋有点意外地看着他,白板上的画写了又被抹掉,最后有点纠结的留下了一句:【你还记得多少?】
“唔……其实我什么都不记得。”重回最开始的样子的匹诺曹不想被父亲捂住耳朵,挣扎着想要听到他们的对话,却被卡洛.科洛迪以温和的手段镇压了下来。他坦然地看向东方人,说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
“当我醒来时,我躺在冰冷的海水里,手边是小小的木偶。等我带着你浮上海面又被捞到钟塔侍从的船上时,我依旧一头雾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那理应已经被剥离出来的孩子又回归到了异能力状态,情感与记忆都通通归零,只留下了“父亲是卡洛.科洛迪”与对季言秋的愧疚。
后来他跟着钟塔侍从一起回到伦敦,有许多人过来见他:乔治.奥威尔,阿加莎.克里斯蒂,手臂上缠着绷带的莎士比亚……每一个人过来都是向他讲述略有差别,但却大差不差的故事——你的异能力被做成了异能武器,被意大利政府投放到了西西里岛,而正巧被派去西西里做任务的钟塔侍从三人在异能武器引爆前及时将其清除,并且救下了你。
整个事件的逻辑链条其实相当清晰且完整,并且也得到了多方证实,但卡洛.科洛迪总觉得这个故事里少了一个人的位置。
为什么钟塔侍从会选择留下?为什么他们会选择来拯救自己?又是谁故意引导着整座西西里岛陷入异能武器的争夺漩涡?
卡洛.科洛迪疑惑了很久,直到他与那个第一次碰面就让他的木偶流下悲伤泪水的东方人再次见面,对上那双故作平静但又难掩复杂的眼睛,才终于坚定了内心的猜测——异能剥离手术其实成功了,他的孩子也拥有过独立的人格,只不过被世界所遗忘了。
而唯一记得他那短暂存活于这个世上的孩子的人,就是季言秋。
“我非常感激你,因为你拯救了西西里岛上的五百万人,也成功阻止了一场战争的爆发,更感激你还记得一切,记得那个活过一回的匹诺曹。”
【他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谢瑞特。】季言秋心情无比复杂地写下了这一行字。
卡洛.科洛迪看到这个名字后愣了一秒,随即拍着怀中木偶的脑袋笑了出来。
“哈哈哈,竟然是这个名字!”
匹诺曹被自家父亲拍得东倒西歪,满脸写着不解,仰头望着父亲的笑脸。
【这个名字有什么典故吗?】季言秋忍不住问道。
谢瑞特这个名字其实相当普通,放在欧洲街头,随便扔一颗石头下去都有可能砸到一个“谢瑞特”,季言秋原本还以为这个名字是木偶随便取的呢。
“说是典故也不太恰当……算是一个有趣的意外?”卡洛.科洛迪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我记得是一年冬天,临时落脚的镇子上来了移动赌场,奉行的标准就是什么也能押,连名字也能押,没被取回的抵押物会在最后一天被放上公开转盘。于是三天后,那块转盘上真的出现了一个名字,就是谢瑞特。”
木偶听到这个名字后好像有所触动,举起手指来点了点脑袋,好像在思索着这个名字与自己的联系。
“转盘上什么都有,匹诺曹觉得那很好玩,就催促着我也去试试运气,结果我们一抽,指针刚好就停留在了【谢瑞特】这个名字上。”
所以那不是为了隐藏身份而随便取的大众名,而是还在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的冬天里,偶然在名利熏心的赌场上收获到的“小惊喜”。
用着从赌盘上抽来的名字,将自己也当做抵押物押上赌桌,面对着不断滑向深渊的结局,向着命运发起对赌……简直就像个绝望的赌徒。
也许匹诺曹真的不能算是好孩子。
季言秋低下头,在膝盖上的白板上涂涂改改着写出了两句话,翻转过来展示在男人的面前:
【我想让更多人记得谢瑞特。】
【我能以他为原型写一本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