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 意大利政府的做法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替这么简单便被抛弃了的卡洛.科洛迪感到了心寒,尤其是在先前的任务中与对方有过接触的安妮.勃朗特。
“……这可真是不值得。”一向以理性为思考准则的红发少女如此喃喃道。
她还记得与卡洛.科洛迪的第一次见面,说实话, 与大部分超越者们稀奇古怪的性格不同,来自意大利的超越者更像是个性格温和的普通木偶师。在那次短短的任务交接中, 他怀抱着自己的异能力, 微笑着向她问好,手中的木偶也跟着懵懂的挥了挥手。
“匹诺曹是我的孩子。”他在说这话时露出了苦恼的神色,“只不过他需要再学多点东西。”
“比如说人类的情感吗?”见多了古怪事物的安妮.勃朗特看了一眼木偶的眼睛, 随口回道。
卡洛.科洛迪叹了一口气, 轻柔地捂住了怀中木偶的耳朵。
“匹诺曹是个好孩子,只是比我们少了一点心。等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颗心……”
他没有再说下去了,应该是怕耽误了时间。安妮.勃朗特在交接完任务后便急匆匆离开了, 只是在临走前转过头去多看了一眼。
会把自己的异能力当成孩子看待的人其实不适合做意大利的“提线师”,而更应该生活在平凡的个乡下小镇, 陪伴着自己的木偶孩子,用漫长的时间来教会他如何成为一个人类。
他一定会有足够的耐心来达成这个目标。
安妮.勃朗特并未回忆太久,很快便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做出了决定:“肯定不止这一处埋了炸药,全部转移太麻烦了, 得抓紧时间把卡洛.科洛迪找出来!”
方才她已经看到了炸药上方的倒计时, 忍不住又在心底痛骂了意大利政府一遍:五分钟!他们就没想让卡洛.科洛迪和匹诺曹活着离开这艘船!
“时间紧迫, 分头行动吧。”季言秋深吸一口气来保持大脑冷静, 没有过多犹豫便定下了一个方向,迈开腿跑向了前往下一层的爬梯。
安妮.勃朗特与莎士比亚也分别跑向了甲板以及这一层船舱的另一端, 不过让季言秋惊讶的是, 在他爬下爬梯后, 匹诺曹竟然也跟了上来。
“你怎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 就被少年打断了:“我必须要跟着你。”
季言秋皱了皱眉头,但现在也没有他停下来纠结的时间,便暂时按下了心中的疑惑朝少年点了点头。
“那你跟紧我。”
这一层船舱已经接近底层,空间狭小而昏暗,季言秋只是略微扫了一眼,便捕捉到了藏于木桶之间的红色光点,心中不由一沉。
果然,这一层也有炸药。
这似乎是专门存放物资的舱室,没有别的房间存在。层层叠叠的木桶一直堆到天花板去,几乎是每一只木桶的外壁上都贴满了炸药包。季言秋随手在一只木桶上敲了敲,敲击声很沉闷,里头明显装满了液体。
东方人扒开木桶上的塞子,暗红色的液体顿时倾泻而下。他眉头顿时皱的更紧,将塞子又堵了回去。
如果这个船舱里装着的全都是酒桶……那么炸药一旦被引爆,整艘船都会化作一枚巨大的火球,而位于爆炸中心的这里,会被瞬间烧成灰烬。
此时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他是意大利政府,设置这艘船的目的就是引诱人型异能武器前来并且确保他100%死亡,那么最佳的隐藏卡洛.科洛迪的位置——就只有这里了。
“大概率会在叠起来的木桶中间,或者是墙壁后面的暗室,我们分开找!”季言秋扫了一眼面前炸弹上的显示时间,转过头去冲着匹诺曹喊道。
木偶的力气比正常人类要大上很多,不用季言秋多说,匹诺曹已经自行跑到了木桶堆前,开始清除外围的阻碍;而季言秋则是沿着墙壁的排列顺序一块一块敲过去,在敲到第三块墙板时,船尾忽然传来了一阵巨响,随即整艘船都开始猛烈晃动起来!
“唔!”季言秋勉强保持住自身平衡,整个船舱都向着右后方倾斜,被搬运下来的木桶与倾斜的地板上滚动着,直到狠狠的撞上另一侧墙壁,破裂开来,将里头的酒液泼洒一地。
该死的,这些炸药竟然并非统一计时,而是呈梯度式依次引爆!
咚!咚!不知是否故意为之,原本被叠成金字塔状的酒桶如同雪崩般纷纷滚落而下,季言秋有点狼狈地躲避着那些足以直接将他整个脚背压碎的酒桶,勉力抓住两侧船舱凸起的置物架向着上方爬去。
木桶的滚落虽然极大程度增加了搜索的危险程度,但也并非没有好处——最起码直接排除了一处地点!
“轰——”又是一声轰鸣,全艘船都仿佛侧翻过来!东方人猝不及防向下一倒,密密麻麻的酒桶直冲着面门,避无可避。他瞳孔紧缩,刚要双手抱头防御就被一阵大力拉到了爬梯上。
木偶少年一手抓着爬梯,一手抓住东方人的手腕,纤细的四肢却具有惊人的力量。季言秋惊魂未定地看着下方的木桶,它们撞向舱壁发出沉闷的响声后爆裂开来,碎成一地的木屑,同时也将金属质的尾端舱壁撞出深深的凹洞。
突然,他的目光扫过一处格外深刻的凹槽,脑内灵光一闪,转过头去对着木偶少年喊道:“在那里!那里有个暗室!”
匹诺曹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随即重心向下一沉,整个人仿佛绳索般在爬梯上前后晃动起来,最后果断松手,带着季言秋直接一头撞进了那一处凹陷!
身体与铁板相撞发出沉闷响声,季言秋从地上爬起晃了晃脑袋,右侧肩膀不断传来顿顿的疼痛感。不过他此时也顾不得这么多,赶紧将在刚才的撞击中为主要承受者的匹诺曹扶起来,茫然地望向了房间中央。
那里正摆放着一只金属质的长方形盒子,四角用金属铁扣死死固定在地上,看长度来说,可以勉强躺下一个成年男性,但也只是勉强而已。
季言秋忍不住在心中骂了一句国粹:“这不就是棺材吗?”
此时地板倾斜的角度已经达到极限,再偏转一些整艘船都将彻底翻倒!季言秋在周围的墙壁上试图找寻着力点,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黑暗,就看到方才狠狠撞到了背部的木偶少年手指用力嵌入木质地板的缝隙,以极快的速度朝着铁盒爬去!
还有哪个地方有着力点……季言秋焦急地环顾一周,终于在角落的位置发现了一条悬挂于承重柱上的麻绳,在手上缠了三圈后动作生疏地向着房间正中央爬去。
匹诺曹比他先行一步到达盒子,少年抓住金属卡扣,猛得将盖子向上一掀,露出了下方紧闭着双眼的男人。
“……父亲。”木质的胸膛猛烈起伏着,匹诺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要轻拍父亲的肩膀,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在方才的攀爬中被磨损得厉害,赶紧又缩成了拳头,将惨不忍睹的手指藏起。
缺乏运动的作家先生气喘吁吁地扒住了铁盒的一角,望向了匹诺曹:“现在要怎么做?你该怎么回去?”
方才两次爆炸不仅仅让船失去了平衡,也同样炸毁了船壁——位于底层的他们能够清楚地听到海水疯狂倒灌的声音,如同这艘船在沉没之前最后的哀鸣。
不远处,随着木桶滚动而脱落下来被浸泡于酒液中的炸药依旧闪烁着危险的红光,上面的数字面板已经来到了最后的数字。
但这些对超越者来说都并非无法解决,而哪怕是季言秋都拥有着极强的自保能力,只要卡洛.科洛迪能够重新收回自己的异能,这起事件就可以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于东方人焦急的注视之下,木偶少年抬起头,僵硬地扯出了一个名为悲伤的笑。
“抱歉,我以为……”那双塑料的褐色眼睛里流露出真实的茫然,“我以为只要找到父亲就可以结束了。”
但看来,他那侥幸的猜测是错误的。
他太天真了,怀抱着那点微弱的希望,幻想着事情可以走向最美好的结局,可真正的来到了这里后他才发现,有些东西永远无法避免。
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什么意思?”季言秋敏锐地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刚要伸出手去抓住匹诺曹的手腕,便瞳孔一缩,看到了那悄无声息已经在木偶的手指尖燃起的黑红色火焰,跳跃着攀爬而上。
“我要死了。”木偶低声道。
一海相隔的罗马,会议厅里,蒙着眼的“苦修士”长长叹出了一口气,在身旁柯南.道尔疑惑的目光中轻声念道:“要结束了。”
昏暗的船舱中,那黑红色的火焰是唯一的光源,一点一点的蚕食着木偶的身体,将木偶师细心雕刻出来的手臂烧成丑陋的木炭,将灵活的关节变成一地灰烬。
季言秋抓住铁盒边缘的手在颤抖,仿佛连呼吸都在这一刻被迫停止。木偶小声抽泣起来,被人类定义为虚假的眼睛里溢出了真实的泪水。
“问罪后的火焰不能熄灭,它会一直燃烧,直到将我烧成灰烬。”
“只有完全将【谢瑞特】抹消……完全将独立的我抹消掉……【匹诺曹】才能重新变回没有独立人格的异能力。”
喧闹的会议厅中,但丁.阿利吉耶里正在低声宣判着木偶最后的命运。
谎言是第一罪;杀戮是第二罪;引起纷争是第三罪。
“来自地狱的火焰会烧尽应受审判之人身上的罪孽,留下圣洁的灵魂飞往极乐乡。”
火焰已经爬上了木偶的躯体,在燃烧到空他空如也的胸腔时,木偶抬起了那双正在流泪的眼睛,向着身前的人类祈求道:“请你,用言灵将我彻底抹消。”
“滴、滴。”炸药的倒计时逐渐变得急促,如同催命的音符。船舱上方传来了红发少女焦急的呐喊:
“莎士比亚,船要沉了——”
船体被海水挤压,发出了刺耳的吱呀声,仿佛下一秒便会彻底散架。同僚们的呼唤声从上方传来,明明只相隔一层木板,却仿佛远在天外。
季言秋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竟是不敢与那双充满了悲伤与祈求的褐色眼睛对视。
匹诺曹不能死亡,一旦死亡,无论是还在船上的他们,还是被笼罩在异能武器辐射范围之下的整个西西里岛,都会化成受人操控的【木偶】。
好像只是过了一秒,又仿佛是经过的一个世纪,在炸药那急促的滴滴声中,响起了东方人沙哑的声音:
“【名为谢瑞特的木偶从未存在于这个世上】。”
异能发动成功,强烈的眩晕感几乎是立即卷袭了他的大脑,季言秋将嘴里溢出的鲜血咽回去,模糊的视线里最后留下的,是木偶释怀的笑容,以及无声张开的嘴——
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滴——”
炸药上的数字走到尽头。
整个世界都仿佛在此刻寂静了一秒,随即,灼人的火焰卷席了整个船舱!地面猛然破裂开来,冰凉的海水呼啸着卷席一切,将船舱里的所有东西通通甩到了黑沉的海水里。
东方人紧闭着双眼,伴随着船体的碎屑一同向着海水的深处坠去。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拖出一道细长的血雾,又消逝于浪潮之中。
“……可怜的孩子,愿你安息。”
银色的十字架在会场的灯光下折射出圣洁的光芒,被黑色粗麻布蒙住的眼睛缓缓流下了一滴血泪。
………
………
“——”
“季言秋。”
……是谁在说话?
翁鸣声不断在耳边炸响,像是头顶有一千架轰炸机在盘旋;大脑一抽一抽地传来疼痛,思绪仿佛被人恶意地伸出手去搅弄了一番,混沌得就连自己的名字都差点无法分辨。
东方人缓缓睁开眼睛,一片涣散的瞳孔中盛满了迷茫。刺眼的白光倾泻而下,让他忍不住抬起酸软的手臂去挡住了自己的脸。
一声轻笑传来,分不清到底是近还是远。大脑的疼痛感逐渐褪去,季言秋眨了眨眼睛,终于找回了一点神智。
刚刚发生了什么来着?……对了,船爆炸了,我因为异能使用过度而陷入了昏迷,然后掉进了海里。
所以说,这里是——
“……天堂?”从前是坚定无神论者的作家先生喃喃道。
身旁又传来了一声笑声,季言秋将手放下,眯着眼睛朝着声音来源看去,却看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只见他的身侧,与他有着一模一样五官的东方人正优雅地翘着二郎腿,手里是一本没有标题的硬皮书。两双近乎一模一样的深棕眼瞳对上,里面的情绪却完全不同:一个满是刚脱离恍惚状态的茫然,一个则充斥着年长者的调侃。
“真可惜,让你失望了,你还没死。”
季言秋猛然坐起,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你是我?不对……是那个平行世界的我?”
“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来。”【季言秋】笑着将手中的硬皮书放下,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了一杯热水递给了“自己”。
季言秋还没从方才发生的事里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接过水喝了一口,等温度沿着杯子传递到手指后才突然回过神来,睁大了眼睛抬头:“等等,我这是又到十年后的世界了?”
“唔……没有哦。”【季言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指了指周围,“你觉得默尔索会是这个样子?”
季言秋这才想起来观察四周,将视线从另一个“自己”身上挪开后才发现,这里竟是个类似于庭审休息室的地方,而他此时正躺在休息室的沙发上。
他有点狐疑地掐了自己一把,仿佛隔了一层雾气般的痛觉传来,迷迷糊糊感受不真切。
所以说,这是梦吗?难道是他溺死前的走马灯?
【季言秋】仿佛看到了他内心的想法,解释道:“你可以把这里当成一场梦,但又不完全是梦……总之,你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明白。”
季言秋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你就不能说的再清楚一点吗?”
【季言秋】无奈地摊开手:“我说这是命运的安排,你相信吗?”
呵呵,命运……一旦有解释不通的问题就可以搬出来的四大借口之一。季言秋虽然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已经将他内心的想法完全暴露了出来。
年长者不由得有点头疼,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挂钟,叹了一口气。
“算了,还是先干正事要紧——有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其实你可以两个一起说出来。”季言秋选择了第三个选项。
【季言秋】被噎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小声道:“我当年是这个性格吗?”
怎么好像不太一样?这就是平行世界的差异吗?
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目光在那双缠满了绷带的手上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好消息是你的言灵非常成功,【谢瑞特】已经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卡洛.科洛迪收回了他的异能,从今往后有且只有你记得他的存在。”
规则系异能啊——直接在世界层面抹消对方,从他人的记忆到留下的痕迹,通通都会被替换成另一个合理的存在。
而唯一一个可以证明他曾经存在过的,就只有抹消者了。
“……坏消息呢?”季言秋听着这应该被归类为坏消息的【好消息】,面无表情地说道。
“坏消息就是——如果你接下来不按照我说的做,可能就真的要上天堂了。”
【季言秋】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最后变为了严肃。他低下头与季言秋对视,褐色的眼中仿佛有深不见底的漩涡,将人的意识卷入。
“跟着我念:【我能在水下呼吸】。”
季言秋的瞳孔在听到对方的话语时便涣散开来,下意识地跟着念道:“【我能在……水下呼吸】。”
年长者松了一口气,脸上又重新挂回了温和的笑容,伸出手指在青年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季言秋脑子一空,顿时便失去了意识。
“对了,有件事你要记住……”
“不要相信■■.■■■。”
最后的名字如同海底破裂开来的泡沫般虚幻地从耳边滑开,季言秋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片黑暗,自己的身体在海水的浸泡之下冰凉得已经失去了感知。
他张开嘴想要发动异能,却只能无力的吐出一串泡泡,连气音都无法发出分毫。
糟了,异能使用过度了。季言秋心头一紧,但又想起自己最起码可以水下呼吸又放松了些许。
他无法感知自己现在身处何方,周围的海水黑沉一片,就连自己的脚尖都没有办法看清轮廓。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有点艰难地向着上方游去,却因为看不清前方而狠狠撞上了正在下沉的船只残片。
东方人吐出一串气泡,吃痛地眯起眼睛。
差点忘了自己是和船一起沉的……季言秋于心中苦笑道。
他将那一大块船体用力推开,拖着沉重的身体继续挣扎着向上,在即将看到希望的曙光时后脑传来一阵钝痛,眼前顿时一黑,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季言秋下意识伸出手去试图抓住什么,原本只是条件反射的举动,却在下一刻抓住了一只微凉的手掌。手掌在他抓上来后立即反客为主,扣住了东方人的手腕,拉着他向上游去。
季言秋愣了一下,眯起眼睛望去——
那是一只木偶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