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怀孕的好消息让贾珠吊住了一口气, 让他挺到李纨苏醒的时候,向她交代了给腹中孩儿取的名字。
但贾珠的沉疴病体,并不是李纨怀孕的好消息所能够拯救的。
他最后还是撒手人寰、断气身亡了。
为了给贾珠冲喜, 荣国府早就预备了丧衣和棺材,这时节倒是不必因此慌乱。
李纨与贴身丫鬟素云一同给贾珠换巾帻换衣裳装殓,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贾政和元春也前后脚到了。
只可惜贾珠早已魂归西天, 他们终究没有见到贾珠最后一面。
“大哥哥……”
元春一进屋,泪珠儿就掉了下来,推开抱琴扶着她的手, 疾行到贾珠床边。
看着贾珠青白的脸, 元春更是想到了未出嫁时和哥哥的种种亲昵,更是心酸悲痛。
贾政也因贾珠去世红了眼圈儿,悲痛地叫贾珠的名字。
但贾璋觉得他这算什么呢?
现在觉得难过了?怎么当初不对儿子好点儿?
贾母强撑着精神, 吩咐贾赦和贾政去打点丧事。
贾珠是小辈,按规矩是不能风光大葬的。
但是他是青年魂归, 并非幼年夭折,该有的礼仪都是要有的。
荣国府快就挂上了白布幡和白灯笼,灵堂也被仆役们布置起来了。
众小厮把被李纨装殓好的贾珠抬到灵堂里停灵,不一时, 周瑞请了阴阳生回家, 断了不犯凶煞的出殡时辰。
王夫人也写了信与娘家, 道甥男贾珠去世云云, 暂且不表。
却说贾母当天晚上就病了去,贾赦连忙请王太医过府给贾母、李纨、贾琏、贾璋都请了一通平安脉。
前两者是他害怕母亲和怀孕的侄媳妇因为悲痛过度出了问题, 后两者就纯粹是他因为贾珠的缘故风吹鹤唳, 担心贾琏和贾璋小小年纪见到死人受惊发热, 才这般麻烦王太医的。
为了酬谢王太医, 贾赦特意给王太医他封了两倍的红封。
王夫人在贾珠头七的时候请了僧人来念经超度做道场,家里小辈却要为贾珠服丧——妻子守丧三年,亲兄弟姐妹齐衰,堂兄弟姐妹守大功服,也换上了白衣。
贾琏和贾璋倒是不用去给贾珠守灵,宝玉这个亲兄弟都没去,他们这两个堂兄弟又凑什么热闹呢?
不过是在白天的时候待在灵堂招待过来上香拜祭的族中兄弟与勋贵老亲罢了。
只李纨想要为贾珠日夜守灵,却被贾母驳了:“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若是你爱重珠哥儿,就好生保养身体,把肚子里的孩子好好儿生下来养大吧。”
言罢,又派了亲信大丫鬟鹦鹉看着李纨,这才离开贾珠的春晖院。
没过多少时日,阴阳生算出来的发引日期到了,贾赦、贾政、贾琏带着后街的族人贾珩、贾琛、贾琼一起出城为贾珠出殡。
贾璋、宝玉、贾琮、贾环等兄弟尚在垂髫,年纪甚小,却没有让他们往郊外墓园折腾。
在京郊贾家的墓园里,众人又哭了一场,这才回转家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贾珠去世,王子腾知道后,心里也觉得万分可惜。
他膝下无子,唯有一个侄儿王仁,却是个天生的纨绔种子。
只有贾珠这个外甥,读书识礼,更是个有心计儿的,又是他嫡亲妹妹的嫡长子,他再是看重不过的。
在他心里,这贾珠和他半个儿男也没什么区别。
只可惜侄女熙凤、女儿熙鸾的年纪都小,配他不得,否则亲上加亲,也未尝不可。
如今贾珠去世,王子腾更觉心灰。
他这份心灰是早就有的了,后继无人,在朝中和他们争名逐利又有个什么劲儿呢?
可是先想想女孩儿的将来,再想想权力在手的美妙滋味,王子腾那股子不合时宜的心灰意懒也就随风消散了。
丧事过后,贾母王夫人和李纨都病倒了。
李纨怀着孕,虽然被贾母压着没有日夜守灵,但也悲啼不止。
直到肚子不舒服后,她才强忍着不往下淌眼泪了。
人死不能复生,她总要保住大爷仅存的血脉的。
贾珠是大房贾琏贾璋贾琮几人的嫡系堂兄,按规矩,几人都要为他守大功服。
因为只是给堂兄守孝,贾璋几人受到的限制并不是太多。
只要不着艳色,不出门饮酒作乐就行了。
不过,大功服要守九个月。
因为这个,贾璋大抵是不能参加今年的院试了。
文宗皇帝时,已经把太/祖高皇帝定下来的“除缌麻外皆不得应试”改为“除为父母、祖父母、伯叔父母、在室姑服丧期间不得应举外,其他均可应举”。
按理来说,贾璋是有参加考试的资格的。
但是,根据蒋先生的说法,他在礼部任官无所事事的时候看过不少卷宗。
偶尔也会看到有人去检举同科士子丧期赴举,家人去世却不露哀容,说其不孝不悌,乃贼子也的。
最后被举报者或是被销掉此科成绩,或是为人所讥名声受损……
贾璋他还这样年轻,完全没必要冒着风险去参加此科院试。
毕竟,他除了要担心同科里是否会出现小人外,还要防着二房的婶娘。
若是王氏知道还有这样的“好事”,必然是不会放过他的。
不过贾璋对不能参加院试一事接受良好。
国朝才子如云,参加院试的士子更是多得如同过江之鲫。
现在府试的轮榜还没出来,但是凭借县试的案首功名,贾璋无论如何都是能中的。
但是到院试的时候就说不准了。
他学习举业功名文章的时间也不长,并不能保证自己肯定能够中榜。
说不定多积淀一段时间,他能够考出更好的成绩呢。
贾琏却为此苦不堪言。
他是个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的纨绔性子,哪里受得了不呼朋引伴的苦楚?
但弟弟极力劝他不要太过放纵,省得招了旁人的眼。
又云他岳父史嵩大人行事谨慎,不会喜欢女婿整日里放荡冶游的。
贾琏向来听劝,知道弟弟这么说全是为了他好,也就忍下了想要出去玩乐的心思。
只在家里看话本子,或是和丫鬟们打马吊解闷儿。
有时也会樗蒲,或是打香篆,也别有趣味。
宝玉年纪小,却是全然不懂这些事情的。
王夫人病了,也就忘了给宝玉单独裁剪丧服的事。
她的心腹丫鬟都知道她格外宠爱宝玉,把宝玉当眼珠子,哪里敢给这位小爷穿公中送过来的那些赶制出来的衣裳?
想着宝玉也不出门,穿什么别人也不会说嘴,便给宝玉穿了平日里穿的素色衣裳。
偏生这场景又让贾政看到了。
他此时正是因贾珠去世而感到愧疚的时候,见到小儿子潦草守孝,竟还不如大房的堂兄有心,当即大怒。
王夫人见贾政害死了贾珠,又要动她的心头宝,锥心之言竟脱口而出:“虎毒尚不食子,老爷的心竟然这么狠吗?害死了一个儿子还不满意,还要再杀死我的宝玉吗?”
贾政拂袖而去,赵姨娘立即看到了机会,要借着这个机会为贾环争夺宠爱。
王夫人恨得要命,便要把贾环抱走打压赵姨娘。
但赵姨娘也不是好磋磨的,她直接闯到了荣庆堂请老太太救命。
贾母心力交瘁地派鸳鸯去西大院,说是老太太心疼二太太病了,想宝玉抱到荣庆堂抚养。
王夫人再不提抱养贾环的事,病也好了,也有力气去荣庆堂请安了。
邢夫人私下里对贾璋道:“你二叔二婶真是狠心。一个活生生逼死了儿子;另一个呢,大儿子一没,就立马把小儿子当做命根子。却半点儿也不管怀着孩子的大儿媳妇,你珠大嫂子也是苦命。”
贾璋趴在她膝头道:“爹娘都是心软的人,才不会像二叔二婶一样欺负儿子。”
邢夫人哑然失笑,轻轻戳他的额头。
贾赦哪里是什么慈父呢?
他们这位大老爷,也就面对贾璋这个宝贝的时候是个慈父了。
大老爷对贾琏也呼来喝去的,对庶出的贾琮和迎春更是忽视到了极点……
也就是贾璋讨人喜欢又天赋异禀,他才变成了慈爱的老父亲。
不过再怎么说,贾赦也不会亲自跑过去把儿子气死呀!
五月中旬,府试放榜。
放榜的那一天,邢夫人吩咐贾璋的小厮雪檀去看榜。
她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宣扬贾璋——贾珠刚去世,大房完全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去戳二房的心窝子。
王氏是不管怎么样都会恨大房、恨她璋哥儿的,邢夫人倒也不关心她怎么想。
毕竟他们总不能因为担心王氏嫉妒,可能会害人,就因噎废食不许璋哥儿考了吧?
真担心王氏弄鬼儿的话,好生防备也就是了。
可是李纨那孩子平日里对她执礼甚恭,邢夫人觉得自己没必要去刺激人家。
蒋先生都说了,她璋哥儿县试中了案首,府试是必中的。
而贾珠却被科考拖累了身子,又被他父亲给气死了……
两相对比之下,李纨又如何不会心酸呢?
雪檀却很兴奋,上次放榜时,他就因为年纪小没抢到给三爷看榜的活儿。
这次因为珠大爷去世,太太有了顾忌,反倒是让他拔了头筹了。
在雪檀离开后,红杏捧了贾璋的琴过来,青桃亦端了绿玉香炉放在琴桌旁。
苏合香浅淡氤氲,贾璋穿了一身宽松衣裳,净手后坐在琴桌后轻拨琴弦。
琴音叮咚作响,院内海棠潋滟。
贾璋一边弹琴解闷儿,一边猜自己能中第几名。
头名他不敢想,但是最好不要排在后头呀。
就在贾璋陷入沉思,停下拨动琴弦时,雪檀他也急匆匆地从外面跑回来了。
他喜笑颜开地道:“三爷,您中了!中了第三名!”
贾璋心里也很喜悦,连忙让雪檀跟着红杏去拿赏钱。
雪檀高兴极了——不知道三爷会赏他什么?
是元宝呢,还是金银锞子呢?
通过府试后,贾璋终于有了最基本的功名,也就是童生。
日后见到不认识的官员,也可以自称学生,而不是草民了。
其实在前朝时,只要通过县试就算是童生了。
但是在本朝,只有通过府试,才能被称为童生。
若是日后不能通过岁考的话,就连童生这个称谓也是要被黜落的。
对于贾璋来说,让他觉得欣喜的是他终于不再是那个不尴不尬的县试案首了。
或许荣国府的人都挺喜欢别人左一个案首右一个案首地被人奉承,但是贾璋对此却并不热衷。
他又不是院试的案首,正经的廪生,如今不过是个连正经功名都没有的小学生而已,却被人极力夸赞,这实在是受之有愧。
如今成了正经的童生,虽然还没有进学,但也比之前好了许多。
贾母得知贾璋中了,名次还很靠前的消息后,脸上也露出了一些喜色,终于不像之前那般满脸愁苦了。
王夫人却又病了。
她因为贾母要夺走宝玉而“痊愈”的疾病又因为贾璋考中的坏消息“复发”了。
她愤愤地想,老天真是不公,凭什么她的儿子死了,邢氏的儿子却能考中?
是不是贾璋那个小崽子吸走了她儿子的运道?
王夫人惯是会怨怪别人的,只是她从来都不怨丈夫贾政和她自己,出了问题也从来都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她不欢喜贾璋得意,自然就想从鸡蛋里挑骨头,给贾璋找不痛快。
偏生贾璋守礼,因为贾珠去世,他连报喜人都没去接待。
还特意让小厮雪檀穿着一身素净衣裳去给那些报喜人发放赏钱。
对人家说我们家璋三爷因为堂兄去世的缘故,不忍庆祝自己的喜事,因此才失礼,还请原谅则个。
那些报喜人听到这家里有人年少早逝,心里也不落忍,哪里又会责怪呢?
更何况贾璋打赏的银钱丰厚,更是让他们心满意足哩。
反倒是王夫人的心头宝、凤凰蛋,贾珠的亲弟弟宝玉因为服制问题,得了贾政的一通教训。
如此一来,王夫人又哪里还有脸面来拣择贾璋的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