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远山上,达拉王子看着凌三川呱呱坠地,看着凌照水命悬一线。
那是他头一次审视生与死的意义。
他原本不明白那个蠢女人为什么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一定要将孩子生下来,凌照水既然执意如此,达拉便也只能尊重她的一切决定。
直到达拉把初生的三川碰在了手心里,感受着他血脉里蓬勃的生气,他才真正觉知道照水说的:
“置之死地一回,是有意义的。”
那个时候,他做好了全部的准备,愿意接手这个初生孩子,克尽一个父亲的职责将他抚养成人。
但凌照水另有打算,她的“遗言”是要将孩子托付给新乡县官凌洒金。
达拉照做了。
这些年,照水在哪,达拉在哪,他看着凌三川一日日长大,却从未追究过他的生父是谁。
达拉告诉自己,他只需要知道,三川是照水的孩子便足够了。
照水的孩子,便也是他自己的孩子。
凌三川名义上的父亲凌洒金,虽然扛起了一个父亲的称呼与担当,但他实在太忙了。
新乡县官子民万千,他不可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一个孩子身上。再加之凌洒金他本身便算不得一个细致的人,他能顾得了孩子衣食无忧,却顾不了孩子的喜怒哀乐。
很多时候,达拉和凌洒金一道,分享和填补着父亲这个角色。
凌三川院子里的秋千架是达拉做的,夜半陪着他在院子里逮蛐蛐的也是达拉,去赶新乡县里的所有的庙会,三川骑得永远都是达拉的脖子
达拉王子笑嘻嘻地迎候着凌照水的责骂,那些雨点般的东西落在他身上,不痛亦不痒,那是因为做出这个决定前,在把照水和三川推到肃王武瑛玖面前时,他早就千百次痛过了。
才练就如今这一副铁石心肠。
达拉王子平静地看着凌照水:
“照水,你难道真的要将孩子藏一辈子嘛,肃王他,是三川的生父啊!”
彼时,肃王武瑛玖的画像传到新乡,有人欢喜有人愁。
亦有人痛。
凌照水能够欺瞒三川小儿,画像上那是鬼神的模样,却骗不过达拉这个大人。
她落在画像上忧伤又缱绻的目光,她夜半抱着画像独自流泪的样子,那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落在达拉王子的眼睛里,达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达拉原本以为凌照水是碾落尘泥才有了孩子,如今却发现事情远没有想象中简单。
凌三川从小展示出的果决、聪慧、老成等远超同龄孩子的天赋和品质,诚然并非是为人父母最大的安慰,而是为人父母最好的馈赠。
达拉在知晓他是肃王武瑛玖的孩子时,想明白了许多他此前觉得无比诧异的事情。
肃王武瑛玖啊,那是站在时代风口浪尖上的男人。
在达拉王子被北宸铁骑驱逐出境的时候,肃王武瑛玖振臂一呼,血战千里,荡平南蛮东寇,收复了失地无数。
在达拉王子空有满腔报复,蜗居新乡一隅的时候,肃王武瑛玖正在大刀阔斧地整肃大雍江山与腐坏的朝堂,让在父亲手上千疮百孔的江山重新挺立起来。
以年岁论,达拉甚至还要比肃王武瑛玖大上两岁,可他的成就与才干却远远比不上肃王。
同处一个时代,达拉王子无可避免地会将自己与肃王做着比较,他从心底佩服肃王武瑛玖,他也不止一次当着凌照水的面,赞扬并景仰过大将军王作战的英勇,用人的不拘一格,以及处理事情的果决与明智。
照水似乎很喜欢听他手舞足蹈地讲这些事,大雍五王之中她最看好的便是肃王,当年西淸旧部请求大雍朝荫蔽时,她给占山为王的达拉王子出谋划策,便说过:
“与其求那些个权势重的,不如求那个心最软的。”
彼时达拉也问过照水“是否认识肃王武瑛玖”,凌照水断然否认与其相识,只道:
“他是五王中唯一为我凌家求过情的。”
仅凭此推论,他能体察战乱,体察流民,想来也应该能够体察残兵。
凌照水那时并没有把握,因为她确实不认识“肃王”。
此事原本便算是揭过了,直到有一天达拉发现,他视为楷模与恩人的肃王,竟然是凌三川的生父。
他曾以此质问照水:
“所以你当年才劝我去求肃王,所以你才典当了我赠予你的首饰,给肃王的军队送去了粮饷。”
得到的却是照水的苦笑:
“达拉,不管你信与不信,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便是肃王。”
“我将首饰当了,送去军营,也并非出于私情。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你我都欠了肃王殿下的恩情,便断没有看着前线受穷,却自个享福的道理。”
“再者,那时我们迫切地需要扭转西淸人在肃王、在大雍子民心中的印象,打杂抢烧只是迫于生计,西淸人大多还是知恩图报的。”
任凭凌照水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平复达拉因她将定情之物典当的复杂心绪。
从他知道肃王是三川的生父后,他便有一股绝望的感知:
照水不会爱上自己了。
无论他做得再多再好,他也只是她生命中一个搭伴过日子的过客,他永远不会进到照水的心里。
达拉王子因此沉寂了许久,闭门三思得出了心得:
爱情既已死,复国之业却不可废。
达拉王子以照水和三川作为敲门砖,请求向肃王,向大雍借兵。
可凌照水显然无意让孩子与生父相认,她甚至想让孩子,永远不要出现在肃王武瑛玖的视线里。
“达拉,我不想三川过很复杂的生活。”
“他是谁的孩子,其实并不重要。从我决意把他带到这个世界开始,他便是崭新的生命,他不是谁的附庸,亦不是谁生命的延续。他不必背负谁人的梦想,他只为自己而活,他是自由且独立的个体,他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这权与利的漩涡,不该成为孩子眼中的世界。”
“无路是兄长,肃王还是你,你们走过的这一路,都太过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