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水步履微乱,没有回答。
一直到踏上回廊,她也没有回答,溶月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却又听见她用极轻的声音答了一句:
“是。”
三人进了房。
房中布置清简,一张木色夹缬素屏把房间分成内外,外间放着坐榻、小几等器具,内间置着卧榻、梳妆台。
除此,再无其他。
林缨抹着几案上的一层薄灰,双眸泛红:
“姑娘,您瞧瞧这屋,布置清简也就罢了,连收拾都不曾,等回头见了老夫人,你定要告那些刁奴一状!”
“然后呢?”
自她过江家门的那一刻,四位舅母脸上的笑意没了,赵夫人不仅告诉她,江老夫人不知何时能见她,还规劝她,不要乱走,可见江家没准备把她当一回事。
“林缨,江家接我进门,不是因为心有亏欠,想要补偿,而是迫于百姓舆论和御史弹劾,不得不为之。”
“可——
可先前在咸宜观,婢子亲眼瞧见老夫人把姑娘搂进怀里,心疼得不得了,她定不会不管姑娘的。”
江老夫人再疼她,越不过母亲,但即便是母亲,她说不管也就不管了。
且江老夫人接她回来,不是因为心疼她,而是被母亲的冤魂缠得日夜不安,为求心安,才做出的妥协。
如今,她被接回,愧疚自也散了。
“你若不信,尽管等等看。”
说罢,她不再多言,拿出生机膏,为自己上药。
止水急言:“姑娘,让婢子来吧。”
“屋里脏乱,你和林缨去收整吧。”
“是。”
一转眼,天黑了。
“姑娘,总算收拾干净了。”
林缨疲惫地搓着腰,大叹一声,叹声未落,院外响起一声喊,她立刻扬起眉眼:“姑娘,定是老夫人差人来请你了!”
“你去看看。”
“是。”
林缨欣喜地冲出房,未几,她又耷拉着脑袋,提着一个食盒回来了。
“姑娘,不是老夫人差人来,是云娘过来送晚膳。”
“布膳。”
止水接过食盒,逐一把膳食铺上案台。
东西不多,有一碟子粉蒸肉,一盆油闷冬笋,一盅莼菜汤,外加半碗冷透的米饭和两个干硬馒头。
“一起吃吧。”
止水默默拿起一个馒头,立在角落里啃着。
林缨捏起馒头,却是久久下不去嘴,她怔怔地看着院外,脸上盈满失落,就在这时,院落又传来一阵动静。
“姑娘,这回定是老夫人的人来了。”
须臾,巧慧被引进门。
“婢子给月姑娘请安。”
“可是外祖母要见我?”
“回月姑娘,老夫人说,天气不好,便不叫姑娘受累,待过两日,天气转暖,再唤姑娘去见礼。”
说着,巧慧朝外头招招手,几个奴婢鱼贯而入,她们手里或捧着书册,或托着笔墨纸砚、丝线布帛。
“月姑娘,老夫人说,姑娘如今来了江家,不比先前,过去在闺阁学过的东西,该一一拾回来。”
“知道了。”
“那月姑娘早些歇着,奴婢告退。”
“林缨,送巧慧。”
“是。”
待巧慧出去,溶月走到案前,瞥了一眼江老夫人送来的书册,《女规》、《女戒》、《女德》、《女容》……
看来江家对于她沦落过青楼一事,甚是嫌弃。
送完巧慧的林缨回到溶月跟前,她红着一双眼,几次欲言又止,又几次在张开嘴之后又闭上了嘴。
“想说什么?”
“姑娘,婢子听见巧慧嬷嬷吩咐门外的婆子,不许放姑娘、婢子和止水出门,还说但有人敢放姑娘出门,立刻发卖。”
“知道了。”
“姑娘,您不难过吗?”
她曾经难过过,可不管她难过与否,命运都不会减轻对她的残酷。
再说,她何必难过?
至少这江家,她进来了。
“林缨,我给过你反悔的机会,是你非要当江家有柳暗花明,如今,便你知道江家有的是山穷水复,也晚了。”
“……”
“睡了。”
夜色寒凉,衾被冷硬,溶月辗转反侧许久,才朦朦胧胧睡去,睡到夜半,她被旧梦惊醒,坐了起来。
窗台上,薄冰轻覆。
止水举着烛盏,走进里间:“姑娘,您怎么醒了?”
“冷。”
“耳房有个炉子,但是没有炭火。”止水放下烛火,“姑娘稍等,婢子去和门外的婆子要些炭火。”
“不用去了。”林缨披着棉衣,哆哆嗦嗦地凑到烛台旁,“我早去要过了,那两个刁婆子说,她们做不得主,得问云娘。
熬熬吧,江家再不济,总不能冻死咱们。”
不能吗?
白天,江家接她,用得是最浩大的声势,走得是金陵最热闹的一条街,为得就是叫人知道,她被接回来了。
可回来后,她过得如何,活了多久,谁又会在意?便她冻死,旁人也不过慨叹一句,她没福气。
“止水,去把那炉子拎过来。”
“是。”
等炉子被拎进来,溶月又道:“林缨,你捡两本书,先烧着。”
林缨瞪大眼珠子,不敢置信地看着溶月:“姑娘,烧不得,那书全是老夫人送来得,若烧了,回头——”
她的话没有说完,溶月已径自站起,拿起最上头的《女规》,就着烛火点着,一把丢进了炉子。
火光闪耀,屋子回暖。
可惜,纸不经烧,一本《女规》烧不了片刻。
但又幸好,书还算多。
“止水,林缨,你们辛苦,轮着守住炉子,若是书册烧完了,就烧旁的,再不济,砸碎一张几子。”
她回上榻,裹着衾被,又睡了过去。
这一回,梦里寂静,再无梦魇,她正是睡得舒服,却被一声尖利的怒问闹醒。
“你们都干了什么?!”
“谁在嚷嚷?”
云娘奔到榻前:“姑娘,那些书是老夫人送来叫您修身养性的,您全烧了,就不怕老夫人知道——”
“你尽可以去回禀她。”
云娘面色一滞,再不敢叫嚣。
见此,溶月心下有了底,江老夫人虽然冷着她,却没有弄死她的心思,恨不能见她死的,另有其人。
会是谁呢?
“云嬷嬷,非我要烧书,实在是夜里冷,得亏是烧了几本书册,我才小睡了一会儿,还做了一个好梦。
可惜,这梦叫嬷嬷打断了。
不过无妨,母亲心疼我,今夜定还会入梦,问我过得好不好?她说啊,万一我过得不好,她便再去冲外祖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