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江相宜是三朝元老,南唐帝师,故而江宅之富丽,除却皇城,金陵再寻不出第二座宅子能比之。
过去,她每回随母亲来江家,总忍不住为江家一步一景的绮丽赞叹,却从未感到江家门庭高不可攀。
直到今日。
此刻,高八尺的朱红色宅门紧闭,衔环的青铜铺首怒目圆睁,彷佛看守鬼门关的神荼和郁垒撞上恶鬼出逃,要将其撕碎。
右侧小门大开,江家数十仆役躬身,分列在门外两侧,恭迎车马穿过小门、垂花门,进到内宅。
大管事安喜提袖走到车前:
“奴婢给四位夫人请安。”
长房的王夫人一边步下马车,一边哼哼:“这一趟走得,着实叫人累得慌,我得赶紧回春泽亭歇一歇。”
说罢,她摇了摇手里的锦帕,径自走上回廊。
接着,其他几房的夫人相继下了车,四房的丁夫人朝赵夫人和李夫人浅浅屈身:“二嫂,三嫂,我也先回去了。”
“恩。”
丁夫人一走,李夫人神色复杂地扫了溶月一眼,转头对赵夫人点点头:“二嫂辛苦,我回秋水斋了。”
“好。”
须臾间,人散得差不离。
赵夫人招来一个年逾四十,眉间竖着三道川字纹的婆子:“月儿,这会儿母亲在午休,不得空见你,你先随云娘回院子。”
“好。”
“回了院子,莫要乱走,万一撞上不认得你的人,闹出不快,容易叫母亲难做。”
“是。”
“去吧。”
溶月乖觉告退,跟着云娘,走上抄手回廊。
出过月亮门时,远处传来一声“轰隆”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前堂和后堂交接处,正有一间大宅拔地起。
林缨不由地脱口:“云嬷嬷,家里在建什么呢?”
“和你无关的事,少问。”
“……哦。”
转眼,到了后堂。
后堂除却正院,另有四处绕中庭而建的院子,分别是长房的春泽亭、二房的清夏堂、三房的秋水斋、和母亲的闺阁兰雪台。
中庭之大,构石为山,引水为池,池中积沙为洲,洲上建有一座望楼,楼之高,彷佛能摘日月。
加之此刻,天气晴朗,积雪未融,落在山石、花树上的白雪衬得玲珑的庭院多了几分银装素裹的诗意。
林缨憋不住,又一次脱口:“姑娘,这园子好漂亮!”
云娘顿步,回头瞥了林缨一眼,眼中含着明晃晃的鄙夷和警告:“时候不早,还请姑娘走快些。”
又一刻钟,她们路过兰雪台,溶月看到院门紧闭,落在门上的大锁,叫爬过绿瓦的藤曼缠了两圈。
云娘脚步不停,领着她们纵穿正院和兰雪台中间的狭长小径。
小径两侧各蹲着个仆役,正在埋首拔除杂草,他们听见动静,纷纷起身,冲她们躬身行礼。
止水悄然上前:“姑娘,这些人全是练家子。”
练家子?
“云嬷嬷,天寒地冻的,江家又是大兴土木,又是差人整理庭院,莫非是家里要办什么大事?”
“回姑娘,临近年关,家里稍稍收整。”云娘答完,缓下脚步,指着最后头的一处极小的院落,“姑娘,到了。”
这是一间毗邻添眉院的偏院,里面一共三间房,一间正房,两间耳房,小小的庭院里种着两棵歪脖子树,树上积雪厚重,院中小径上的雪更重,盖得看不见路。
门前立着两个粗使婆子和个奴仆。
“开门。”
婆子打开门:“姑娘,请进。”
溶月不忙进门,垂眸问止水:“这些人如何?是练家子吗?”
“是。”
她不敢奢望,江家接她进门,能善待她,但她也不曾料到,江家会为她备下一座囚笼,且还是一座破败的囚笼。
云娘不悦地卷眉:“姑娘怎么还不进门?”
“这就进。”
溶月抬步,走了进去。
江家妄图囚住她,但,来日方长,她会叫他们知道,她虽渺小,却不是一只甘于被困死的雀鸟。
不过,这雪真厚,真冷。
没走两步,溶月脚下一空,右脚卡进一处凹陷。
她本能地想要拔出脚,可脚没被拔出,皮膏却被一块锋利的青砖割破。
“嘶——”
止水急忙扶住她:“姑娘,怎么了?”
“崴到脚了。”
话音未落,止水伏在地上,飞快扒开积雪。
雪下,血色狰狞。
林缨登时大怒:“云娘,园中小径破败,江家即便不差人修缮,也至少该在姑娘来前,清扫一番吧?”
云娘半屈身:“回姑娘,非婢子不想清扫,实在是赵夫人安排地仓促,等晚些时候,婢子定差人把雪清扫干净。”
“还要晚些时候?”
“林缨,好了。”
云娘只是一个婆子,她敢怠慢她,要么是得了主子的授意,要么是她知道,主子不在意她怠慢她。
不管是哪一种,都意味着她不该怒,不必怒。
“云嬷嬷,林缨并非要苛责嬷嬷,她只是见不得我受伤。”
说着,溶月从袖中摸出一支珠花,递给林缨:“去,给云嬷嬷赔个不是。”
林缨心下不愿,却不敢忤逆溶月,乖乖捧着珠花,走到云娘身前:“云嬷嬷,婢子无状,请嬷嬷见谅。”
云娘低眉,拿过珠花:“这莫非是月盈宝肆的珠花?”
“是。”
“好东西。”
云娘轻叹,叹完,她抬手,把珠花抛回给林缨,她抛得极重,珠花砸到林缨身上,又被弹进雪地。
“可惜,婢子卑贱,不敢要。”
“你——”
“黄昏将至,婢子这便去大厨房,为姑娘取晚膳。”
说罢,云娘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林缨气得脸都歪了,她一边心疼地捡起珠花,一边恨恨地问:“姑娘,这般好东西,您也舍得给她?”
“那便给你了。”
林缨又生欢喜:“谢姑娘。”
止水挪开碎石,拔出她的脚:“姑娘,您动动,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溶月把脚落到地上,一股锥心之痛袭过她的心头,但很快,痛楚又渐消,她笑笑:“只是皮肉伤。”
“婢子背您进去。”
“不必。”
止水却坚决地半蹲在她身前:“姑娘放心,婢子虽是女子,但力气不小,绝不会伤到姑娘分毫。”
“好吧。”
地上,积雪厚重,雪下,青砖斑驳,可背着她的止水身子稳健,如履平地。
“止水,你该不是他的暗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