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工厂内泄漏的硫酸量也越来越高。韩凯紧张地盯着屏幕，就看刘子涛带人到了电梯厢门出，将挂钩抛上顶层，随后慢慢抱人下落。第一个人成功获救后，身后的队员们也都模仿着他的动作，将人慢慢带下来。
钩锁渐渐有些松动，韩凯提醒他们：“小心！酸水在继续上涨，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江小五背着女工殿后，他看了眼箱顶的挂钩，又看了眼底端不断漫上来的酸水，平缓着内心。身后的人抱着他的脖子，不敢多说一句，生怕这个消防员一个不当心把自己摔下来。
小五绑上安全绳开始慢慢下落，正打算将女工人交给队友时，头顶的安全锁却突然一阵松动——也是同一时间，小五为了不让对方掉入酸水之中，自己率先下落，踩在已经蔓延到他小腿的酸水中，同时将女人举高。
“小五！”
“小五！”
韩凯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疼。刘子涛拽过女工人之后朝着小五身躯了手，可随机而来的楼房坍塌，却让其他人不得不做出选择。整座建筑物朝着一边倾斜过去，江小五朝班长伸出手，可却失之交臂。千钧一发之际，另一只手从侧面伸过来——是一班班长黄佳齐。
“你们先把伤员送出去，我们马上就来！”
在黄佳齐的帮助下，刘子涛与他共同合作将小五从酸水中救出。可即便如此，硫酸造成的损伤也已不可逆了，他那双腿已是血肉模糊，再也不可能驰骋在大比武的赛场上。
“小五……”刘子涛有些不忍，可江小五却苍白着嘴唇反过来挤出笑容劝他道：“班长，现在来不及说这些有的没的。还有人没救出来呢。”
刘子涛别过头不愿再说，黄班长拍了拍他肩膀，随后跟刘子涛一起将他抬上担架带离现场。注意到无人机还在一旁，江小五不忘跟镜头另一边的师父报平安，他强撑出笑容的面庞让韩凯看着心酸：“师父！我没事啦。你赶紧去别的地方排查吧！别耽误了救援最佳时机。”
韩凯站在空地上，看着屏幕中少年人的微笑，强忍住了泪水，开口道：“知道了，你等着吧！师父干得漂漂亮亮的！”
他拿着无人机站在空旷处进行又一轮的排查汇报，屏幕上开始显示内部监测到的整体气体情况。就在他慢慢接近爆炸区时，身旁响起一个声音：“注意一下周围的风向，当心三次、四次爆炸。”
韩凯倒不惊讶对方的到来：“袁老师，你们这次速度也挺快嘛！”
“大学城感觉到震动就已经查清楚情况出发了。”袁勇身旁还有他们的通信员团队，随着他的到来，不远处也能看见救援车辆一辆辆地靠近。
韩凯顺着这条路往外望去。环保部门与武警部队的车辆在外停靠过来，现场空旷处也迅速搭建起消防救援指挥部。这次爆炸的事态发展早已超过他所预期的，除了平日里常常合作的兄弟消防站，其他几个临近市也都驱车前来支援。
发生此类重大灾害时，各个部门必须第一时间响应，迅速派出行动人员进行支援。赵映旗这边刚刚带人深入坍塌区域寻找幸存者，其他几个消防站也都已经抵达现场。省消防救援总队的领导迅速赶到，担任现场灭火救援总指挥。韩凯绕着爆炸点近距离拍下了整体爆炸的情况。所有人都盯着现
场指挥部的屏幕。
指挥部内，化工专家正紧张地利用电脑模拟灾情，以能最大限度保障救援安全。在其身边，是天宜集团的总负责人钱总。发生爆炸以后，警方第一时间将他带到了现场，在专家逼问之下他才支支吾吾说这次爆炸其实违规储存的硝化废料大概一百吨。
然而这人话音刚落，就听见帐篷外传来一声怒斥：“你撒谎！”
叶歆这个时候也已经带着郑雯赶赴现场。她刚刚在车上已经起草了天宜工厂内起火原因分析报告，这会儿听见钱总说的这句话，立刻冲了进来：“你们天宜一年的产能就能生产近一百吨硝化废料，七年前开始就已经有这栋建筑物的记录，去年检查，你们这里违规违建，为了能够想方设法逃过罚款，还试图贿赂赵局逃过一劫，却没想到东窗事发，赵局被带走调查，你们被严厉要求进行停工整改。”
叶歆双眼如炬死死盯着那位李总：“眼下发生那么大的爆炸，你还敢说里面只有一百吨吗？这七年时间你们有想过如何处理吗？”
钱总别过头，嗫嚅着嘴唇不敢搭话。
叶歆一个眼神，郑雯立刻将报告交到负责灭火救援的现场总指挥、省消防救援总队刘总队长手中。
“天宜工厂为了节省化学材料处理费用，违规搭建旧固废库，经查受检后拒不拆除，内部目前储存的硝化废料至少在六百吨左右！根本不是他们自己说的一百吨。”
一旁已经被警方控制住的几名天宜工作人员，听到她说出真相那一瞬，顿时被吓得一颤。叶歆压制这怒意，厉声道，“照理来说，天宜工厂必须每月定期定量处理这批废料，可你们为了节省每月一百万的处理费，这些年来对着废物放任不管！今天这场根本不是什么天灾！是人祸！”
钱总似乎想到爆炸已经发生，试图通过这种方式隐匿真相，他声音颤抖着反驳她：“叶工，你说这些话是要讲证据的，我们……我们确实没有当即处理这些废料。但是怎么可能会有六百万吨这么多呢？”
“钱总，你们公司内部到底什么情况还想隐瞒吗？”叶歆在短时间内快速收拢到的信息情报远超过他们天宜集团的想象。叶歆冷笑着，拿出她从天宜内部的官方网站上截图的一张检查表：“爆炸是六点多发生的，你们的安全报告都已经填写到今天晚上十一点了！内部管理混乱，这些难道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吗？”
这一句话终于骂得钱总不敢再多说话了。刘总队长在看过这些证据之后，示意警方时刻盯准钱总，语重心长道：“眼下当务之急是控制火情，等到这些事了解，有的是追究你们的时间！叶工。”
“到！”
刘总队长望着屏幕上情况：“当务之急，还是需要控制火情。我知道这段时间，都是由你在各个工厂进行安全排查。你知道这里的自备发电系统位置吗？”
“我知道！”想要尽快灭火，不仅从外部努力，内部同样也是一大助力，利用得好甚至可能立刻扭转局势。
这一瞬，叶歆不再是那个呆在办公室中远离危险的文职工作人员，她朝着总队长十分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您放心，我一定会圆满完成任务，启动内部自动灭火系统！”
赵映旗这边刚刚从火场中出来和总队、支队的人汇报，不远处就看见郑斋带着培训基地
的消防员站在外面抱着水枪控制外围火情。两人打了个照面互相交换了一个目光，各自就都扭头去做自己手头的事。
十多家记者媒体正在进行现场播报，电视新闻里，记者穿着防护服正向市民们简单介绍着眼下的救援情况：“12个市消防救援支队，共73个消防站、930名指战员、192辆消防车、9台重型工程机械已赶赴现场处置！目前已经距离爆炸发生过去四个小时，火势渐渐被控制住，已有27名被困人员获救！搜救仍然在继续中！”
姜月秀望着电视中熊熊燃烧的大火，默默双手合十，不管天上到底能有哪个神仙听见她的祈祷，只要能保佑她的孩子就好。
灌城的广场大屏幕上也都转播着这条新闻，那些曾去消防站做过志愿者的女孩们也都紧张地攥紧了拳头。彭嘉怡原本坐在cbd顶层的美容院做着spa，听见新闻的那一刻，猛地坐起身，不管脸上还敷着面膜，就坐到电视机前，目不转睛地看着里面的播报。
“开发区……怎么又是开发区！”彭嘉怡紧咬着嘴唇，小声道，“苏海，你可千万不能有事，不然以后还有谁能教训我，教育我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救援队伍都陆续抵达。消防员们根据现场指挥部的要求纷纷控制火势，为继续搜救人员争取时间。
赵映旗重新将站里的人集结在一块时，正收到新的命令——守卫已经燃烧的化学品储罐。那大罐燃烧的阵势可比当初天宝那个储油罐要吓人。王文斌看着这庞然大物深吸了口气。一旁的郑丰喜看他一眼，问：“怕吗，小胖？”
“怕个屁，老子现在可是我家小花的英雄！”
赵映旗用目光扫视了一眼队伍，下达上级命令：“我们跟大学城的队伍一块守住制氢车间南面燃烧大罐，控制火势扩散。就这一个任务。了解了就跟我走。”
没人有异议，这些都是他们日常工作执行过无数遍的事。他们都是经历过风风雨雨，见过各式各样的灾祸。
哪怕是用自己的身体——也要将防火墙牢牢竖起！
这会儿消防车都集中控制在几座大型丙烯腈储罐外朝里喷射着泡沫以控制住火势。医疗人员这个时候也已经抵达，陆小星跟在医生身后一路小跑，将担架上的伤员一个个抬上救护车。
她望着这些人血肉模糊的伤口，随即朝火场那望去，可太多身着各种防护服的消防员，一时间她也分辨不清究竟谁才是自己的爱人。
韩凯这边配合着其他通信员操纵无人机进行高空灭火，正准备撤回填装灭火器具时，忽然听见对讲机中传来喊声：“韩凯同志，请韩凯同志即刻到指挥部报到！开发区消防站韩凯同志，请即刻到指挥部报到！”
韩凯心下虽然有些纳闷，可还是进行了答复：“我是韩凯，已收到，马上前来报到。”他收起无人机，一路快跑奔向那边的指挥部。可直到他离开，一旁袁勇才反应过来，这臭小子居然遥控器都没带。
指挥部外，他远远地就看见叶歆和郑雯站在现场副总指挥身侧，已穿好重型化学防护服，神情凝重。韩凯到了以后，叶歆和副总指挥点了点头，立即上前和他讲解了情况：“韩凯同志，我看过，你们开发区消防站是最先抵达起火点，对里面的情况更为了解。
我和我的副手等一下要进入现场去往工厂自备发电站，利用他们的自动灭火装置从内部进行处理。”
韩凯听完之后眉头立即皱起：“你们要进现场？这……不行！”
“这不是行不行，情况紧急！”郑雯平日里嬉皮笑脸，到了关键时刻也严肃起来。叶歆身后还有另外几名消防员，这一刻，她是小组组长，而他们才是她的战士。
“我不是在询问你。现在只有我知道这儿的备用发电站的具体位置和操作方式。里面情况复杂，如果再拖延下去，很有可能会成为隐患引发四次爆炸。”
“他们天宜的人呢？”
“凶多吉少。”叶歆冷声道，“爆炸发生后没多久，他们的安全员与消防队负责人就试图重新打开灭火系统，全都有去无回。这用的是德产最新设备，除了我之外，已经没有人知道怎么操作了！”
火场之上，所有一切刻不容缓，说完这些话后，叶歆朝他点了点头：“现在，了解清楚的话，我们就立刻出发。”
韩凯曾遐想过自己和叶歆一同合作究竟是什么样，她是他的叶老师，拥有极为丰富的理论知识，她的智慧与冷静让她在面对火情时能展现出极高的专业素养。前往自备发电机的路上，韩凯看着手中监测仪器不断发出警告，内部的毒气含量逐步攀升，而含氧量则快速减少。他本着专业精神正想提醒一下叶歆注意氧气管，对方却先开口：“我们必须留出撤退时间，关闭闸门以后，离开这里，你能将时间控制在我们氧气罐耗完之前吗？”
韩凯拍了拍胸脯：“放心吧叶工，我可最懂得控制呼吸保证氧气量了。”
身侧，郑雯低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内部进军持续作战，外部防火墙也在消防员的努力下渐渐成型。
然而这种“成型”与“控制”却是有代价的，所有人脸上早已被火焰燎得漆黑，王文斌和郑丰喜的脸上手臂上沾满了血，可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往后退一步的。
他们所有人都耗尽所有体能抗在了火情面前，只要稍有松懈，就可能会让防火墙撕出一道缺口，然而扛水枪本身就极为耗能。似乎是为了转移注意力，王文斌故作轻松开了口：“其实，那天我没跟你们说实话。”
几个人听着他开口，都没有动。
“我上回带小花回去，我家老爷子快被气得高血压了。当然他说话我也不喜欢听，硬说小花是个带‘拖油瓶’的，拖油瓶怎么了？我就爱拖油瓶。下礼拜我老爹生日，我还得带她们母女祝寿去呢！”王文斌舔了舔已经干裂的嘴唇，“但是，兄弟们，要是我真出事，我老爸这个寿，就别让小花他们去了。我人都没了，哪能耗着她。”
“王文斌你闭嘴！”苏海这个时候又开口骂了，“你少在那儿乌鸦嘴，哪有那么容易出事？”
“就是！我告诉你王文斌，你老爸这个大寿，不仅你要去，小花带着女儿要去，咱们消防站的人一个都不能少，都得去！”
话音刚落，开发区的消防员们忽然听见自己对讲机里传来一个声音——是韩凯。
“听得见吗，站长，班长？”
韩凯似乎被困在一个密闭空间里。他只留下了一句话，然而这句话还未说完，一阵爆炸声再度传来。
守在最前排的王文斌想都没想直接冲了上去压在了最顶上。
消防永远都不知道意外与
明天究竟哪一个先来。
就像现在。
韩凯原本以为这次的行动会进展得格外顺利，毕竟他们已经绕过了危险地段，只要继续上攀，抵达备用发电站，一切就能圆满完成。叶歆虽然体能方面略微欠缺，可全程不曾抱怨过半个字。
然而意外却恰恰在他们将要拉动闸门的那一刻发生。他们将备用发电机启动的那一刻，机房内却发生了短路，整座楼房都坍塌下来，守在外面的郑雯还来不及拉住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被瓦砾碎屑吞噬。
刚刚的坍塌在叶歆的氧气罐上划开一道裂缝。韩凯眼睁睁看着她氧气罐上的数值骤然降低，而对方却因为坍塌陷入昏迷。
“叶歆！叶老师！叶歆！”
情急之下，韩凯只能将自己的氧气面罩先盖在她脸上。他将两个人的面罩交换过来以后，又看了一眼手中的检测仪。氧气含量和毒气含量虽然都开始发生变化，但这根本不能够支撑着他们渡过接下来的难关。郑雯的呼喊声还不断传来。韩凯感觉自己身体眩晕感越来越强。不知道为何，曾经跟苏海半开玩笑说的那句话，再次印入脑中。
原来这件事他真的乌鸦嘴了。他试着给站里的兄弟们发去消息，然而那边轰然一声巨响切断了联络。
“哎……早知道听他的，不说了。”韩凯苦笑着回头望向叶歆，他不知道对方能否听见这会自己说的话，可他有种预感，有些话这会不说出来，也许永远都不会让她听见。他慢慢在叶歆身边躺下，看着她均匀呼吸中，氧气消耗量只是稳定下降，松了口气。
身体轻飘飘的，要不是身处废墟，韩凯还以为是叶老师魅力太大。
“其实你不用骗我……”他轻靠在叶歆肩头，声音渐弱，“我知道，你前男友就是鲁义……我早就知道……”
韩凯握着她的手指，在她中指上环出一个戒指形的小圈。
“你勇敢一点，我一定会更勇敢一点。”
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们做了所有人的英雄，却始终没有机会，做一次对方的英雄。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在将要失去五感之前，韩凯将手中的无人机放到胸前，按下巡航模式。
当救援人员搬开上面的砖瓦、断壁时，正看见一台无人机慢慢升空，飞向遥控器所在位置。
袁勇早就在无人机飞来之际就已经看到了拍摄景象。他颓然坐在地上，可来不及悲伤，扭头便压着语气中的哽咽和身旁的工作人员道：“模型建立完毕没有？立即汇报现场数据，把救援信息传送给指挥部！”
现场眼下已划分为13个区域、65个网格开展了四轮网格化地毯式搜救。现场总指挥本着“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不惜一切代价寻找失联人员”的要求，组织大量人员持续连夜搜救，随着更多被困人员被救出，叶歆也被人从瓦砾间挖了出来。刚刚拉下闸门的那一刻，工厂内部的自动灭火系统已然启动，最大程度限制住了化学储罐的火情。
天已经渐渐亮了，现场的救援人员脸上也慢慢显出一丝愁容。新闻记者站在空地上播报着这次救援行动的圆满成功，有人死里逃生，有人欢呼雀跃。然而开发区消防站的人却都沉默地站在一旁，一个个抽着烟，没有半句言语。他们远远望着救护车就这样离去，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与曾经的兄弟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