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丰喜从进消防站开始就是跟在刘子涛身边。几年来,那么多次并肩作战、团结与共,形成的默契自然是不用说,两个人的感情也自然深厚,
早在郑丰喜刚来时,刘子涛就已经看出对方故作开朗的性格下藏着的那颗敏感的心。他总是为他人着想,和苏海一样对情绪极为敏感。只不过苏海是明面上看着就内向、毒舌、说话直白不留情面,他则是将这些都藏匿起来,用各种蹩脚笑话逗人开心,遇上别人产生矛盾了,也会故意扮小丑来化解尴尬。
恰恰是这样的人,总是带着无私情绪试图去帮助他人,却从未想过向他人寻求帮助。他将自己的崩溃藏匿于内心深处,不希望任何人为自己担忧。哪怕看起来有多糟糕,也都会强颜欢笑,告诉别人不必担心,自己可以解决。
这样的人总是太过善良,他们重视每一个人,默认世人皆苦,故而更不希望自己去浪费别人的时间。然而他们却又总是慷慨的为别人付出一切,却从来都不求回报。
“班长,我真的没事。”郑丰喜果然一听刘子涛开口就露出他那一贯的笑容,“最近真的只是太累了,过了这阵子就好!我真不用去参加什么心理辅导。再说了,脱离工作去找人说话,落下的训练算在谁头上?到时候都比不过别人了,我岂不是很丢人?”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故意带上几分开玩笑的俏皮。刘子涛却只是沉着脸安安静静地看着,等对方把话说完,才终于开口:“郑丰喜。”
这一声是那么的严肃、认真,又带着些许不忍。郑丰喜脸上的笑也随之僵住了。
“你自己心里其实很清楚,现在的状况不大正常。你也不是因为太累才会这样的。”
一旁一直沉默听着的刘小洋和徐北这个时候也点
了点头。刘小洋说:“喜子,我们知道你平时真累了是什么样的。你这段时间心里头压着的事太多了,不能憋着。”
“是啊。我觉得你班长说得没错。多少去试试,哪怕是把心里话说出来呢?”
刘子涛跟着点了点头:“老郑,我不是说觉得你生病了就一定得怎么样,我们只是不希望你让上周的事情压垮。咱俩在一块做了那么多年的战友,有什么话需要这样藏着?”
郑丰喜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些绷不住了,他放下了碗筷,双手慢慢握紧,神情间也有了一丝松动。
刘子涛继续道:“我也不会就直白劝说‘你不用想那么多’、‘这些也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想听的不是这些。可我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帮到你。但有一点,郑丰喜,你要知道,你在我们心里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做什么事你都用尽全力,不管出什么任务,任务现场有多危险,你都不怕,永远都冲在最前面。可恰恰是因为你每一次都冲在最前面,我更希望你的状态是最好的,明白吗?”
说着刘子涛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臂。
“如果你心里一直装着这些事,总有一天会被压垮。我们每次处理的情况都非常复杂,在火场中需要我们瞬间就下判断,我也了解这种压力。所以,去做一下心理辅导咨询吧,多少把心里头压着的事放出来,松快松快,有什么话没办法跟我们说的,就和医生说,不过只要你想说了,你记着,我们所有人都在,都会好好听着的。”
“班长……”郑丰喜终于不再强撑,哽咽之下,终于呜咽出声,一米八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班长,我真不是故意这段时间这样的。但是我真的心里头太难受了……”
他捧着脸痛哭流涕道。
“我只
要一闭上眼睛,我就想到那天那个爷爷,我就想着他还拿着烟,等我回去。那天的情况我不是救不下他,我真的,仔细想过了,那天我要是再跑快一点,我要是……我要是……”
刘小洋和徐北都伸手揽住了他肩膀。憋了那么久,他终于将心里头的话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我知道你们要劝我什么,我知道你们会说,这不是你的错,当时的情况人就是救不出来了。而且后面看他被压住的伤口,哪怕我把他救了出来,他在医院也有可能会挺不住。但我就觉得……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可能。班长……你知道吗,就这百分之一。”
几个男人听着他说的话也红了眼眶。
他们都想救人,哪怕百分之一的可能也想救,没日没夜地训练,试图利用这些去突破体能,这些都为了在火场把救援可能性提高哪怕那么一点。
百分之一,百分之一点一……
只是一点,哪怕一点。
那么多天,每每睡下郑丰喜都被这百分之一困扰,他的心脏每天都感觉像有一根针深深扎了进来,在里头反复搅动,让他愈发觉得愧疚。时隔多日他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地宣泄了出来,好在这份沉痛的悔恨没有彻底将他压垮。
最后郑丰喜还是答应了刘子涛,接受了心理咨询。尽量在心理状态恶化之前及时止损。
对于消防员来说,“战场”上会受到的伤害并不仅仅只体现在肉体上。刘小洋的下颚和手背上都是触目惊心的烧伤疤痕,是可见的,但是心灵上所受到的创伤却是不可见的。这些痛苦在无形中折磨着这些年轻人,严重时甚至也可能夺走他们的生命。
消防员的抑郁症往往藏得极深,男性本身不善言辞,不爱袒露内心,常将一些事压在心中,而这也给了
为这些隐形恶魔提供了滋长的温床。作为班长,刘子涛不仅要关注到队员们的身体健康,更需随时注意着他们的心理情况。
午餐结束后的午休时间,刘子涛一个人坐在操场上发呆。没多久,就感觉身边多坐了一个人,赵站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落座后也不多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
“你们班的申请我看到了,郑丰喜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你不用担心了。”
赵映旗抽出一根烟来叼在嘴里,拍拍刘子涛的肩膀。
“你也别想太多,这种情况,你处理得不错。确实应该劝这些人及时去接受疏导、咨询。虽然你是郑丰喜的班长,能让他信任你把憋在心里话说给你听,可再怎么样也没有人家专业的厉害。放心吧,都会好的。”
刘子涛知道对方安慰自己,也就应了下来,只是想到今天郑丰喜痛哭流涕的样子,他心里实在是不好受。这不是第一次看到身边的战友精神崩溃,定然也不可能会是最后一次。
“站长,有些时候我觉得做这一行太残酷了。”刘子涛手指交叉,轻轻揉捏着,“一辈子救了那么多人,可总是会遇上想救却救不下来的时候。情况危急时,一块救人的战友牺牲在那儿也是有可能的。你说,要是这世上一场火灾都没有该多好啊?”
“我也觉得,要是我们哪天都闲到失业就好了。”赵映旗听他说着这话,不免也想到自己的好兄弟,这些牺牲令人心痛,却又无能为力,“没有人乱拉天然气管道,没有什么违规操作造成的火场爆炸,没有谁不小心点着易燃易爆物品。没有天灾,没有人祸,不需要去抢险救灾,天下一片太平。”
可这能实现吗?
“这么一听好像又有点难。”刘子涛失笑。话是这么说,可这终
究是难以实现的心愿。是啊,怎么可能没有天灾、人祸?这样的期许也仅仅只是期许。
然而赵映旗却怀揣着希望,他对刘子涛说:“虽然做不到天下一片太平,但我们至少能让这片辖区比过去太平。就以我们开发区为例,这几年的火灾数是在下降的。”
“咱们在社区里做的宣讲,在网上宣传的那些防火小知识都在慢慢深入人心。越来越多的人因为我们的工作,愈发注重起日常用电用火安全。就一个很简单的数据,光是去年到今年,我们出警率在直线下降。更不要说那种联合抢险救灾的情况。”
赵映旗叼着烟慢慢吐出一口气。
“救援的成功率、存活率,所有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改变。你想想咱们刚入行那会儿。当年那才叫真拿人肉去顶呢!现在有无人机,救火机器人,有各种救援设备,能够应付各种各样的情况。咱们消防员穿的也越来越好,对付化工材料的,对付高温火场的,对付水底、对付山脉的。还有那些科研出来的现场勘测设备也越来越厉害。咱们往回看,一对比,你不觉得特别有成就感吗?”
赵映旗在这一行摸爬滚打了小十年,失去过自己的至交好友,也曾在火场遇上过令人心碎的瞬间,可是只要看看这些数据,看到那些因为自己而得以幸存的人,他心里就腾起一股暖意,即便遗憾,可过往付出的一切还是有了回报。
刘子涛望着自己的双手,明明是只有二十几岁的青壮年,手掌心却结着一层厚厚的老茧。这双手在救援中不知道拉起过多少人,而在未来必然也将继续这一工作。
赵映旗道:“过去的事情,咱们改变不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强训练,学习新设备、新科技,保证未来不会再有人因此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