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夜深人静时分, 就连城市也熄灭了灯火,悄然睡去。
只有一盏盏寥落的路灯在黑暗中放出毫光,驱散一小团黑暗, 犹如黑夜里一颗颗散落在大地上的夜明珠。
等出了城镇,路灯也不见了。
只余繁星点点、明月高悬, 微光隐隐, 照出远处山峦漆黑的轮廓山线。
一道人影在微凉的夜风中疾驰, 无人可见, 即便是最敏锐的夜视摄像头,也拍不到她的身影。
她半浮在几米的空中,一步迈出, 便已是数十米开外,每一步都仿佛踏着夜风而行。
蛇草镇到丘林县十几公里的距离, 孟园仅仅只用了不到十分钟,便已抵达目的地。
河水轻轻拍打堤岸,阵阵水声哗哗。
道人立于河岸上, 所站的位置正是那一道栏杆缺口。
夜间无风, 杨柳静静矗立, 投下一抹抹漆黑树影。
古人认为四种树不能种在家里,一是槐、二是桑、三是柳、四是杨。这四种树皆属阴, 古人觉得种这几种树在家中, 会吸引来鬼怪。
这话是不错的。
尤其是常常种在水岸边的柳树,吸收了水之阴气, 更是极阴之物。
柳树带有阴气, 落水枉死之人更是凶戾, 两相汇聚之下, 便叫河里的水鬼生了气候。
如今这个时代, 不说成仙问道,就是成鬼都是一件难事。
大部分人死了之后便灵魂消散,汇入天地间,只有少部分人有幸能入地府,重新步入轮回。
或许有人问,既然只有少数人能轮回投胎,那为什么人口反而越来越多了?
这里便涉及到一个“灵魂从何而来”的根本性问题。
最初的灵魂从何而来?自然也是天生地养,自虚无中孕育而生,就像最初的生命一样。
天地本就有孕育灵魂的职能,地府轮回却是人类建造的一类天地规则法宝。
一次次的轮回可以加强修行,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永生不灭。
最初的修行大能建造地府,为的是使人类逃脱自天地而生,最终又归于天地的结局。
只是这方世界天道崩塌,从大庄镇城隍的口中,孟园也得知地府现在也已近崩塌边缘。地府这种规则法宝本就依附天地规则而运转,算是一种寄生天道之物,天道出了问题,地府又怎能独善其身?
所以如今地府也大幅度缩减业务,只接收一些善人灵魂,多数人死后直接归于天地,再经由天地凝结化为新生灵魂投胎。
这类新生灵魂往往较为混沌,投身成的人也不具备太多的智慧,大多会有诸如偏执、固执、死板、野蛮的本性,很难被说服,行事只靠本能而不是道德约束,也不善于人际交往与人情世故,所以会显得邪恶而怪异,仿佛披着人皮的野兽一般。
其实归根究底,是因为天道破碎了,才使得这些新生灵魂也变得浑浊。
孟园上一辈子的那方世界,天道尚且健全完好,孕育出的新生灵魂便也朴实而善良,有着清透的底色。
修仙门派往往也喜欢接纳这种新生灵魂作为弟子,因为他们沾染的业力少,没有前世牵绊,不沾因果。
这辈子的这方世界,自孟园走来至今,却见大部分人皆是新生灵魂,只有少部分人才具有一丝宿世灵光。
她犹记得,穿越之前便经常听身边的人说,这世道变得越来越快,人也越来越乱,外头遇见的人都自私且冷漠,似乎所有人都在追逐金钱利益,每个人都如野兽一般防备心十足,漠然地旁观着旁人的苦难,不具备人的感情。
现代科技发展了,社会却礼乐崩坏,人早已没了良心,彼此之间也没了信任,现代人的冷漠与自私都写在了骨子里。
孟园是认同这一点的,因为她如今已亲眼所见,那一个个闪烁着浑浊之光的灵魂。
扯远了,但害人的鬼怪孟园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见。
上回来这里没有发现这小鬼,也是因为她没想到会有鬼,便没有特意探查。而且柳树属阴,临水的柳树更是极阴,正给了那鬼物遮掩庇护。
“阁下还不愿出来吗?”
思绪在外流转了一圈,再次回归时,面前河水依旧向着东方流淌,哗啦啦的流水声不绝于耳。
忽而一阵微风起,身旁的柳树枝条轻轻飘浮,阴气愈盛。
手腕上传来细细的痒,小蛇从袖口里爬出来,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向河里观望,颇有些蠢蠢欲动的味道。
孟园手指摁住小蛇的头颅,轻轻道:“这次你不必出手。”
小蛇嘶嘶了两声,尾巴缠着女人的手腕,头昂起来望着下方河,不动了。
孟园等了一会,依旧不见那水鬼现身,只感觉一股阴气在自己身周环绕。
可惜这阴气对她而言构不成威胁,她轻轻挥一挥手便将其打散了。
白日里她便感知到自己赠送给小和尚的符纸动了,被一股阴气摧毁,阴气中含有浓郁的水汽,当时她便意识到出了事。
后来掐指算了算,因为那符纸乃是她亲手绘就,与自身牵绊较深,所以这一次掐算也顺利得到了结果,大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白日鬼怪大都会躲藏起来,她便趁此夜间来访。
孟园回头看了眼一旁的马路,路边围着这一个栏杆缺口,已经摆上了示警三角桶,现代人的安全防范意识还算不错。
她又转头,看向滚滚江面。
淡淡出声道:“阁下确定要我出手,将你捉出来?”
话音落下,流水声仿佛停滞了一瞬。
孟园依旧耐心地等待着,这回没等太久,一会儿功夫,一个小小的黑影从河面上冒了出来。
那黑影不大,似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浑身湿漉漉的,看不出模样,稀薄的月光洒落在他身上,在这无人的夜晚,显得有些恐怖片般的惊悚。
不过在场都不是普通人,都没有惧怕的心思。
“你、你是谁?”
幽幽的鬼语传来,空洞而幽冷,嗓音却是稚嫩的,这水鬼的确是个孩子。
孟园打量了那水鬼一会,出声问:“你成鬼多久了?”
鬼一般会维持生前的模样,不能因为它是个孩子便掉以轻心,因为它说不定已经活了百年。
水鬼仰着头,望着河堤上居高临下的女人。
他看不清女人的面容,但能感觉到,这个女人身上有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
仅仅是直面她,他便有一种仿佛在仰望高山的巨大压迫感。
正是因为这种仿佛遇见天敌般的预感,才使他不敢作乱,乖乖从水底冒出来。因为直觉告诉他,若是自己不听,让这个女人动手的话,自己很可能会死。
“我、我也不清楚,大概已经四十多年了……”水鬼小心翼翼地说。
孟园又问:“此前可曾害过人?”
水鬼战战兢兢,又不敢说谎话,浑身发抖地回答道:“害、害过,但没有成功,我以前很弱……这几年河堤上种了柳树,我才慢慢变强了。”
以前这边都不是城区,来的人很少,水鬼那时又很弱,他是个小孩子,成了鬼也是孩子,人身上又充满阳气,要想抓一个人下来也是很难的。五六年前,丘林县搞城市建设,沿着河堤种了一排柳树,水鬼的尸骨正巧被河水冲刷落在一处柳树根处,得柳根蕴养,这才渐渐有了些许力量。
当年他追着一颗弹珠落水而亡,因为死前都抓着弹珠,那一颗弹珠便成了他的鬼器。
今日见到那群青少年,水鬼操纵弹珠让人落水,若不是谭卓口袋里那枚黄符,恐怕他此时已经成功得手了。
然而被黄符灼伤那一刻,水鬼就意识到自己恐怕大难临头。
他在这里游荡了四十年,从未见过真正的得道高人,今天还是头一遭。
“你可知鬼害人是要被投入地狱受罚的?”
女人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语调微微发沉,叫水鬼禁不住心凉了一大片。
他垂下头,小声道:“我、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我是听人说,水鬼必须找到替死鬼,才能从水里走出去,重新投胎成人。”
孟园垂眸,注视着水面上缩成一团的鬼影,淡淡道:“那不过是人对鬼的揣测,任何人犯了错,都要受到惩罚。念在你不曾真正害人性命的份上,今次我便也不灭你,但也不容许你继续在此了。”
水鬼蓦地仰起头:“大师,您不杀我?”
孟园道:“我为何要杀你?如今阴司仍在,便把你交给阴司,是非功过皆有阎王评定。”
水鬼听得呆住了,好一会才回神:“可是、可是我离不开这里呀!”
若不是因为被困此处四十年,他又何至于去害人呢?
“不过是因枉死,受生前执念所累,斩断即可。”孟园说着,忽然对他低喝道,“放下你手中弹珠。”
这一声命令清冷淡漠,不带丝毫感情。
落入水鬼耳中,却好似一口铜锣在心头敲响,震得他鬼体摇摆不定,一直握紧的掌心不受控制地松开,一颗平平无奇的玻璃弹珠滚了出来。
弹珠滚动却不落地,而是悬浮在半空,这弹珠受水鬼多年执念浸染,已介乎于虚实之间,阴气极为浓郁。
孟园抬手,指尖夹着一张符纸,向着悬浮的弹珠一指。
舌尖轻扣齿关,轻喝一声:“去!”
黄符化作流光飞射而出,直直朝着弹珠而去,包裹住弹珠一卷,随后一蓬幽绿的火焰猛地升起,不过片刻功夫,便将那枚弹珠烧得一干二净。
水鬼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当弹珠消失的那一刻,他陡然有种浑身一轻的感觉。
那一直束缚着自己的无形丝线,就这么消失不见。
水鬼呆滞地站在那里,这一刻才恍然明白,原来束缚自己的从来不是水,而是自己生前最后一刻的执念。
因其而死,受其所困。
今日方得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