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走吧。”
孟园并不耽搁, 转身便往前走。
“去哪里?”水鬼茫茫然发问,神色间仍一片迷茫, 脚下却已不自觉跟了过来。
“去城隍庙。”孟园说。
城隍庙就离此处不远,若城隍还在,这水鬼根本成不了气候,可惜当地城隍奄奄一息,就连这卧榻之侧的小鬼,都已经无力解决了。
思及此,孟园微微蹙了蹙眉。
那她将这小鬼带去, 不知城隍会不会收?
孟园径直往城隍庙走去,小鬼心下虽惧怕, 但也明白面对这种高人自己不可能反抗, 便也乖乖跟着, 并无逃脱之意。
龙国的寺庙向来不怎么设置门庭, 一是为表示神佛的慈善悲悯, 寺庙欢迎所有信徒,大开门庭代表广纳四方之意。二则是自古以来, 寺庙里总接济一些穷苦人, 或是流浪的乞丐,这些人晚间寻不到住处, 就会去庙里露宿一晚,出家人慈悲为怀, 是以庙门即便夜晚也敞开。
当然,一般敞开的只是外殿, 能叫人夜深了也能进寺庙里祭拜神佛, 或是寻一处歇脚之地。
里头住人的后院门仍旧关得紧紧。
此处的城隍庙也是如此, 孟园踏着倾斜向上的石阶走上来, 便见大殿门敞着,正中央的佛祖像脚边还亮着一盏灯。
不是古时候那种需要人时时注意添油的长明灯,而是现代科技制作的蜡烛模样的电子灯,椭圆形的红色灯泡发出橙红的光芒,映照着高大金黄的佛像,以及周围陈旧的陈设,莫名给人一种古怪的中式恐怖感。
水鬼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便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就是城隍庙?怎么这么阴森?”水鬼战战兢兢发问。
他住在河里这么久,也听说这边有个庙,可惜从来不曾亲眼见过。
“你已成了鬼,还怕这些?”
孟园不免有些好笑。
水鬼小心翼翼道:“我也不知道,一走进来就害怕,像被什么人看着一样。”
孟园说:“是城隍在看你。”
话落,她便走到城隍像前,正要请城隍一见,忽而想到什么,又去一旁的香案前。
这寺庙里的和尚白天卖香挣钱,到了晚上却把香大剌剌摆放在案台上,大概是觉得晚上不会有人来,所以就这么放在这里,也不怕人偷。
不过想想香本来就不值钱,一大把也就几块钱,的确不用担心被偷。
倒也方便了孟园。
她伸手拿起三支红箸香,指尖轻轻一晃,香无风自燃,白烟袅袅升起。
孟园再度回到城隍像前,这一回不必她开口,烟气便自动自发飞向城隍像。
上一回见此地城隍时,城隍并未显灵,据说是因为香火不足,已无法再依托神像现身,最后也只与她简短交谈了一番。
而今城隍像上却闪现出一抹金光,随即一道人影从城隍像里走了出来。
落到地上,便与人一般大小。
那是一名老者,穿一袭古装黑色长袍,一副老态龙钟之相,满头斑白华发,身形佝偻弯曲,苍老的面庞上带着和蔼的笑,然而被那电子红灯照射着,倒显得诡异。
人影有些虚幻,在这朦朦夜色中,更显得似真还假。
“城隍?”孟园略微讶异地开口。
黑袍老者冲着孟园举手行了一礼,姿态极为恭敬:“正是老朽,小神在此见过仙长。”
“城隍大人何至于此?我只是一凡俗道人,当不得什么仙长。”孟园闻言,却是推辞。
虽然她是个修士,但城隍爷可是鬼神。修士成仙之后才能长生久视,然而城隍之类的存在,只要香火不断,就能绵绵不绝。
即便城隍是最基层的鬼神,一般也不大看得起修士,只有真正得道的仙人才能得到他们的尊敬。
用个比较现代的说法,城隍就像是国家基层公务员,好歹也上岸了。而那些拼命修行的修士,还只是在海里艰难挣扎的考公人士,还没上岸呢?
不过修士一旦上岸,修成了仙,那地位可就比城隍高多了。
反正孟园上辈子见到的那些地神城隍,个个对她都爱答不理,有时若是干扰了人间命数,还会出来予以警告。城隍们背靠地府,一般修士也不敢得罪他们,当然城隍也不会随意得罪修士,毕竟修士也是能成仙的,双方一直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距离。
突然受此大礼,孟园不免有些意外。
城隍直起身子,语调含着一抹苍凉:“如今这个世道,别说真正的仙人,如您这般的人物,绝对是千万里无一。对于凡俗之人来说,您又如何当不得仙长呢?”
顿了顿,老者又道:“恐怕仙长已经知晓,这世道于鬼神仙道乃是一大劫难,小神此前早就濒临消散,若不是仙长那一口香火续命,我也不可能站在这里,与仙长相见……”
老者一番恳切之语,显然是将孟园当成了救命恩人。
从城隍的口中,孟园得知丘林县城隍庙原建于三百年前,城隍原身乃是当地一位心善的富家老翁,有一副慈悲心肠,时时接济邻里村人,还修建义塾、养老院等福利设施,做了许多良善之事。
老翁死后,当地人感念他的恩德,为其树立了神像建造了城隍庙。
他从此便在城隍庙内住下,吸收人间供奉香火,偶尔托梦警示一些天灾。
直到现代社会来临,过往的传统习俗都被打成了封建迷信,人间信仰匮乏,他吸收不到香火,便难以维持鬼身,日渐濒临消散。
在遇见孟园之前,他已经陷入虚弱造成的沉睡中,若无人唤醒,只会就那么消散在天地间。
不过在被孟园唤起来之后,城隍吸收了她供奉的那一口香火,状态恢复不少。
今日又来了几个年轻人给他上香,城隍吃了那香火,这日晚上才能现身与孟园一见。
听到这里,孟园忽而出声:“等等,您是说,您是被人立起来的城隍?”
据她所知,城隍一般可以使用城隍像来储存香火,比如大庄镇城隍,信仰也很寥落,那个破庙比丘林县的城隍庙小多了,还被人当做土地庙,结果人家的状态比丘林县城隍好了不知多少。
不像面前这位老者,有自己的庙,守着一个县,还能混到这种地步,着实有些不寻常。
老者叹息一声,苦笑道:“正如仙长猜测的那样,小神并未接收到地府册封。”
孟园轻轻皱眉:“为何?”
按理来说,人间立了像,地府便会有所感应,派人来接应城隍去册封任职。
然而丘林县的城隍,却只有人间塑像,而无城隍金印。
打个比方,就像是人民群众觉得这人很好,可以当管理他们的公务员,于是这个人就在这片区域当起了公务员。政府也知道这件事,也让他干,公务员有的权利他都有,可是政府就是没下发正式的公文职位书,于是这人便没有公家俸禄,能赚多少香火都靠他自己。
老者叹道:“因为地府已经失去了册封城隍的印玺了啊!”
孟园微微一惊。
“事态竟严重到这个地步了吗?”
虽然她早就猜到,地府如今应该也岌岌可危,却没想到就连城隍印玺都能遗失。
甚至早在三百多年前,就已经遗失了。
这方天地,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何天道会破碎?如果天道从一开始就是如此,那上古的那些神仙传说,洪荒、封神、巫妖、天庭、地府又都是从何而来?
一时间,孟园心头满是解不开的谜团。
正巧面前有一位活了三百年的城隍,孟园也不犹豫,当即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
老者也不隐瞒,如实地回答说:“非是我欺瞒仙长,而是小神也不清楚其中缘由。小神成神日短,且未接受正式册封,真要算起来,只是一介不入流的野神,地府未曾来拿我的罪,便是万分侥幸,遑论去探究这些秘辛呢?仙长若想探明此事,或许可去向一些老城隍询问,天道破碎,众神皆消,相信不论哪位大人见了仙长,都会卖您一个面子。对了,据说如今存世最久的,便是古长安城隍,听闻已存活了几千年,想来应该知晓许多旧事秘闻。”
孟园闻言,倒也不觉得意外。
丘林县城隍地位太低,只是一个编外公务员,能知道的事自然不多。
从他口中得到长安城隍的消息,亦是一桩收获。
孟园暂时将心中疑虑按捺下去。
她向来是十分淡定的性子,上辈子五百年更是养出了一颗圆融道心,即便此刻天道崩塌在她面前,也能面不改色,继续求自己的道。
此方天道破碎,对她的修行影响也并不大,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事。
孟园转移话题,回到了今晚的正事上。
“我在附近那条河中发现一只小鬼,因其欲害人性命,我便将他抓来交于城隍大人,不知您能否把他带去阴司,交给阴司处置?”
城隍转头看向两人交谈时,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小鬼。
他举手又行一礼:“多谢仙长为民除害,仙长尽管将他交给小神,小神稍后便将此鬼带去阴司。”
“好,那便麻烦城隍了。”
“此鬼兴风作乱,也是小神失职,何谈麻烦?”
一人一神简单说了几句,并不多言客套,便就此道别,各自离开。
城隍一挥手,水鬼化作一个黑色烟球钻入他宽大的袖口。老者随后冲孟园一礼,便重新走回到城隍像内,金光一闪,虚影与神像合二为一。
孟园则驻足片刻,而后转身,自庙门迈步而出,重新步入昏昏夜色。
寺庙内红光氤氲,红箸香烟气袅袅,漆黑的城隍像凶神恶煞,仿佛在震慑黑暗中的无数宵小。
寺庙外夜色清凉,道人缓步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形单影只的身影不知何时便已融入到无尽的夜幕中,如一场幻梦般消失无踪。
只余夜风里飘来的一缕细细人声,若隐若现,恍若梦呓。
“小黑,你说我们该什么时候去长安拜访那位城隍大人呢?”
“嘶嘶。”
“好吧,我也觉得不急。”
“嘶嘶……”
“时间还长着呢……”
夜深人静之时,小和尚阿金突然无缘无故从睡梦中惊醒,一种莫名的预感驱使着他,仿佛在告诉他,有什么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
阿金打开紧闭的后院门,朝着前院大殿走去。
进入前殿,他目光一扫,只见城隍像前几支已经燃烧一小半的香,白色的烟气弥漫在空气中,烟雾缭绕。
再四下一张望,庙里地面上不知何故出现一滩水迹,黑暗笼罩之下,像是一团黑影。
“奇怪,怎么会有水?难道是今天白天那个人留下来的?”
今天上午送走那四个少年人后,没过多久,他们又突然跑回来了,其中一个男生浑身湿漉漉的全是水,还对阿金说他救了他的命。
虽然阿金觉得很莫名其妙,但还是给男生再次抽了一个签,这次的签文就非常好了,是一个上上签,这说明男生身上的劫难已经彻底解除。
事后阿金把这件事告诉给了师父,师父对他说,他们遇见的那个长得像花一样的女人大概是个很厉害的道士,她的平安符解了男生的劫难。
小和尚挠挠头,走去侧殿提着拖把过来,将那一摊水给拖干净了。
而后又看一眼城隍像,小声嘀嘀咕咕。
“这么晚还有人来上香,嗳,不是你自己点的香吧?”
城隍像自不会回答他,仍旧怒目圆瞪,丝毫不理睬世人的眼光。
暮影重重,一灯如豆,小庙坐落于寂静的夜晚,好似夜幕一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