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和霍霆山在主帐中聊完豕和麦以后,接下来每日的傍晚,裴莺都会被请过去用膳。
依旧只有她一人,孟灵儿没缓过来,日日从马车上下来都天旋地转,营帐一搭好便直接躺下。
而主帐中她和霍霆山相邻而坐,很多时候会聊麦子,霍霆山毫不掩饰他对麦子的浓厚兴趣。
裴莺能理解,民以食为天,让百姓吃饱肚子才是正道。
霍霆山为幽州牧,掌幽州权柄,撇开其他暂且不谈,裴莺认为他是一位优秀的官吏,对待这样的人,她不会私藏。
不过也有不好的地方
“这些都是孟县丞从他那位挚友那处得知的?”霍霆山似不经意问。
话题转得太快,裴莺稍怔后才接上他的脑回路,这人又开始怀疑了。
裴莺轻嗯了声:“正是。”
“既知晓那等良策,孟县丞为何不将之献给冀州牧?”霍霆山凝视着裴莺,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态变化。
却见美妇人低垂了眼:“是我不欲让亡夫献计。”
霍霆山不解道:“为何阻拦?夫人可知此等良计献于冀州牧,孟县丞便能加官进爵,甚至被传到天子脚下的长安,进宫面圣都极有可能。”
裴莺佯装惆怅微叹:“将军查过孟家,想来也知晓我亡夫的后院只有我一人。加官进爵固然好,但到时他在外应酬多,难免心思散乱,带回来旁的女郎与我争宠,那时当真是悔教夫婿觅封侯。”
霍霆山沉默,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评价。
只因不愿和其他女郎共侍一夫,就不许夫君献策于上峰?夫人有如此容色,怎的还担心丈夫一颗心挂旁的女郎身上?
再者便是,夫人不让献策,孟杜仓便不献,男子汉大丈夫,他竟惧内至此?
若霍霆山来自后世,大抵会知晓自己此刻是槽多无口。
霍霆山在看裴莺,裴莺自然也在瞧他,见他沉默,脸色似有凝重,心里乐开了花。
他似乎信了。
“先前不说,为何如今又肯说了?”许久后,霍霆山问。
裴莺早就想好如何答了,当即不急不缓道:“我观将军是个惜才之人,又爱民如子,将这些告知您再合适不过。且我亦有私心,如今我夫君不在人世,但我还有女儿,若有朝一日我和息女遭难,还望将军能施以援手。”
话落,旁边却没应声,裴莺悄悄看向霍霆山,发现这人表情变了。
不像方才沉思时的凝重,那双狭长的眼深幽似海,又带着鹰隼似的锐利,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看穿。
裴莺不住屏息,心跳都似停了一拍。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霍霆山知晓她在忽悠他。
耳旁所有的声响都远去了,裴莺不由目露紧张,就在她掌心微微渗出一层薄汗时,她听身旁人轻笑了声。
低气压仿佛瞬间烟消云散。
霍霆山谛视着裴莺,忽然将她的素手纳入掌中裹住:“夫人无需担忧,我……”
他忽然停住,那只握着她的大掌使了巧劲儿,将她的手摊开捋直。
傍晚时分,主帐中光线比不得白日,但恰是这份半明不暗,让裴莺掌心一层浅淡的晶莹水色更为清晰。
霍霆山垂眸,粗粝的手指缓缓摩挲过她掌心柔嫩的肌肤,一点点拭去那层水色。
裴莺被他抚得不住轻颤,欲收回手,但他大掌张开,手心紧贴于她手背上,强势得很。
“夫人掌心何故出汗,和我说话就这般紧张?”男人沉声问到,忽而又是一声笑:“还是说,夫人又用谎言诓骗我?”
裴莺僵住:“怎、怎么会呢,是这帐中有些闷热了。”
霍霆山似笑非笑道:“这么说来,倒是我之过了。”
那日晚膳以后,裴莺明显感觉到霍霆山对她的怀疑多了些,此后每次和他一同用膳皆提心吊胆,说是如坐针毡也不为过。
不过这等煎熬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广平郡到了。
广平郡是蓝巾军最初起义之地,后来随着蓝巾军势力迅速壮大,考虑到地形等缘故,此处不再适合当大本营。
故而蓝巾军将大本营迁到了长平郡,广平郡则作为继广平郡之后,第二个要点。
“大将军,方才斥候来报,河清郡发现兊州的人马。”沙英汇报道。
熊茂跟着说:“大将军,常山郡有司州兵马之踪迹。”
公孙良闻言摸了摸羊胡子:“齐聚一堂啊!”
河清郡是冀州东南部的一个郡县,被位于东南的兊州人马所占;常山郡则是冀州西南部的小郡,被临近的司州占了去。
显然,不止幽州军进入了冀州的地盘,大伙儿都在,怕是打的也是相同的主意。
大家心里弯弯绕绕都不少,默契地停在广平郡周围,或观望,也或等一个出头鸟。
陈世昌拱手:“主公,您不妨拿广平郡试一试新骑兵之能。”
霍霆山正有此意。
广平郡不是什么易守难攻之地,否则蓝巾军也不会“迁都”,如今各方众聚一堂,大展身手正好。
一来,他毕竟还是赵天子的臣下,为臣者合该为君主排忧解难,他图个好名声,好方便以后行事;二来,也好借此机会震慑那些明里暗里对幽州搞小动作的歹人。
霍霆山从座上起身:“秦洋、沙英,你们二人明日随我出战。”
秦洋和沙英都是甲军大屯长,麾下各领千人屯,之前命人连夜赶制的马镫与高桥马鞍,霍霆山全给了东西两个大屯。
如今要随他出征的,也是这两个大屯。
被点到名字的秦洋和沙英热血沸腾,他们早就想试试神器之威,如今来得正好。
“唯!”
“唯!”
霍霆山本欲往外走,但刚抬步,似想起什么,点了陈渊的名字:“陈渊,我不在时,你务必护裴夫人周全。”
陈渊拱手领命。
一觉醒来,裴莺察觉到军中的气氛变了。
将士们个个神色激动,摩拳擦掌,她再仔细听了听,原是今日霍霆山领兵出战了,那人带走的军队,正是经过重新武装的骑兵。
“娘亲,我方才听一个卫兵言辞凿凿地说,今日最迟申时我们便能进城。”这两日不用行军,孟灵儿的状态好了许多。
裴莺看着女儿消瘦不少的小脸蛋,很是心疼:“待进城后,好生修养。”
孟灵儿抱着母亲的细腰:“我都听娘亲的。”
孟灵儿听到的传言是最迟申时能进城,但实际上,后方接到进城的号令时,不过堪堪正午罢了。
回来传令的秦洋浑身浴血,他平日也算沉稳之人,然而此刻难掩亢奋,对围着他询问的一干同僚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那才是真正的虎狼之师,天降神兵莫过于此。”
“快快展开说。”
秦洋抹了把脸继续道:“你们见过屠户宰羊吧,那蓝巾逆贼碰上我们幽州军,便好似只会咩咩叫的羊羔,咱们这边一杀一个准,弓箭、长戟齐上,杀得对方片甲不留。呵呵,说来也算那蓝巾逆贼颇有本事,竟搞到了不少马匹,组了支骑兵,但那又如何,在咱们的骑兵面前,他们的骑兵像纸糊的。”
周围人听不够:“还有呢,还有呢?”
秦洋正欲张口,将满肚子的畅快尽数吐出,然而这时远处却有卫兵高声道:
“报——!”
秦洋停下,见那卫兵急急赶来:“兊州都督谭进求见大将军。”
秦洋和听他讲战况的熊茂等人面面相觑。
兊州都督求见大将军?
都督是个要职,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的。在战时,都督的位置直逼州牧,可以说是州牧以下的第一人。
如今赵天子尚在,各州没完全撕破脸皮,对方并不担心有去无回。
谭进此人来寻大将军,可能是为了蓝巾逆贼之事,而其中存了时间差,他多半未收到大将军领兵讨伐广平郡、如今不在营中的消息。
霍霆山不在,公孙良和陈渊共同拿主意。
“拒见不妥,让他进来吧。”公孙良说,而后又叮嘱秦洋:“将你的坐骑牵至别处,莫让他看见了。”
秦洋应声。
……
霍霆山并不拘裴莺的自由,因此裴莺偶尔会出来走一走,舒展舒展筋骨。不过她也仅仅在中心地带,和旁侧的火头军活动。
这会儿裴莺和辛锦一道,拿着水葫芦从火头军的营帐里出来,远远便瞧见有人往主帐方向去。
阵势挺大的。
裴莺惊愕。
那人回来了?
这等速度,一定是凯旋吧。她如今还是寄人篱下,要不要去道声喜呢。
但转念裴莺又想,还是罢了,那边人不少,她没必要赶这个当口。这般想着,裴莺的脚步不由慢下来。
她是不打算过去了,却不知自己成了旁人眼中一道靓丽的风景。
身着墨绿色袿衣的女郎缓步而来,襟飘带舞,婀娜妙曼极了,仿佛是自画中走出的神妃仙子,她戴着帷帽,面容瞧不清,只叫人隐约看见帷帽中如漆的云鬒,朦胧婉约,动人心神。
兊州都督谭进的目光不由往下,落在女郎那双白皙的素手上,阳光下,那片肌肤竟是说不出的温润细腻。
谭进看直了眼,心道也不知这等佳人容色几何?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恰有风拂过,撩起女郎帷帽的少许薄纱,露出她下半张美丽面容。
肌肤瓷白如玉,红唇不点而朱,皮相骨相具是绝佳,哪怕未见全貌,谭进亦相信这是个一等一的大美人儿。
他不由脱口而出:“那女郎是霍幽州的妾室吧,可否让霍幽州将之赠予我?我以金银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