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祝黛灵侧身扭头, 盯着他的神情探究片刻,从善如流改口:“夫君……如此,师尊听得惯就好。”
和百年前一样, 言辞坦荡,当真只是借此身份行事一般,不含半分旖旎。
她素来如此。
衍霄道君面上没有一丝情绪外泄,他应了声:“嗯。”重新跟着祝黛灵向前走。
彼此无话, 就连要求祝黛灵给他解绑的话也没说。
真是很怪的一个人。
令人更想挖开他瞧瞧, 他究竟揣着什么样的念头。
祝黛灵便开了口:“人间街市售卖的, 也只有人间之物, 可惜师……夫君早已辟谷, 连着路过几个售卖吃食的摊子,也没什么可买的。”
“不是扮做寻常夫妻?那便如常人一般享用食物就是。”
“那好。”
祝黛灵伸手买了一兜子的蓼花糖、红豆糕、西瓜子。二人便相携着返回了酒肆。
那余掌柜也有些本事, 竟真留住了那几个新来的修士。
修士围坐一处,正低声商议着什么, 见祝黛灵二人进门,抬头瞥了一眼,而后对余掌柜道:“便按方才说的办吧。”
余掌柜:“哎哎。”
他连应两声, 快步走到祝黛灵跟前, 面露歉色:“夫人, 仙人要将这地方作为他们的住所,便请普通凡人另寻他处。”
祝黛灵问:“要将我们赶走?”
修士闻声站了起来, 走近道:“并非此意, 只是我们此来是为捉拿邪修,夫人可知邪修为何物?”
祝黛灵抿唇浅笑道:“既是沾了个邪字, 那必然不是什么好人了。”
衍霄道君不着痕迹地朝她的方向转过去了些。
眼下, 他自然不会觉得她是自我贬低。
……她在逗弄跟前的修士。
对面的修士用力一点头:“正因为如此, 恐怕误伤旁人。修士间斗法,屋墙倒塌都是小事,更有狂风大作,河水倒灌,山崩地裂……绝非凡人能抵御的。”
余掌柜听得呆住。
这样说来……他和他这酒肆也平安不了了?
祝黛灵又笑:“听你说得这样厉害,那我躲到哪里去都是无用的。山都崩了,我往哪里逃?倒不如叫我更近地领略仙人风采,死了也无憾了。”
修士被说得无法反驳。
祝黛灵拎高手中的吃食,道:“便不与仙人多言了,我二人要上楼享用食物了。”
修士本能地侧身让出路来,目送她二人姿态亲密地上楼去。
“月辉,凡人有这般悠闲气度吗?”坐在桌边的修士起了疑。
被称作“月辉”的修士,缓缓走回到桌边:“吴师兄,我想自也有这样的凡人。否则那些磅礴锦绣的诗文,又是谁写下的呢?”
吴师兄眉心仍皱着:“嗯。只是我看那一男一女,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言辞举止也怪异……”
月辉道:“莫非吴师兄认为那男子是衍霄道君,这可能吗?”
吴师兄眉心舒展开,自嘲笑道:“不可能。若是衍霄道君,岂能与那邪修如此自如地走在一起。”
“正是。”月辉说完,突然一抬头,“谁在看我们?”
楼上。
那先到的老者三人正在悄然打量楼下的修士。
“来了些正道修士,但修为不高。”老者胸有成竹道,“想必是大部队还未及时赶来。”
“那我们……”男修女修对视一眼,“下手……”
老者点头肯定:“嗯,既然已有人开了个好头,我们又岂能落于人后?”
他们仗着有隔音壁,说起话也毫不避讳。
直到有女声蓦地响起:“老人家在瞧什么稀奇玩意儿?我也来瞧瞧。”
他们惊了一跳,不着痕迹地撤去屏障,转头看去,只见那里立着个身段窈窕,着粉青色衣裙,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的年轻女子。
身边跟着个同样头戴帷帽,身着黑色衣袍的男人。
尽管这般遮蔽,但也能看出来气度非同一般。
老者淡声道:“没什么好看的。”
这女子正是祝黛灵。
她松开了衍霄道君,径直走到老者身边,探头向下:“哦,是吗?我见你们都站在这里,还当有乐子瞧呢。”
老者嘴角一抽,扭头再看。
楼下的人已经注意到这边动静了,纷纷起身绕过柱子,朝楼上望来。
他们避无可避,一时双方就这样直喇喇地打了个照面。
“敢问几位来自什么宗门?可否下楼一叙?”楼下招呼道。
老者沉了声音:“散修罢了。”但也知道推拒不是个事儿,便道:“我先叫我两个徒儿下来。”
祝黛灵直起腰:“他们有什么可偷看的?真是怪哉。”
她散漫地一摇头,转身回到衍霄道君身边,重新抓住他的手,就这么搅完事拍拍屁股走了。
老者:“……”
男修当即压低声音:“师父,不如我这就去把那女人……”
老者摆手:“你们二人先下去。”
“我们……”
“怕什么?就算露了馅也无妨。将他们杀了就是。如今咱们还怕正道追杀吗?”
“师父说得不错!”男修双眼一亮,带着女修往下走去。
“我叫萧涛,这是我的师妹莫秀……”
“坐,一并坐吧。”吴师兄出声招呼,却抬眸又朝楼上看了一眼,“你们师父怎么不一同下来呢?”
这厢已经聊上了。
那厢祝黛灵刚关上门,将手中的吃食搁到桌上,笑道:“方才松开了师尊的手,师尊竟然没有独自离开,我心里很欢喜呢。”
衍霄道君不熟悉屋内的环境,祝黛灵松手后,他便立在那里动也不动,显得无依也无靠。
此时听见祝黛灵的话,他才动了动唇:“师尊?”
祝黛灵歪头:“嗯。私底下自是仍要尊敬师尊,仍这样叫的。”
衍霄道君也没说什么。
祝黛灵拉着他到桌边坐下,拆了吃食外头裹住的油纸,又捉住他的手指,细细摸索到食物。
“喏,都在此处了。”
百年前的时空,似与这一刻交错了。
年轻时的衍霄道君也曾这样与她坐在一处享用食物。
那时,她还细细摸过了他脸颊边的骨头。
那仅仅只印刻入记忆中的,属于百年前衍霄道君的情绪,此时于脏腑间反复描刻,最终汹涌地汇入血液。
他竟生出个怪异的念头。
——终于是轮到眼下的他了。
祝黛灵咬着蓼花糖,也往他唇边塞了一块,道:“将师尊绑到这里来,我以为师尊会生我的气。师尊着实性情温柔。”
衍霄道君咬住糖块。
也不知是不是甜得过了分,反泛起了涩意。
他细细咀嚼,咽下,道:“我温柔?”
“嗯。”
“你怎知我没有生气呢?”
“嗯?若师尊生气就是这样,连一句骂声也无,怎么算得生气?”
衍霄道君垂下了脸,缓声道:“是因为还不够。”
“嗯?”祝黛灵停顿片刻,细细品味了下他这句话。怎么?是觉得她也没有多过分?
衍霄道君嘴里泛起更强烈的涩意。
所有人都认为他脾气好,亦有自我的坚持,如他这样的人,恪守底线,绝不会越过线去。
随安平也是这样想的。最后,他亲手杀了随安平。
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并非好性情,只是他的心中有一把尺。
在未抵达某个刻度时,一切便都算不得什么。
他擦了擦手,道了声:“好吃。”
祝黛灵都微微怔了怔,他似乎一改先前装睡时不愿面对的消极姿态了。
她勾唇笑道:“那师尊日后,还是我的师尊么?”
衍霄道君喉结滚了滚,声音低哑:“是。”
他顿了下,突地说了句:“你既然选择拜在我的门下,而早前我让你另选他人为师,你亦不肯放弃。既如此……我便依旧要履行为师的职责。”
祝黛灵哑然。
怎么会有人正经老实到这种份儿上?
楼下突然响起一声惨叫,紧跟着是大喊:“救命,救命,仙人救我……”
而后有人厉喝:“邪修!是邪修!”
祝黛灵起身推门出去。
衍霄道君摸索两下桌椅的方位,也跟着起了身。
楼下大堂中已经乱作了一团。
跟随老者的男修将余掌柜抓在手中,笑道:“没想到这就被你们识破了。”
正道修士气得双眼通红:“快放下他!”
“放下?乃是上好的血包啊,为何放下?”男修大笑。
老者立在二楼栏杆上,张开双臂,一股无形之力霎时覆盖了整个酒肆。
他垂眸,冷淡道:“你们自身都难保,还去在意旁人作甚?”
“邪修猖狂!邪修猖狂!”那几个正道修士大抵是不擅骂人,只气得将这四字连说了好几遍。
“不错,猖狂!自今日起,我们都不必躲藏了。”老者语气坚毅,“你们连我两个徒儿都不是对手,还想去捉拿祝黛灵?简直笑话!今日我无药道人便先替她,解决了你们!”
“无药道人……”
“怎么可能?我听师长说他几十年前就死了!”
“他手段狠辣,常以稚子练邪功。遇见他的修士,痛苦而亡,药石罔医。才得名无药二字。”
正道修士一边匆匆道出老者来历,一边握紧了手中的法器。
此时祝黛灵走近了些。
老者听见动静,当即回头:“不知躲起来,反往外跑,你也是修士?出自哪个宗门啊?他们我都问过了。等走时,我会给你们一一立碑的。如何?还算厚道吧?”
祝黛灵:“是厚道,还是给自己算战绩呢?”
老者也不遮掩,道:“你这样说也无妨。”
祝黛灵点了下头,姿态舒展,字字带笑:“我本有宗门,不过如今没了。”
“哦?”
“我名祝黛灵。”
霎时满场寂静。
“祝黛灵?她就是祝黛灵?”
“什么?她怎么也在此?”
“别怕!师叔他们就在后头,即刻赶到!”
那老者也不可置信得紧,但想来无人敢冒此名,又想到她言辞举止皆是无畏。
当即语气激荡道:“原来阁下便是大名鼎鼎的祝黛灵!”
他徒儿欢喜道:“师父,既有祝前辈在此,今日可以将他们悉数拿下,扒皮拆骨,吸食干净了。”
衍霄道君默不作声地听着这般对话,屈了屈因为情绪激烈起伏而难以抑制发颤的手指。
为师者,当管教弟子。
她灭重霄门,是重霄门对不起她。她若助老者滥杀。
他要……他要将她绑起来。
此时正道修士们对视一眼,决心不能再等。那吴师兄当先出手,吸引了男修的注意力,而后他的师弟伸手去扯余掌柜。
与此同时,其他修士投掷出几把袖里剑,而后腾空而起,踩着剑身,如履平地,直奔老者和祝黛灵而来。
老者笑道:“不敢劳动阁下,我先来!”
他话音落下,却觉得头上一抹粉青色掠过。
祝黛灵踩着栏杆踏出,一脚将那修士踹飞,而后返身一刀。
老者头颅应声而落。
全场再度鸦雀无声。
衍霄道君的手指已经搭在了绳索上,却听祝黛灵慢条斯理道:“谁说我是邪修,便要同你们一伙儿了?”
他闭了闭眼,震撼,却并不惊讶。
他慢慢松开了手指。
他心中空空,谈不上遗憾。
但那刻入记忆中的悸动,却真切地多了一分。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