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向西斜。阳光从天边照过来, 疏疏落落洒在窗纸上。
安庆堂卧房,徐老夫人侧躺在葡萄紫宫缎被中,斜望着光影在窗纸间跳动。
她不动, 也不说话。
房里的丫头们也只对着漏刻默默做针线,每隔两刻钟,问一句老太太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茶点, 想不想起来方便。
徐老夫人很少有回应。
太医月初就诊断, 她虽病得险, 幸而救治及时彻底, 没留下症候。她身体已恢复几分, 日常可以视情况在屋内缓步走动,更有利于康复, 只别劳累过度或再动大怒便是。
但徐老夫人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恢复。
她仍然病得很重。
她病着,她是病人, 她心里还糊涂。她就不用去想自己的儿子,自己从他才出生六斤三两,一直看到今年已经四十一岁, 袭了爵、做了官, 连外孙子都有了的儿子。
她是还病着。
徐老夫人看累了, 闭上眼睛。
她六十一了。眼睛有些花,耳朵却还不聋。这安庆堂又静得很。所以, 她就听见了院子里有一个脚步声。
丫头通传说:“老爷来请安了。”
徐老夫人想看儿子, 却不想见他。
“让他回去。”她向内转身。
安国公便也并不进入卧房。
“好生服侍老太太。”他吩咐,“等老太太有精神, 把大爷的婚事回了。”
丫鬟们答应着。
安国公看了看屋内, 转身离去。
几个丫鬟互相看看, 仍是大丫头琉璃主动担起责任:“这话,我去回。”
徐老夫人已经听见了儿子的话。
她没睡,琉璃知道。来至床边,琉璃先轻唤一声:“老太太。”
徐老夫人微微点头。
琉璃便简单说:“大爷的婚事,老爷从正月就在筹备。定的是齐国侯的二妹妹,齐国公府二姑娘。明天十五,就是过定的日子,婚期想必也快了。”
回完,她弯腰伸手,想给老太太盖好后背。
她以为老太太已心灰意冷,会听过就罢。
但徐老夫人动了。
她双手撑住身体,侧坐了起来。
“定了谁?”她扭头、颤巍巍看向琉璃,又问一遍,“你说,是谁?”
“是、是齐国公府二姑娘、齐国侯的二妹妹!”琉璃忙说。
她又忙扶住老太太。
徐老夫人缓慢转过身体,又问:“你太太呢?太太怎么说?就愿意了?”
“我们……不大清楚。”琉璃只能回,“但这一个月,没听说太太和老爷吵闹,想来,大爷的婚事,太太自然是听老爷的。”
她是真个不知。
她虽是太太的人,但若不遇大事,她也一向尽心服侍老太太,不然,也做不成安庆堂丫头里的第一人。这等随便问谁都能知道的话,她若清楚,更没必要瞒着老太太。
徐老夫人有一会没言语。
她想躺下,随儿子怎么办,她不管了。
可心里越聚越多的恐慌,终究让她尖厉喊出:“快把你们老爷给我叫来!叫他回来!”
琉璃见过许多次老太太动真怒:为大姑娘的婚事、为太太不事事顺从、又为大爷的婚事。
但从没有一次,老太太的怒火里满带惊惧,好像老爷不及时回来,这天就要立刻塌下,砸死安国公府里所有的人。
她慌忙出去请老爷。
母亲有命,安国公只得急忙赶回。
他一进卧房,便听见母亲厉声命人:“都出去!出这院子!谁也不许进来!不然叫你们死!”
丫鬟仆妇慌慌乱乱从他身旁跑出去,卧房里只剩他和母亲两个人。
“母亲怎么动这样大的气?”安国公忙来至床边,“是谁惹了母亲不快?”
“你还问我!”徐老夫人双眼通红。
狠狠看了儿子两眼,她尖声问:“你为什么给明远定齐国公府的女孩子!”
安国公顿时心烦:“不定高门姑娘,难道定那些小门小户无根无基的女子?”
“那齐国公府就这一个待嫁的妹子,是怎么舍得把人定出来,还是定给你家!”徐老夫人泪如泉涌,“你们是不是,有了那等抄家灭族的心!”
一瞬间,安国公面庞扭曲,额角青筋直凸,望之宛若青面厉鬼。
但面前是他的母亲。
“我看母亲是病还没好,糊涂着!”他装作不解,“纪家门第又哪里不如邓家!两家结亲正是门当户对。好好的一件喜事,倒叫母亲说得我像反了天罡!”
“你别装傻!!”
徐老夫人喊出来:“你当我真老昏聩了,不知道?你外祖家当年因为什么夺爵丢官抄家,你以为我忘了?邓家那小子满心要他家再出一个皇后,他不是和你商量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能舍得把妹子给明远?何况还差了辈分!他怎么忍得了做你的小辈!”
安国公无从反驳母亲的话。
徐老夫人便骂:“你疯了!”
“我疯不疯,不必母亲管!”
“母亲懂什么!”安国公也大声道,“徐家并无实错,只和镇国公府治国公府走得近了些,也叫革去爵位贬为庶民,三四十年不得翻身!母亲几十年为徐家操心多少,把主意都打到明远身上,这还不明白,是生是死,原不在你做了什么,只在上头坐着的人想不想你死!”
“母亲想想温家的下场吧!”他冷嗤道,“为一个平民女子,倒了一个国公府,杀温家就是给纪家看!天子说一声‘禁足’,你我就一整年不得迈出家门一步,——母亲,我可不想哪天浑然无知死在刀下,只能做个枉死鬼!”
“老爷!老太太!!”
琉璃冲进来跪下,哆哆嗦嗦指向门外:“禁军……许多禁军!把咱们府上围了!正一间一间屋子搜人!”
才要出言训斥的徐老夫人眼前瞬间全黑。
……
“少了安国公的长子,纪明远。”禁军向上回禀,“小厮说他是去书肆买书了,申时一刻出的门。”
“出去找,带回来!”
“是!”
“不许侮辱女眷,也不许随便动丫头!”禁军指挥又严命,“谁敢违背圣旨,不必陛下与皇后娘娘,我先叫你们好看!”
……
纪明远在徐家附近徘徊。
他是去书肆买了书。先顺手拿了几册二姐姐会喜欢的话本,又买了些自己会用到的书,最后,还是带了一箱他从前看过、喜欢的书籍,想给徐三妹妹。
徐三妹妹被“送”回家的前两天,他允诺过,会送些书给她看。
明日他便要定亲。
定亲之后,便该专心对待邓二姑娘,不可再多关怀徐三妹妹。
今天不送,就再也送不出去了。
犹豫许久,纪明远只让小厮去敲徐家的门:“只说是老太太送三妹妹看的,不必提我。”
两个小厮忙答应了,抬着书箱过去。
纪明远躲到从徐家大门看不见的巷口墙后。
很快有人出来,和小厮们说了几句话,便向内叫人,一起把书箱接了进去。
两个小厮回来复命。
“大爷,回家吗?”
再不回去,只怕老爷太太要问了。
就是大爷花了几十两银子买上这么一箱书,竟连徐三姑娘的面都不见。
“……回吧。”
纪明远最后看了一眼徐家屋顶上飘起的袅袅炊烟。
他收回目光,转身回家。
……
徐婉正与兄弟姊妹们一起,在厨上做晚饭。
她从小便常听长辈们说,徐家以前是巩昌侯府,威赫炎炎,权势不输几家国公府多少,锦衣玉食、金奴银婢更不必说。
可她出生的时候,徐家已被夺爵、抄家二十余年。当年除了几身衣裳,家里没留下任何财产,连女人的嫁妆都被抄没。多亏嫁入安国公府的姑祖母常年帮扶,给家里送了房舍、送了庄地,一年出息似乎有一二百两,大约够家里几十口人都能吃个半饱。
徐家犯的是谋反大罪,全家还能活着,已是极其幸运。
她长到八岁,祖父去世。
从那以后,家里便少提几十年前了。
家里长辈、兄弟们也各自有了营生。三叔在五城兵马司做差役,五叔在两条街外的绸缎铺做伙计,家里女人做针线赚的银钱,又比男人在外当差赚的还多,所以日子便还过得去。
姑祖母又每年额外送一百两,做小辈上学束脩、买书的使用。家里所有用的笔墨纸砚,也全是姑祖母每月按时派人送来,分到每房,足够女孩子也能练字。她就是用姑祖母送的笔纸学会的写字。
又因被姑祖母选中,她在国公府过了一年多国公姑娘的日子。一年里读过的书、写过的字,比过去十三年还多。
幸好没忘了怎么做饭。
家里女儿的手要做女红换钱,比男子的手金贵,所以一概劈柴、烧火、挑水,乃至洗菜、切菜、炒菜的事,全是男子做。女儿只管做淘米、揉面这些不伤手的活计。
加了粗面的两面馒头上了蒸笼,徐婉和妹妹们便洗手回房。
长辈们又在为她带回来的绸缎金银争执。
“温夫人送的衣料,才是给全家女孩儿的,我们婉儿难道没拿出来分?”娘把炕桌拍得“乓乓”响,“剩的那些,就是老姑太太单给婉儿的!”
娘另一手还指着大伯、三叔和大娘、三婶:“你们别太贪心!谁叫只有婉儿让老姑太太选中?不是婉儿,你们各房连这次的缎子都得不着!你们不服,咱们这就去见老姑太太,问那些东西到底是送谁的!”
“二嫂,话不是这么说!”徐三太太被指得心虚,皱眉道,“老姑太太选的是徐家的女孩子,只是婉儿出挑些,只她进去了罢了。可咱们想想,老姑太太哪次送东西,不是全家各房平分——”
“你少放屁!”徐二太太冷笑,下炕就扯住三弟妹的胳膊,“走!这就和我去见老姑太太!”
“二嫂说话归说话,动什么手!”徐三太太不去!
“二嫂!”徐老三也张了张嘴。
“要东西的时候你不张你那烂嘴,由得你媳妇胡扯,现在看她要吃亏了,你就突然又长出舌头了是不是!”徐二太太骂道,“本是我们女人说话,既然你们男人也要说,就都痛快些,一起说!别装软蛋!”
“三弟!”徐老大清清嗓子。
徐老三只好忍了这顿骂。
徐婉和妹妹们站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哎呦,婉儿!”徐三太太看见了侄女!
她赶紧甩脱二嫂,拉住侄女,笑说:“东西是你带回来的,你说,是不是该分给你姊妹们?难道只你自己穿金戴银,叫姊妹们衣衫邋遢,不成体统?”
“别扯孩子!”徐二太太赶上来搂回女儿,“别说婉儿回家之后就没再穿戴过一次那些衣裳首饰,就算她真用了,也是她有本事、该享的福!你怎不怪你自己的丫头不争气没出息没能进国公府?”
和徐婉同岁的徐妙“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徐老四、徐老五还没回家。
屋里三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想做第一个为了钱财和亲兄弟撕破脸的人。
这时,几个小辈抬着一个不小的箱子过来:“姑祖母给三妹妹送了一箱书!”
徐妙打了一个哭嗝儿。
屋里大人们便暂停了争吵,看小辈把箱子抬进来。
徐二太太得意松开了女儿,示意她去开箱,又看嫂子弟妹:“老太太果然疼你,又‘单独’送你东西!”
她把“单独”两个字咬得很重。
徐婉却心中微动。
老太太,送了她书吗?
“二哥,”她问,“送书来的是谁?”
“不是常来的那几个人,”徐二哥忙说,“是两个眼生的小厮。但看穿着打扮,是国公府的人没错。”
徐婉抿起嘴唇。
“娘、爹,我出去看看!”
说完,不待长辈们答应,她人已跑了出去。
她在安国公府还学了骑射,所以,她现在跑得比两年前更快。
她跑出巷口。
她看到了表哥!
表哥要上马了!
“表——”
徐婉呼唤的声音被堵在喉间。
有好几个——好几十个——穿甲胄的兵士,围住了表哥。
表哥被捆起了双手,押上囚车。
表哥看见她了。
表哥神色慌乱,却对她摇头。
“快走!”
表哥嘴唇张合。
“别来,快走!”
也有禁军看到了这个素衣布裙、难掩姣丽的年轻姑娘。
他们没有追过来审问。
……
徐婉一步一停,回到了家。
追着她出来的徐二哥也看见了那些禁军。
兄妹俩互相搀扶着。
见到长辈时,徐二哥已满脸泪水。
徐婉却没哭。
“安国公府,好像获罪了。”她说,“几十个禁军把表哥押走了。”
“姑祖母送的东西,我要留着,或许以后还回去。”她看向屋内所有亲人,“国公夫人送的衣料,也请大娘、三婶和妹妹们先还回来吧。总不能受了好处,人家遭事,便束手旁观。”
徐老二磕了磕茶杯。
“是,该还。”他问大哥和三弟,“还?”
徐老三不吱声。
徐老大半晌点头:“还!”
-
已至二更。
在夜色的遮掩下,纪明遥轻轻下马,走入熟悉的安国公府。
她来看四妹妹。
若说这安国府里,还有谁她放心不下,也就只有四妹妹一个人了。
明丰算半个。
禁军封锁安国公府在申正三刻。纪家筹备纪明远的婚事,纪明宜多日不上学,都在正院帮温夫人办理家事,因此,也被一同关在了正院。
五间正房里关押的人员太多。为减少麻烦,是两个女官先入内,将纪明宜领了出来。
春夜仍寒。纪明遥拿着斗篷就往四妹妹身上套。
还好,还好。她仔细看四妹妹。衣衫完好,发髻没乱,脸上手上也没伤口,只是哭得眼睛肿了。
时间紧急。
领四妹妹远离正房,纪明遥便低声说:“安国公犯的是重罪。你姨娘是他的侍妾,明丰又是儿子,只你是没出阁也没定亲的女儿,分量最轻,我只能带走你一个。”
这是她向皇后求来的恩典,可以让四妹妹暂时免受关押之苦。
“你要不要同我走?”她问。
纪明宜只有片刻怔然。
“我——”她决定,“二姐姐,你送我去见姨娘和明丰吧。”
“你决定好了?”纪明遥向她确认。
“嗯!”纪明宜努力对她笑,“只要能和姨娘明丰在一处,我就不怕了!”
“好,”纪明遥答应,“我请女官送你去。”
她暂且还不能承诺更多。
两位女官很快护送纪明宜离去。
纪明遥迅速出府入宫。
有女官安排,纪明宜、张姨娘和纪明丰被单独关在了三间厢房里。
张姨娘已经哭了半天。
女官一走,她搂住女儿,又接着哭:“可恨老爷,到底犯了什么罪过!”又说:“这回又是谁告发了咱们府上?这些御史成日没别的事了,只管告人?”
纪明宜本也想哭。
可听到姨娘之言,又想起星夜赶来的二姐姐,她浑身上下忽如被浇了一盆清水一般,无比清爽通明。
“快不许说!”
她紧紧捂住张姨娘的嘴:“是老爷先有罪过,还怨告发的人?这话传出去,便是姨娘不敬陛下不尊王法的证据,或许本来能活也活不成了!姨娘要怨、要恨,就只恨老爷一个人吧!”
在女儿手下,张姨娘呜咽出声。
安国公府房屋楼阁依然矗立,只是树影森森,火光稀疏,哭声四起,已然在月下显出衰败之状。
而上阳宫紫微殿,此刻依旧灯火辉煌。
六皇子跪在皇帝身前。
一颗泪珠在他眼中将落未落。
他虽跪着,但稚嫩的脸蛋高高仰起,毫不避让地与他父皇对视。
“柴生烨已经招了。”皇帝沉沉开口,“他在边关冒领军功,被安国公相挟,要在六日后子初三刻从玄武门杀入宫中,先杀朕,再杀皇后,再除尽朕与皇后所有皇子皇孙!”
六皇子身体稍晃。
“善思!”
从接到审讯条陈到现在,已足足过去了半个时辰,皇帝却仍不敢相信:“朕早知你们的谋算,却不曾想过,你们的计策如此歹毒!”
他厉声问:“你可清楚这些谋划!”
“舅舅说,会留他们一条命!”戚善思大声说!
“‘舅舅说’,”皇帝笑,“你‘舅舅’,还说了什么?”
“成王败寇!”戚善思不退不让,“我们输了,父皇杀了我就是!”
“所以,你根本不信,你舅舅说的,‘会留他们一条命’。你已认定,朕会死,他们也会死。”皇帝明白了。
戚善思闭口不言。
看着八岁的儿子,皇帝笑了许久。
他问:“为什么?”
虽然这话可笑。但他的确想问清楚。为什么。
戚善思张口:“这储君之位,本便该是我的!”
“父皇自己偏心!”他仍旧仰着脸,“我才是元后所出嫡子!父皇偏疼庶子,夺了我的,我自该抢回来!”
皇帝又笑了。
这次,他是真心觉得好笑。
“该是你的?”他重复,“善思,你自幼长在宫中,难道不懂,这普天之下,满宫之内,没有谁‘该不该’得,只有朕愿不愿给!”
戚善思不服!
他把头仰得更高,要继续反驳父皇的话。
可皇帝不想再听他说了。
“你要弑父杀兄,不就是为了天子之权?”皇帝示意太监捆起六皇子,堵上他的嘴,“何况,论身份,太子亦为嫡子。论德行,你连‘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都不懂得,更远不及他。”
戚善思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他自出生便是金尊玉贵的嫡出皇子,从未受过这等屈辱。身上的疼痛和心里的不甘一齐发作,他两眼终于泄出泪水,鼻涕也糊在了堵着他嘴的布团上。
“‘成王败寇’,善思。”皇帝走到他身前。
他蹲身,直接坐在地上,坐在满眼绝望和愤怒的儿子身边。
太监们都退了出去。
“没人告诉过你吧?”皇帝问,“朕从不想和你母后有孩子。”
“是你‘外祖父’去世,朕去探望邓氏,在她宫里多吃了一杯酒,就有了你。”他从袖中拿出手帕,给戚善思擦掉鼻涕。
“朕当时,一念心软,就留下了你。”他嘲讽一笑。
毕竟是他亲生的孩子。
他当时想,若是公主,便给她一世尊贵荣华。
若是皇子,还能远离齐国公府,不听邓氏蛊惑,又真有不世德行才干,倒也可寄予希望。
国赖明君。
是他不该心软。
“你原不该出生在这世上。”他丢下手帕。
“传朕旨意!”
太监们又鱼贯回殿,恭候圣命。
“六皇子戚善思,无德狠毒、狡诈奸猾,妄图弑君杀兄谋逆作乱,罪本当诛!”皇帝喝命,“念其尚还年幼,暂留性命,革去皇子身份、废为庶人、幽禁宫外、永不得出!”
-
将至三更。
纪明达毫无睡意,正焦躁等待宵禁结束。
她就不该放了纪明遥走!
纪明遥下午入宫,不过一个时辰,安国公府便遭封禁,父亲不知被押送何处——
一定是……一定是她从中作乱,害得纪家至此!
-
此刻,纪明遥正在上阳宫地牢里。
她本是来见纪明德的。可安国公纪廷——她此世生理上的“父亲”——也被关在附近受刑审问。地牢空旷,声音回荡,她听见了他撕心裂肺的、痛苦至极的哀嚎声。他还在喊冤。
他在问,是谁污蔑了他,他没有罪!他要面见圣上!
于是,纪明遥脚步微顿,转向了纪廷所在的方向。
一切都要结束了。她不想再与纪廷有任何纠葛。可她想亲眼看一看,纪廷此时的痛苦,是否比娘临死之前更甚。
终于,所有害过娘的人,都付出了应有的代价。虽然纪廷有今日,完全是他野心过甚欲壑难填害的自己,她还没来得及真对他做什么,不过,他要死了,这也足够了。
但纪明遥才找到一个不错的观赏点,纪廷也同时看到了她。
他的面庞在火光中扭曲,声音却透着恶毒的甜蜜:“二丫头?”
仿佛见到了救星,他颤抖着大喊:“二丫头……明遥!你求了陛下,是不是?陛下知道我是冤枉的,是不是!!”
行刑的内侍和禁军早一同看了过来。
纪明遥索性走上前,先叹气问为首的太监:“安国公……不肯招吗?”
那太监忙唤一声“纪淑人”,便只轻轻点头,并不再说一字。
纪明遥便转向纪廷,垂眸叹道:“您这是何苦。早些招了,或许陛下开恩,从轻发落——”
“我可是你父亲!!”纪廷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咬牙切齿,“你怎能如此不孝——”
“老太太可还在家里病着!”纪明遥“悲痛地”大声打断他,“老太太病得睁不开眼,还挂念着你!”
想说她“不孝”?
他自己就对生他、养他、无愁无恨的母亲有半点真心孝顺?
还当自己是她“父亲”?
她只知道,这个生理上的“父亲”,纵容宠妾,害死了她真正的母亲。
“安国公——”纪明遥缓步靠近他,靠近这个浑身鲜血,几乎看不见一点好皮肉的人。
她低声说:“其实,我是来看三妹妹的。”
“三妹妹知道了柴家意图谋反,想帮他们,所以找上我,妄图说服我背叛陛下和娘娘,与他们同谋。”她近距离欣赏着纪廷精彩的面色,“只是,我没想到,纪家也参与其中。”
你最“疼爱”的三女儿,又对你有多少真情?
你对她,也不过是全然利用中夹带一点微不足道的疼惜愧疚而已。
捆绑着纪廷的铁链“哗啦啦”乱响。
“不过,你也别太怪三妹妹了。”纪明遥轻轻说,“毕竟,是你自己与人勾结、妄图谋逆,不是谁拽着你的脖子,‘强逼’你的,是不是?”
“早些招了吧。”她又叹息,“好歹叫老太太、太太和姊妹们,有条活路吧。”
对太监示意,她垂眸,转身离开。
身后是纪廷被烙铁打断的肮脏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