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经常住的房子有人气儿就不容易出毛病。
沈慢老家的房子在一片老旧的厂区里面, 沈慢和他的姥姥,就在这里住了十几年。
房子是那种老房子的构造,八层, 没有电梯。院子下面还种着不少居民的蔬菜瓜果,可惜时节不对, 只能看到萎顿在地上的枯叶。
沈慢停好车, 和徐舟野一起往楼上走。
中途遇到几个邻里, 有的面生,有的却认出了沈慢。
“慢慢回来啦。”七十多岁的老婶子,住在沈慢楼下, 手里提着个菜篮子, 应该是刚买菜回来, 看见沈慢惊喜的打招呼。
“陈姨。”沈慢说, “买菜呢?”
“是啊, 昨天他们就回来了,你一个人啊?晚上来姨家里吃饭呗,姨给你包饺子。”陈姨还是一贯的热心。
“不了。”沈慢说,“和朋友一起回来的, 谢谢姨了, 新年快乐。”
陈姨这才注意到沈慢旁边站了个高高大大的少年人,徐舟野嘴甜, 笑眯眯地叫了声陈姨好,上前接过了陈姨手里的菜篮子, 问姨住几楼, 我帮你提上去吧。
陈姨笑得像朵花, 说不用不用, 我还要再去买点别的东西。
不得不说, 社交这东西啊,真讲究个天赋,不过几句话,陈姨就喜欢上了像太阳般的徐舟野,也挺高兴沈慢能带个朋友回来过年。
好歹不是一个人了。
沈慢这小孩,在他们厂里很有名,一边感叹小孩命苦,一边又觉得小孩争气。
“那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儿,缺什么东西,下来说一声就行。”陈姨说。
“好。”沈慢道,“陈姨再见。”
沈慢家在五楼,没电梯,得慢慢地爬。
楼梯间又窄又暗,徐舟野还得时不时低头防止被撞到。
到了门口,沈慢掏出钥匙打开铁门。
嘎吱一声,灰尘漫天,两人都捂住口鼻咳嗽起来。
沈慢走进屋内,推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灌入屋内。地板上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只是走了两步,便留下一串醒目的脚印。
徐舟野环顾四周,看着这个沈慢住了十几年的房子。
是个标准的两室一厅,客厅不大,连着饭厅,卧室门对开,进门右手就是厨房,厨房出去,则是个小小的阳台。
普通且寻常,看起来没有特别之处。
但徐舟野却感觉到了它的与众不同,他的目光落在了墙壁上,那上面挂着一副小小的照片,虽然布满了灰尘,但徐舟野还是一眼认出了照片里那个人的身份。
那是少年时的沈慢。
脸庞稚嫩的他站在一个老人的身侧,微微偏着头,笑的那般开心。
那是他从未在沈慢身上见过的笑容,明媚如同初夏温热的阳光,烂漫且找不到一丝阴霾。
徐舟野伸出手,轻轻地擦去了画框上两人面容上的灰尘,他想,他今年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决定从遥远的北方飞回来,陪着沈慢回到他的记忆里。
打扫卫生实在是个大工程,即便是两个成年人也有些吃力,不知道沈慢每年一个人需要弄多久。
两人都戴上了口罩,一个拖地一个擦桌子,徐舟野拖得很认真,还从沙发的缝隙里,拖出来几个小玩具,有汽车,有小人儿,他弯下腰,把小玩具捡起来。
汽车还是粉红色的,看着蛮可爱,徐舟野看了眼手里的玩具,又看了眼旁边面无表情擦着桌子的沈慢,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沈慢问。
“没事儿。”徐舟野说,“找到了好东西,哥,送我呗。”
他扬扬手里的玩具。
沈慢都没看清楚是什么东西:“什么?”
“就一点小玩具。”徐舟野撒娇,“送我好不好?”
沈慢这下看清楚了,的确是小玩具,大概是他小时候玩过的,也不知道徐舟野这家伙怎么翻出来的,这屋子被彻底的打扫过了几次,该扔的东西都扔的差不多了,没想到这漏网之鱼,居然被第一次来的徐舟野发现了。
也不能不说是缘分。
沈慢说:“拿去吧。”
徐舟野哎了一声,高兴地把玩具放进口袋。
等卫生打扫完,都快六点多了,徐舟野站在旁边看沈慢铺床。
“晚上……你睡床吧,我睡沙发。”沈慢说,“那个卧房没床垫,用不了。”
“别呀,那沙发那么小你怎么睡。”徐舟野说,“哪有让主人睡沙发的,我睡得了。”
沙发挺小,对于两个都一米八的人来说,腿都伸不直,翻个身就得掉下来。
沈慢还想说什么,徐舟野却露出固执的表情。
沉默片刻,沈慢说:“要不咱们挤挤?”
徐舟野:“……”这话太突然,徐舟野都有点没反应过来。
沈慢说:“嫌弃我?”
徐舟野:“不不不——行啊,行啊!!”
当然行,这可太行了,之前在欧洲那边两人虽然是一间房,却是实实在在的两张床。徐舟野哪里敢想和沈慢躺在一起,而且还是由沈慢自己提出来的……
沈慢看着徐舟野脸上表情万变,眼神似笑非笑:“找点吃的去?”
徐舟野点点头:“走!”
明天就是除夕,又是小地方,好多商铺都关门了。
两人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溜了两圈,总算是找到一家还开着的面馆,点了两碗面条。
天气挺冷的,吐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化作了雾气,沈慢没戴帽子,耳朵尖冻得红红的,在发丝之间若隐若现。他怕冷,没拿筷子的那只手缩在袖子里,慢吞吞的吃着面条。
再看徐舟野,三两口就把一碗面炫干净了,觉得没饱,又点了第二碗。
沈慢抬眸瞅着他。
徐舟野说:“哥你一碗能吃饱吗?”
沈慢:“……能。”
这面条三两一碗,还加了个煎蛋,以前怎么没发现徐舟野这么能吃。
“感觉这里的面条比基地那边好吃。”徐舟野说。
“是,这边都是自己揉的面。”沈慢说,“是好吃些。”
怪不得,徐舟野嚼着牛肉,心满意足:“好吃!”
吃饱了,两人又遛了会儿弯。
街道上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徐舟野在路边寻了块顺眼的石头,一路踢着走。沈慢插着兜,慢悠悠的跟在他旁边,指了指街道尽头:“以前我爸妈就在那儿上班。”
徐舟野看过去,看到了工厂大门。
大门挺气派的,能看见当年辉煌过的痕迹,但现在透着股萧条的味道。
“小时候挺热闹的,现在没什么人了,大部分年轻人都想往外跑。”沈慢往掌心里哈口气,搓了搓,“只有过年才会回来。”
徐舟野说:“咱们初一给姥姥上坟吗?”
“嗯。”沈慢说,“早点去吧,怕堵车。”
徐舟野说好。
晚上洗漱之后,沈慢早早的上了床,他怕冷,屋子里空调和暖气都不好使,于是穿了件毛茸茸的棕色睡衣,缩在被窝里连手机都不玩,脸也盖了一半,只露出一双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睛,就这么瞅着徐舟野。
徐舟野被他看得想笑,说:“有那么冷吗?”他这会儿就穿了个T恤,在屋子里晃荡了半天,也没啥反应。
沈慢声音透过被子传来,闷闷的:“你不冷啊?”
徐舟野用手撑了撑T恤的领口,看了一眼:“还好吧。”
沈慢:“……”
他不说话了,往被子的深处缩了缩,像只伤心的蜗牛。
徐舟野洗漱完毕,也上了床,他和沈慢单独盖了两床被子,上面又搭了一床,感觉挺厚实,不太像会冷的样子。
“真冷啊?”徐舟野问。
沈慢没吭声,闭着眼睛假寐。
徐舟野知道他没睡着,用脚碰了碰他:“哥?”
还是没应声,只是人又默默的往被子里缩了一点,只留下半个额头,和一簇发丝在外面。
徐舟野想了想,脚轻轻的往沈慢的被褥里探了探,结果刚伸进去,就震惊了——沈慢的被子里,没一丝的热气儿,跟个冰窟窿似的。
徐舟野知道沈慢怕冷,但没想到能这么严重。
“你干嘛?”感觉到了徐舟野的动作,沈慢不乐意了。
徐舟野眨眨眼睛:“哥,咱们盖一床被子行吗?”
沈慢:“?”
徐舟野张口就来:“我怕冷,咱们挤近点呗。”
还没等沈漫答话,他人已经往沈慢的被窝里挤了过去。
沈慢感觉一个火炉般的身体靠近了他,被子里的温度仿佛瞬间上升了几度——徐舟野真是跟个暖气片似的。
“哥。”躺在一个被窝里,徐舟野的身体贴着沈慢,体温隔着薄薄的睡衣,传到了沈慢的身上,“困了,我关灯了哦。”
沈慢说:“关吧。”
屋子里的光线瞬间暗下,变得一片漆黑。
没有了视野,触觉反而更加的敏锐,沈慢觉得憋的慌,默默探出半张脸。徐舟野平躺在他旁边,两人的手臂触碰在一起,不过只是这样温度已经足够,被窝里好歹不像刚才那样,冷的没有一丝热气。
沈慢冬天经常如此,进了被窝脚都一直是冰的,时不时半夜被冷醒,这么些年,扛着扛着,都习惯了。
两人静静的躺在黑暗里。
徐舟野起了话头:“哥,在这里住了多久呀?”
“住到高中毕业。”沈慢说,“之后就去打职业了。”
时间倒也对得上,徐舟野说:“哦……”
“不过我不经常回来。”沈慢说,“我姥姥是在这栋房子里走的,不大喜欢回来。”
这是第一次沈慢主动提起家事,徐舟野说:“那时候很难过吧?”
“还行。”沈慢说,“也没想象中的难过。”
屋子层高很低,躺在床上感觉天花板也离他很近,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涣散,记忆侵蚀着大脑。
身侧的人呼吸突然急促了些,徐舟野察觉到了沈慢的变化。
“哥。”徐舟野唤了他的名字,“沈慢?”
沈慢没说话。
徐舟野侧过身来,在黑暗中,艰难的捕捉着沈慢轮廓。
“嗯。”沈慢又出声了,声音很冷淡,和他平日里的语气差不多,“想起一些事儿……”
徐舟野:“想起什么了?”
沈慢说:“想起那次出门的时候,外婆叫我多加件衣服,我也没听。”
徐舟野:“……”
“学生嘛,走得急。”沈慢说,“我下了楼,她还在窗口喊我,说慢慢,把外套带上,下个星期降温呢,莫感冒了。”
他闭了眼睛。
周五果然降温了,雨水噼里啪啦的把高温砸得粉碎,沈慢没带外套,也没有雨伞,顶着书包一溜烟的跑回了家。他推开门之前,心里还在计划着要是待会儿被外婆埋怨,自己要找什么借口,然而钥匙打开了房门的那一刻,沈慢的世界却突然坍塌。
就在这个房间里,就在不远的地板上。
世界上唯一无条件爱他的人,匆忙的离开了。
世界下起瓢泼大雨,却再也不会有人给他送一把伞。
沈慢说:“后来我回来的时候,外婆已经走了,就在外面客厅里,三四天都没人发现……”
他说到这里,想起了某些画面,身体猛地打了个寒颤。
徐舟野察觉到了,他小心地,试探性地伸出手,揽住了沈慢的肩膀:“哥?”
沈慢身体略微有些僵硬,但没有抗拒……他被徐舟野揽入了怀中,头抵在徐舟野的胸口。
“哥。”少年人的语调无措又哀愁,像个观看了悲剧却毫无办法改写的旁观者,只能借出一点身体的热量,让他能度过漫长又寒冷的冬天。
“没事。”沈慢轻声道,“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这句话,徐舟野怎么都说不出口。
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对沈慢说都过去了,沈慢可以这么安慰自己,他却无法如此安慰沈慢。
“我在呢。”徐舟野轻抚他的背,“我在呢……”
沈慢说:“嗯,谢谢。”
谢谢你,徐舟野。
安静下来,呼吸声渐弱,沈慢似乎睡着了。
徐舟野松了口气,他低下头,近距离地看着沈慢宁静的睡颜,没忍住,将一个小心翼翼的,如羽毛般轻的吻,落在了他的额头。
沈慢睫毛微不可见的颤动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