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硬是——”他把尾音拖得像麦芽糖拉出来的丝一样:“我妈硬是——天天就扯这几句没用的。”
忠旭也笑得很:“你死不嘛?你今天死还是明天死嘛?你明天死的话喊他在屋里守着你死了他才走,还能看到最后一眼,免得以后你死了还要找他。”
忠传把茶叶装到筛子里,仍放平架锅上炕着,舀了水到环堂屋来洗脸洗脚,老张好像从佛堂出来了,楼上的电视声中夹杂着他和赵盈说话的声音,忠传小声叫潘宏:“幺妹睡觉了?喊她下来接妈妈的电话噻。”
“头先打两回她都给她挂了欸,扯起来就把手机甩了,不是我手快的话现在你们还能打电话,哼——”
母亲在屋里唠叨:“问你也没有句话说,耍也耍恁多年了,莫非你俩还要再耍几年吗?隔得远了,我们又见不到她那边父母,是她那边嫌我们没上门没得礼数吗?有什么要求条件你说出来呀,你跟我又不是外人,底下福全跟他妈妈两个啷个都说,你啷个,有啷个话从来不跟家里说呢?”
是这样,从前还跟忠传说,到后来连忠传也不说了,懒得说,忠承挠着脑袋回答:“我晓得嘛,慌啷个嘛,我个人的事我个人晓得。”
“你晓得,你晓得个屁。”母亲道:“你晓得你啷个不听话呢?你晓得你啷个一个人转来呢?你晓得你过年到她屋里去你啷个那时候电话不打一个打过去你不接呢?你那些鬼名堂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以为我真是七老八十了眼睛瞎耳朵聋?”
“从她进门头一天我就看的清清楚楚!你俩脾气差不多,不要说哪个好哪个不好,两个都不是好脾气!除非你犟得过她,要不然这辈子你在她面前是不会撑得起腰杆的!”母亲或许已经预感到他决定去上海的事,所以才表现的格外恼火:“从来没有哪一回说话你是听过哦!好好在三江一个工作也辞了,过年去了就没得信儿,也不说那边是啷个情况,到底你两个啷个想的唛,准备今年结婚唛,还是说啷个整嘛。结个婚耽搁你好几天嘛,非要把工作甩了,这回你又走哪里去找嘛,恁大个人了点儿没有定性,在哪里上班都是三两天就跑,点儿好好工作的样子都没有!”
老张从楼上下来,还在楼梯口就听到灶房屋开批斗会的声音,潘宏趴在信好身边翻他的金庸武侠小说集,忠传正在泡脚,进灶房去,母子俩灶门前坐着,一个喋喋不休一个烦躁垂头丧气,老张乐的看热闹,也背手站一旁听训。
“三十坎上的人了硬是以为你还小吗?以前那些年生你背后娃儿都已经好几个了,会满地走了!”
“你要娃儿不嘛?我马上给你背两个转来。”他盯着母亲嬉笑:“你要几个,要姑娘还是儿娃。”
“一天到晚戏打锣哄的,妈妈说的意思是已经长大了,懂事了,个人成家立门户了。”忠传踏着凉拖鞋进来,放了洗脸盆又出去了。她近两年格外苍老的快,也是过了五十了,几十年如一日的劳作磨炼出来一身强壮结实的身材到这个年龄看上去简直跟发福差不多,整个人膨起来一圈。她洗脚卷上去的裤腿还没有放下来,忠承看了看,怀了四五个月肚子的叶舒都没她那样……魁梧,背也像驼了,这点跟母亲很像。很少有人像父亲,七十几依然站如松,挺拔端正。
“怀上了?叶舒怀孕了?”忠旭抓住他的尾巴问。
被她这样一问,母亲也惊一张:“哪个,叶舒怀孕了吗?”
“嗯,怀孕了。”他正经的点点头,又笑了笑:“你信不嘛?”
他还预备在说两句佐证些什么,好叫他们更相信,或者更不相信,但被忠旭在电话那头几不可闻的‘哼’吓到,缄默不言了。那轻轻的一声,明显透着‘你个人心里清楚’这样洞若观火的‘我看你这回啷个办’的威胁味道,这个人精,她可不比其他一般人好糊弄。
老张和母亲都在盯着他,老张抱着手观察半天,笑的话都说不清楚,得出结论:“我要信!”
他才不信!
“你都像上石坝王二一样了,一天到晚嘴上没得句真话!”
母亲明显是借着这样的责骂来掩饰内心的惊慌,他自己竟然也对她说完后脸上那放松的笑感到释然,但同时又感到更多的失望和更大的决心,他竟然也哼出了跟二姐忠旭一样的笑:“就是问你们信不信噻,反正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又不能凭空给你变出一个娃儿来。”
“不跟你两个谈好歹,我上去看我的新闻。”老张说完这一句,慢慢搔着头毛上楼去了,忠传也在环堂屋喊两个孩子:“还看吗?睡吧,明天再看。”
信好嗯一声,但并未听到收拾书本纸笔的声音,潘宏趿着拖鞋跟老张一起上搂,他手机也不要了。忠传进来喊母子俩人:“要睡觉吗?九十点了,睡觉吧。”
母亲道:“慌啷个,还早不早的,我那中间屋的打米干儿还没拈出来呢,恁多屎屎儿,这都十六了,还说明天点到堰沟上,那啷个点啊。”母亲同她道,一面站起来去中间屋端圆簸箕里的花豆,一面叫忠承:“晓得你二哥睡觉没有,看给他打个电话问一问,罗清赋生病恁严重呢我也没去看过,现在老了出门也不方便,你姐姐本身忙我一个人又走不去,我说你打个电话看看他们睡了没有,我问问他好些没有。”
大家又都围到环堂屋桌子上来,信好只好把摊子撤了,把书本抱走装进包包里。忠承已经没什么兴致了,一面打哈欠一面拿手机打电话,开了免提扔竹筛里,一手撑着脑袋跟大姐一起捡豆屎。
“晓得他睡觉没有,这阵了……”里头就传来信友的声音了:“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