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懿国。
“大喜事,大喜事!魏国各处匪徒争端不断,魏国无暇顾及,已下诏与我国议和。”
“此言可真吗?”
“当然真。昨日边疆魏兵撤去三十里,可见其诚意啊!”
议和的消息自魏京传至懿都,在街头巷尾、在亭台酒肆、在宫外墙头。
未央宫,承明殿。
此次所召,皆为老臣。
“陛下,微臣认为,不可议和。如今局势大好,不如趁此机会南下,一举击溃魏军?”
“陛下,微臣认为相国所言有理。”
“相国之子,其志甚远,素有‘麒麟’之称,比之帝夫有过之而无不及,微臣认为可任其为骠骑将军,出兵南伐。”
“听闻魏城暮的伤也大抵好了?”女帝道。
“陛下,不论伤好伤坏,魏城暮毕竟为一介女流。以麒麟子之才,必定手到擒来。更何况,魏国之中,匪徒作乱,魏城暮必定调去兵力前往镇压,如此边疆少兵,为最佳之机。”
“听闻魏城暮亦派了谢言射前往枕霞阁招安?”女帝道。
“陛下,枕霞女为世之难得女英,必定不纳降,陛下可放心。为今之计,攻打魏国要紧。”
懿轻尘嘴角抿过一丝苦笑。
都看看,魏兵已打至家门口,她的这些大臣还忙着争权夺利,傲慢自大呢!
有此大臣,国焉有不败之理。
上次兵败,已是财力两伤,苛捐杂税,百姓哀声怨道,若是再引战争,怕是民不聊生。
魏兵来犯,抵挡已是艰难,若是再行出兵,无异于以卵击石。
相国之子为草包一个,她曾亲自试验,是只会纸上谈兵的脓包。但凡他有稍许才华,她也不会至今都不许他官职。
这几位老臣皆是当年开国之臣,凭着其年轻时的功绩,倚老卖老,素位裹餐,干些蝇营狗苟的勾当。
她早便想除之而后快,只奈何相国曾辅佐她为帝,如今登位不久,根基不稳,便欲除之,不免落人口实,朝堂不宁。
脸上挂着的仍旧是笑,女帝道:“诸位爱卿所言有理,传朕旨意,着相国之子水霍为征南将军,守护边疆。”
o
腊月,魏国。
“喜事,喜事!”
时隔一月,魏国亦有喜事。
“枕霞公主招安入京了。”
枕霞招安之事十月而下,至腊月众匪徒已降。
长公主魏城暮赐了府宅、金银,亦赐了面首。
那枕霞公主府中夜夜能听得欢歌:
“公主,来嘛,公主”
“来,美人,好俊俏的美人儿。”
公主只是虚职,枕霞女夜夜沉迷美色,早已将起义、青涩、当年誓言抛之脑后。
起义自六月而起,不足半年,攻陷城池不足十座,已全然无踪迹。
o
元月,懿国。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依旧时隔一月,懿国亦有大事。
承明殿。
“可恶!”
女帝将奏章拍在案上。
边疆来报,那征南将军水霍不顾劝阻,夜袭敌营,被敌军逮个正着。
那传信而来的小兵跪地,道:“裴将军已竭力劝解,无女帝之令不可出军。只是征南将军道:征南,征南,便是要征战才行。若人人都似你等不知变通,如何打仗?今夜正是时机。本将军先出兵击溃敌军,先斩后奏。故而”
忽然听得门外有报:“陛下,相国求见。”
如此匆忙,怕是为水霍被俘之事而来。
“传!”
进殿行礼之后,听得相国道:“陛下,不知可听闻枕霞女归降之事。”
枕霞女招安归降已有一月,却是如今来说,可见醉翁之意不在酒。
“枕霞女为世之女英,如今归降魏国,魏城暮如虎添翼,我军怕是不敌。魏国议和之事”
这老匹夫怕是害怕开战,伤其儿性命吧!
“水将军被俘之事,不知相国可曾听说了。”
那相国抹了抹泪,道:“小儿为国,死得其所。只是议和之事,还请陛下三思。”
“相国大义,朕深感欣慰,懿国有相国镇守,国无碍矣。当年父皇病重,将朕托付于相国,相国为一国相,更为朕之父。相国为父,水将军为兄,兄有难,焉有不救之理。”
“陛下”
此言只说得相国感激涕零,跪地磕头:“陛下,臣愿为陛下、为我大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o
谈,必定是要谈。议和之日定于三月初,漆国。
议和前几日。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当年山间,恶狼相对,也是这样的月。
今日夜上古寺,她要见一个人。
曾经的封疆大将,青家三子,青涩三哥——青一。
当年是他将她从饿狼堆里救下的。
如今,他已是古寺小僧,青灯小侍了。
夜很静,木鱼静敲着,灯摇着昏暗的光。
女帝跪于佛前叩拜,罢,问起:
“若是魏军发难,可否迎战?”
木鱼声停了,听得一句:“若用暗将,可以一战。”
“暗将是谁?”
青一没有言语。
只是朝堂,已无人可用了。
“若是无计可施,无和可议,将军可否为朕还俗?”
木鱼声停了一下,青一的眸子微启,又沉下,殿内又唯剩了木鱼声。
o
议和前一日,夜。
银针铺开,在月光、在烛光。
懿轻尘挽起袖口,小臂的位置,曾有一处印记——奴印。
魏城暮亲手所刻的奴印。
当时她嘴里塞着布团,针在肌肤刺进刺出,痛的满头大汗。
自为帝后,怕于众大臣面前暴露,命阿羞去除奴印。
如今要前往魏国和谈,必定要再见那位负心人,这奴印,需得重刻。
取针,她刺入肌骨
o
三月初三,大魏长公主及懿国女帝至漆国和谈。
漆王出城相迎,迎进宫中。
漆国处于两国之间,弹丸之地,只因背靠大树好乘凉,得大魏之助,才得以安宁数载。
今日和谈,他势必要讨好长公主。
于水榭观戏。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戏至酣处,听得懿国女帝忽然得高声一句:“好,好戏,唱得好!”
随同长公主而来的魏国使官接话道:“戏虽好,却是比之紫楹台刑戏还远远不及。”
漆王明了意思,一杯酒奉上长公主:
“听闻魏京刑戏闻名天下,不知小王今日可有幸观赏?”
长公主的眸子盯在右侧懿国女帝身上。自初见,她的眸子便没从女帝身上挪开过。
望着、赏着、饮酒、继续赏着
像,却又不像。容貌甚像,却好像缺了些什么。她的眸子里该是有一种仇恨的。
直至那使官轻声喊了一句,长公主这才回过神。
问着:“此戏,女帝觉得如何?”
“好看,很好看~”
女帝心思全在戏上,甚至头都没扭一下。
长公主的手敲在桌上,又问:“不知刑戏,女帝可介意一观呢?”
“好看吗?”
女帝回头,长公主的眸子忽然得暗下。
这位女帝眼中是光,清澈灿烂。狸奴不是这样的眸子,也不该是这样的眸子。
敲着,敲着,魏城暮万般失望,起身。
“长公主~”
“不必跟随。”
离席而去。
漆王与使官一愣,猜着是何处惹得长公主烦恼,又去望那一旁的懿国女帝。
懿国那位女帝撅了噘嘴扭回头去,心下念着“莫名其妙”,扭向台上时又拍手叫好。
众人疏远她,她亦疏远众人。
“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人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两人又小声商量着:“还是先将刑戏准备着的好。”
“是。凤奴被关于马厩,先将他拉出来。”
“好。”
o
马厩又脏又乱。
青涩的脖子拴着铁链,趴在草堆上小憩。
很少会有这样宁静无人打扰的时光。
不知师父来了没有?
这漆国是魏国的马前卒,漆王唯命是从,此地危险。
怕是师父为了两国和平,百姓安宁,会冒险前来。
有人抚摸着头,他抬头
惊起,随即热泪盈眶。
师父?
懿轻尘来了,不过是以女帝侍女的身份前来。至于女帝,她让给四皇叔家的小侄女玩了。
慌忙,青涩爬起身子,跪在懿轻尘身前。
可惜烫伤了舌头,再也喊不出‘师父’两字,唯有眼泪静静泻下。
师父还是来了。此地危险,师父还是来了。
没有言语,懿轻尘摸着他的脸儿,脸上的伤口,还有脖颈上的奴印。
那奴印,她胳膊上也有一处,还是魏城暮亲手所刻的。
不痛,师父不痛的。
青涩的脸儿蹭着懿轻尘的手。
若是能开口,青涩定会告诉她:徒儿没事,徒儿不痛。
马厩风大,吹起懿轻尘的衣袖。
随即,他望见一样东西——
奴印,魏城暮的奴印。
师父胳膊上怎么会有奴印?
万般的记忆涌在脑海中:
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
花下锁狸奴,可以慎忖度。
‘狸奴’二字永远是留给她的,你配不得。”
“五年前,那里关着一个女人。”
他与师父相识于长德四十四载,正是五年前。
师父说:她是秘密养大的公主,故而从未有人知道。
他从未碰过师父的身子,即便是那年新婚之夜。师父说她身子不适,他亦乖乖的在偏房睡了一夜。
只是有宫女曾偷偷告诉他:女帝身上,尽是鞭痕。
山房的那位上品话痨面首常于夜间嘀嘀咕咕,向他讲着狸奴的苦难。
他说:“你看见长公主的鞭子没?专寻了人,为调教狸奴做的。”
狸奴是谁?和师父有什么关系?
静静的,抬头,他将眸子挪在懿轻尘身上,等着答案。
故意露出奴印,此刻又假意缩回去,懿轻尘将眸子挪向别处。
那一瞥之下,只望见颓墙之后站着个女人,她绕着手中长鞭,不怀好意的将她望着。
曾经,在山房、在刑室、在花巷、在宫墙这条鞭子抽打在孕肚之上。
身体的创伤不住的击打身体,即便是时隔五年,仍旧颤抖不止。
克制、克制、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