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燕然的这番心意,是对她的莫大肯定,帮助那个同她素未谋面的师妹,也就等同于帮助她了,其中爱屋及乌的情味,甚至远胜直接对她施以援手。
倒春寒的天气,一心暖烘烘的沈棠走出饭庄,被晚风一吹,冷得拢了拢毛呢大衣。那边在准备上车了,季燕然止步叮嘱一句“你们还要来几次,这种天气,多穿几件,别感冒了”,也先上车了。
一晚上明晃晃的关心,弄得沈棠恍惚,视线忍不住追随他,挪不开。
到了林业局,临走时,沈棠站在宋姝蓉身后,仍显得孤伶伶的,季燕然碰触到她那道眼巴巴的目光,很是愧疚,自己年近垂暮,分明不是良人,所作所为,无异于引逗。
沈棠跟林业局的人又来几次,后来交代她参加撰写植物说明,被拉进一个工作群,顺手翻了下有哪些人,指尖一顿,竟然发现了一个“老朋友”——n大刘以婷。
她到n大工作了。
时过境迁,当时她能忍下来,现在更不会旧事重提,就是没想到还会跟她打交道。
写铭牌本是摘抄资料的事。沈棠想把事情做好,就跑到市里植物园、动物园,还有周边的山上看,学习别的单位是怎么做介绍的。
那些地方的树铭牌也不能面面俱到,在爬山时,半山石阶外,有棵大树上挂着巨大的藤蔓,有人疑惑那是什么,她的同伴说,“我又不是研究植物的,我怎么知道呢?”。
人来人往,来玩的人确实是想知道些什么。
沈棠认得,那是紫藤,只是眼下花叶都没有长出来。季燕然曾告诉她,李白写过“紫藤挂云木”,就是眼前的情状。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工作意义非凡,可以告诉人更多的知识,比如眼前这,就叫“紫藤”,不止是中学校园长廊里的如云烂漫的紫藤,还是李白诗里的紫藤。
沈棠也有受打击的时候,有个小朋友碰到不认识的草,用手表一照,“猪殃殃”的声音就出来了,特别迅捷,还要她干嘛?
一天,她收到一份同城快递,诗经楚辞唐诗宋词里的各种植物图鉴,各种关于植物的诗文典故,寄件人落款是季。
他怎么知道自己需要这个?省得自己从电脑检索,披金拣沙。
沈棠这回有点生气,什么都不说,那为什么又一直做?叫人猜,叫人气恼。
要写文件,还有撰写铭牌,时间有点不够用,熬夜太多,又在爬山太热后,脱了外套,一下子就感冒了,发烧和头晕都不大严重,就是咳得厉害。
正好姜以源说想来省城,这周或者下周,舅舅家乔迁,逛逛买点礼物。沈棠想,妈妈做菜好吃,有她照顾自己几天也不错。
也不知怎么的,她瞒下了自己生病的事。
哪知周五那天心情一放松,头晕反而严重了点。姜以源下午一来,看她咳个不停,现就用麻油红糖给她煎了个鸡蛋,然后就利落做饭、烧菜,烧了好大份红烧肉和虾,够吃几天的了。
沈棠坐在阳台上吃煎蛋,听厨房响连四壁,觉得生病有妈妈照顾好幸福,于是给吴奕发消息,喊他明天来吃饭,“我妈妈做的菜可好吃了。”
吴奕反正也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吃饭全靠外卖,于是欣然答应。
沈棠又是发烧又是头晕,肯定没精力出去逛街买东西了。吃饭时,沈棠和吴奕都吃得很开心,吴奕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夸好吃。
姜以源说,“你给我买个下午的车票吧,最近一班的。”
“……今天就回去?”
“你又不能出门,我在这干嘛?家里事那么多。”
沈棠想妈妈在这呆几天给自己做饭,理由有点说不出口。
“真的是,白跑一趟,一事无成。”
“一事无成。”
她连着抱怨了好几遍,吴奕都不敢吱声了,沈棠听着挺难受的,特别当着吴奕这个外人的面,还是拿手机给她看车票,“最近的是一点半的。”
“那就一点半的,到家能赶上晚饭。”
吃完,姜以源利索地洗完碗就收拾东西回家了。
吴奕是个大嘴巴子,周一一到研究所就说,“说句不好听的,你女儿一个人在这,生病了,你不想着在这照顾她几天,还说来这是白跑一趟,一事无成,连一句去医院都不交代,就走了。”
“哎哟,沈棠这么坚强,要是我家女儿,早就喊‘哎呀妈妈,我难受死了’,你给我做这个,给我做那个,我家女儿可会撒娇了。”
话很快传到季燕然耳朵里,心里一咯噔,没想到沈棠生病了,她妈妈来了又回去了。她平日什么都不说,可是她害怕村里人议论她前一段感情,直到自己在省城有了份工作,才稍稍释怀,其实都放在心里了的。
“沈棠这么坚强”,那不是夸奖,也不是好话。
季燕然心绪不宁,提前两个小时下班,去了一趟保护区,随后到林业局附近那个地铁口等。
一瞬不错地望了半个小时,才等到边咳边进地铁站的人,连忙摁喇叭。
沈棠住步,相似的车子,隐约的人,在这里见到季燕然在车里冲她招手,真像做梦一样。
“你来这有事?”
“嗯,是回家么?”
“嗯。咳、咳。”
“感冒了?”
“嗯。”
“去医院吧?”
“回家吧。”
“住哪?”
“千、吭、千禧公寓。”
“买药没有?”
“有的,咳。”
几分钟的路,沈棠都有点不好意思,极力克制着咳嗽。到了楼下,季燕然探身从后排取了个打包袋,递过去,只示意她接着,也不说话。
沈棠连咳几声,“什、什么?”
“上次的粉蒸菜,你不是很喜欢么?”
沈棠心潮翻涌,眼神微亮,怔愣片刻,“……你是顺路还是特地跑一趟?”
“……”
“……那你做这是什么意思?”
“……”
“……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三问不说一句,沈棠当真气恼了,扭着脸看窗外,“如果你没有什么想法,就不要对我好,咳咳咳,不要过问我的事,因为我会把它放在心上,也没有办法找别人。”
季燕然明显一下子就气短了,沈棠等了等,他还是一副畏缩不前的样子,于是赌气似的下了车,气冲冲上楼去。
进电梯后冷静下来,沈棠又觉得自己太过分了,这一骂,不就把季燕然骂走了么?
一进家就给他打电话,那边接的也快,如前一般,不吭声。
话总得有人来说吧,沈棠放软了语气,“走了么?……现在见一面也不容易,我不想不欢而散。”
埋怨了他,又来说软话,声音低低软软的,分明她也很委屈,季燕然理智顿失,“我还在。”
“那上来坐坐吧……13楼,1316,我给你留门了。”沈棠说完就挂了电话,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人上来花的时间,比沈棠想象的长,但推开那扇门的是季燕然就好,他手里还拎了新东西。
瞧见沈棠坐在书桌前,侧身抿嘴忍笑看他进来,季燕然不自在地躲开视线,门边就是厨房,他躲一般进去。
沈棠忙追过去,那人正站在灶台前拆保温袋,文质彬彬,慢条斯理的,做家务也见温和性情,“不怎么热了,我再蒸一下。”
这临了,沈棠倒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蹭过去,浑身哪儿哪儿都是可爱娇羞的扭捏,“这是我那晚最喜欢吃的。”
“你还没看是什么呢?”
沈棠一笑,低头溜了。
季燕然端了一个碗,带了一双新筷子出来,不停咳嗽的沈棠正坐在书桌前写东西,墙上贴满了她抄写的东西,今晚看清楚了,都是繁体古文,怪不得,她一眼认得正体异体,都是平常下的功夫。
“先把这个趁热吃了吧。”
是芝麻油红糖煎鸡蛋,油润金黄,染着一层糖浆,一看就又甜又酥脆,沈棠说,“我妈妈前天也给我做了。”
季燕然有点多此一举的尴尬,“噢,那这个偏方对你没用,你还是咳得厉害。”
“可能是没有加姜丝。”
季燕然咻地活了精气神,他做的不一样,“不爱吃姜?”
“嗯。”沈棠点点头,又转着笔促狭地说,“如果……你喂一下的话,我肯定能吃得下,咳咳。”
季燕然斜眼瞧她,还是拖来另一把椅子,把鸡蛋上的姜丝全都拨开,夹起煎蛋送到她嘴边。
沈棠低头咬下一口,和想象中的一样香甜酥脆,吃完还非常给面子地把甜汤也喝了。
看着空荡荡的碗,季燕然忍不住会心一笑,拿碗筷去厨房洗。
沈棠也悄悄跟过去,慢慢靠近,默默拥住季燕然的胳膊,将脑袋轻轻靠上去,一言不发的,整个人都沉静下来,气质大异。
季燕然垂眼看到那白皙的额头,长长的睫毛和秀气的鼻尖,工作时能任事,肯吃苦,此刻又乖而脆弱,粘着他,安安静静地,对他充满了依赖、信任和感情。这一方斗室之外,还有什么不能算作身外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