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炎热,峤山的盘山大路两旁高树覆荫,绿得生凉,像走进另一种季节。树下遍植阔叶麦冬,细而长的绿叶,紫白色的花穗高过人膝,单株不见得多美,胜在量多。
“季主任,您是不是很喜欢这个?”沈棠指了指道旁。
“怎么说?”
“您朋友圈说退休后到处看看,配的就它的照片。”
季燕然觉得好笑,“还记着这事?”
沈棠别过脸去。
季燕然走到路边,弯腰攀折一穗花,指着果子所出的花蒂处,说,“它青绿色的果实是刚结出来的样子,等深秋的时候就会变黑,到冬天就变蓝然后掉落。不过遇上暖冬,冬天也能见到绿色果实。那次就是暖冬时拍的,意外发现,所以记录了下。”
原来如此,沈棠在一旁低头搜了下阔叶麦冬的蓝色果实,“真有蓝色的,好像蓝宝石。”
“是可以卖钱的。”
“嗯?”
“摘了卖去药店,3块钱一斤,根部也可以入药。”
说完麦冬,季燕然又带她沿路看了明党参、金丝粟穗兰、山胡椒,明党参是国家二级保护植,不可以采摘;看金丝粟穗兰最好的时间是清明节,它的民间俗名叫“四大金刚”,因为四片叶子治跌打损伤有奇效;山胡椒的最佳观赏时机是初春,它们秋冬之际叶子枯而不落,等春天新叶发芽顶替了,才落掉。……
季燕然一路走,一路把不同时节的东西样样掰开揉碎说。
跟和李岩出门不一样,李岩是埋首自己工作,季燕然把沈棠当弟子当实习生,传道授业,领略其中的意趣,他说话字字清楚,流利简练,无讲堂气。
沈棠若有所悟,“所以要不停地出来?”
“对,观察、记忆和花上经年累月的功夫,所有学科都是如此。你们中文也是,阅读、揣摩、记忆,久久为功,对不对?只不过我们专业的阅览室是大自然。”
“专业不同,学习的过程却是会通的。”
“对。”
到了半山,季燕然停下来,带沈棠跨下一个小坎,在坎下往前走一段,他翻开几根枯树干,“你看看这个。”
被枯树掩盖的是几根草,叶子有点像竹叶,“这是什么?”
“延胡索。”
“藏在这里您怎么发现的?”
季燕然单膝点地蹲下,小心清理周围的落叶,“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见星星不见月亮,进山很多次,然后发现一棵草、一个虫子的所在。”
沈棠被这句话里的孤独和执着感动着,又听季燕然追问,“有印象么?”
“延胡索……”沈棠努力回想,忽而微蹙的眉际舒展,“《红楼梦》里有?”
望着她从拧眉搜索到眉心一舒,季燕然跟着笑,“对,张先生给秦可卿开的药里就有它。‘延胡索,钱半,酒炒’。”
季燕然挖起一株,指点根茎给沈棠看,“入秦可卿药的,就是这根茎晒干后切成的饮片。”
沈棠蹲在旁边听得呆呆的,为这是入过《红楼梦》的药草,也为心里不觉以另一样眼光看季燕然,“您好像对各种文献也很熟悉?”
季燕然边重新栽好延胡索,边说,“我的老师教的,学生物,不能只学专业知识,也要重视文化和理论,看似平凡普通的一草一木,如果知道它有某些药用,或在某本曾经阅读过的书里占有一席之地,心里的感受会大不相同。”
说着,栽好了,望着沈棠问,“刚刚见延胡索,你也有这样的感受吧?”
好像确实是,沈棠点点头。
“季主任。”
“嗯?”
沈棠笑。
“怎么了?”
“……有没有人告诉您,您的声音很好听?”
季燕然一愣。
“……怎么好听了?”
“讲起话来既不大声,又让人听来字字响亮清楚,非常有磁性,有穿透力,很吸引人。如果说平淡无奇的事,想必光听声音也会觉得很耐听,很有意义。”说的时候,沈棠紧张得像是在倾吐内心深处天大的秘密,她自己都不理解为啥一股脑儿全说出来了。虽然眼前的人,大她许多,大到她可以完全坦荡地赞许他的任何事。
而她说一句,季燕然就感觉自己心跳快一下,他哪里能想到自己的声音被沈棠听得那样细致,那样有感慨。
于是起了逗她的心思,“平淡无奇的事?”
“我不是说您今天说的平淡无奇。”沈棠红着脸连忙解释,“我没有听过您说平淡无奇的事,我只是猜,猜的……”
猜,就是心里有过想象。
季燕然心里被微妙的愉悦感填满,短暂的沉默后,他说,“这样的评价确实没听过,对我很重要,我记下了。走,再到山顶逛逛。”
走到上坎处,坎并不高,季燕然腿又长,很轻易跨上去,然后手递给沈棠。
沈棠神色微愕,低头红脸地伸手搭在他掌心,干燥温热和纤细柔软的触感各自沿手臂钻进心里。
两下一施力,沈棠蹬着坎上来了,一同向季燕然扑面而来的,还有红得滴血的清秀脸颊和可爱的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