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确实是将近了。几角红墙挤压出的小小天空中,偶尔也能窥见大雁南飞。秋日一近,雨便下的勤了。景仁宫里时常响起婴儿的啼哭声,而别的宫便寂寥多了。
淑妃细细地缝着一只虎头帽。那原是她给自己儿子做的。如今只能是给她人“做嫁妆”了。手法倒与他人不同:她以左手缝针。淑妃是个左撇子,在与淑妃亲近之人里,倒也不算是个秘密。
清贵人今日出奇的安静,平常她是话最多最闲的,如今只在方正的红檀桌子上读着书。淑妃略有些好奇了:“在读什么书?今日妹妹倒是格外安静。”
“我在读屈原的离骚。”
原是离骚。
提到奸佞小人,清贵人一向愤慨,最近发生的事,她自然会替我打抱不平。淑妃想。她能理解,却也无奈。毕竟是皇上和皇后的决定,她们就算愤慨,又有何用呢?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清贵人如此长叹一声,看向淑妃手中已快完成的虎头帽。淑妃一向善于女工,这虎头帽自然也是栩栩如生。淑妃不言。她便是已经看透了,也想开了。皇上是想要把那些臣子打尽的,但是最想要“一网打尽”。而不断地抛出皇后的孩子这样的诱饵,便是故意刺激那些不忠心的人聚集在一起,方便日后行事。
她与清贵人是真姐妹。自然也与清贵人说了。可她却情绪激烈:“那不就是个臣子?管他有多少权力,反正他只有一个脑袋!直接砍了,他们又能怎样?”
清贵人平时常与皇上讨论政事,发表见解,鲁莽发言了一番,又自觉出言不逊,只是不断地叹叹气,“理解皇上了,理解了。只是那一网打尽之日,何时到来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空耗着白日。这时一小女孩从从门帘后探出头来:“额娘!额娘在否?”
“啊呀,我家宜川公主来啦?”
本是情绪相当消沉的清贵人,一下子又恢复了活力。宜川公主蹦蹦跳跳得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支十分精美的玉簪,“我一猜就知道,额娘又来找姨娘聊天了!瞧,我手上的簪子,好看不好看?”
此时的宜川公主,声音稚嫩,颇为可爱。纵是三皇子出生,姜敛仍是最受皇上宠爱的孩子。清贵人接过她手中的玉簪,晶莹剔透,确实是少见的宝玉。
“父皇说,姨娘现在心情不好,让我来给姨娘送玉簪。这个玉簪,是……是从西域来的,叫花什么玉来着……”显然是想要好生介绍一番,却也显然是忘了词,姜敛嘟着嘴回想了半晌,挠着脑袋,“想不起来了……”。
淑妃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皇上倒也是聪明的,玉簪定是不足博她一笑,不过让可爱的宜川公主来博,十有八九能成功。
清贵人见淑妃笑了,心情也转好。三人聊了许久,又在淑妃屋内吃了午饭,清贵人才领着宜川公主回去。
清贵人是闲不住的性子,即使离了淑妃寝居,也是不愿回自己寝居里睡一睡,躺一躺。便领着小公主在御花园里闲逛。倒是偶遇了历昭仪。
历昭仪气质恬然,但长了一副男相,不太受皇上宠爱。不过对姐妹,倒是讲礼仪,见到清贵人,周全地行了个礼。
“听闻皇后诞下了一位皇子,清贵人也是要去瞧一瞧的吗?”
清贵人身形一顿,心中郁结,那明明是淑妃诞下的!不过想来的确是尚未见过,她点点头:“正是。正是要去景仁宫瞧瞧皇子的模样,历昭仪,我们一同前去吧?”
她欣然答应。
秋日时节,御花园内除了菊花,都是垂垂凋谢的模样,不甚凄凉。清贵人一行人很快便到了景仁宫,真是好不热闹。
陆皇后在榻上撑起身子,言说着“身子不适,招待不周”这样的话,清贵人只觉得虚伪。陆皇后毫无十月怀胎之苦,只是日日往肚子上填塞着棉花,装作怀孕的假象,而淑妃姐姐却要称作大病,囚在阁中,即便是奴婢们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日子过的也是乏味无比。
“来,来给清贵人看看三皇子。”
一位姑姑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走来,似乎是熟睡了,清贵人屏住呼吸,观察着。
“姐妹们来看看,这三皇子日后定是英俊非常。”
景仁宫内本就来了众多妃子,听清贵人一言,便又凑在一起,细细打量着,确实是一副英俊帅哥的胚子,虽是婴儿,但这白皙的皮肤,与隐约的骨相,是骗不了人的。
清贵人眼睛微眯:“真像啊,真像啊。”
陆皇后愣了一下,便接话道:“是啊,和本宫一样白。”
陆皇后确实白。说到底,宫内妃嫔没几个不白的。但若说是最白,肤若凝脂那般,也只有淑妃和历昭仪了。清贵人一边在心里贬着陆皇后自夸,王婆卖瓜,一边在心里猛吹她的淑妃姐姐,这等优秀基因传给儿子了。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弟弟长什么样?”
宜川公主跳了又跳,想要看清那婴儿模样。逗得周围妃子低笑。
“像淑妃娘娘一样白!”
清贵人默不作声,有些话她说不出口,她的女儿还不成么?她女儿可是如今姜殷王朝最受宠爱的小公主。周围妃子听到这句话,又开始细细地看,不断地传来感慨:“真是,淑妃娘娘是咱宫里最白的了,三皇子的白,跟她一样。甚至这鼻子的骨相,也很是像淑妃娘娘呢。”
陆皇后抿起嘴,脸上没了笑容,清贵人只是打趣道:“淑妃娘娘得病,在阁子里囚了约莫十个月,虽无怀胎十月之苦,病中煎熬却也胜似怀胎十月了。”
妃子们目光流转。陆皇后脸上又挂上笑容,只是仿佛皮笑肉不笑般的冷:“好了,好了。无事的话就退下吧,省的打扰到三皇子的休息。”
秋风萧索,中秋宴也是临近了。
恰逢赶上三皇子出生百日,那年的中秋宴极为盛大。民间最有名的剧团连着演了好几场戏,最负盛名的舞娘舞了一曲又一曲。最后,那大殷的著名诗人词人也轮番上场,饮酒贺词。“臣早就听闻,宫中清贵人最爱写打油诗,不知可否与清贵人来场酣畅淋漓的诗歌较量?”一诗人举起酒杯,说道。
清贵人自然是不会错过这等好玩的事情,连着鼓掌:“好!好!”才想起来皇上还坐在上面,然后又立马正襟危坐,一脸正经地问皇上:“皇上,臣妾……”
“你且去罢!”
皇上最喜清贵人这般活泼直率的性子,哪里会对她怪罪。
这诗歌较量,虽说是清贵人与这诗人参与,却又怕两人搞起来没有意思,为了搞热宴会气氛,又额外加了规则。大致上就是一人持着酒杯,作一首祝贺太子百日的诗,便可传酒给同性,作一首庆贺中秋的诗,便可传酒给异性。
妃子大臣来来回回传了几个回合,清贵人饮了两杯烈酒,望向那高台之上的帝后,嘿嘿笑了起来。
“臣妾见皇上和皇后甚是无聊,高高挂起仿佛和你们全无关系,臣妾可否冒昧把这杯酒传给帝后呢?”
皇上开怀大笑,“来,来!朕等你这句话等了好久,除了清贵人,也是没人敢把朕当朋友一同玩耍了。”
时限是半刻钟。
清贵人迷迷糊糊地举起酒杯,身旁来了一面生的奴婢,又盛上新酒。看着她醉醺醺的模样,淑妃觉得好笑。她本是心情不佳的,毕竟又牵扯到三皇子的事。只是今夜让这小孩似的清贵人一闹腾,心情又畅快多了。
只是淑妃可不像清贵人一般,饮多了,喝醉了,脸红脖子粗了,还要硬声喊着没醉。淑妃摇了摇头,把零散的鬓发绕到耳后,求了皇上,“臣妾不胜酒力,还望陛下准允臣妾稍稍外出醒酒。”
清贵人小声地抱怨着,“胆小鬼!”,而淑妃只是莞尔一笑,在侍女的搀扶下出了大殿,秋风阵阵,十分凉爽,她抬起头,一轮圆圆的明月挂上梢头。
“明月……圆月……”
她听见大殿内清贵人模模糊糊的声音。她笑了笑,清贵人得亏是深受皇上宠爱,还凭借着那可爱怜人的宜川公主。不然依她这番可以说“蠢笨”的性子,是断不被人所容的。
可淑妃愿意容。她活泼,她正直。淑妃刚入宫时无权无势,只有清贵人不计背景利益地陪着她,她意气风发,敢当着皇上的面议论国事而不惧,却又脆弱到,皇上克扣她一日点心份量便较劲连着一周不见他面。
大殿内。那半刻钟即将到了。清贵人两眼因酒而迷蒙,举起酒杯,吟道:
“秋夜风勤叶簌簌,
妆盒暗转婴啼哭。
分明月圆团圆时,
凯风南来却迟迟。”
“不合韵律!不合韵律!我先自罚一口,然后再给皇后娘娘!”
凉风一吹,过于舒适,淑妃是不愿回去了。不过她又十分想知道清贵人又作了什么打油诗出来,对着清澈的湖水略略整理了一下衣装,她便打算回去了。
远方见她的侍女急忙跑来,“怎么了?这样急?是皇上要臣妾回去了吗?”
那侍女上气不接下气,一下子扑通跪倒在淑妃面前,夜色朦胧,近了,淑妃才认出这是清贵人身旁常带的奴婢。“淑妃娘娘,淑妃娘娘!清贵人和陆皇后都昏过去了,陆皇后的奴婢验了酒,她们说、她们说清贵人对皇后忌恨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