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很大,半个篮球场都听得见,喧哗的球场一时静默了下来,男孩子们脸上有无措也有尴尬。
声音来自一个中年男人,他长发蓬乱,身材精瘦,一身酒气,颧骨突出的脸上挂着几分癫狂。他伸手恨恨的指着苏域,恨不得马上过来扑咬对方。
苏域手中的篮球放下了,明明刚运动过,可脸色却透着苍白,他遥遥望去,那么大的动静,已经把看台那边女孩子们的目光也吸引过来了。连洛洛也似乎察觉到什么,正起身往这边看,两人的目光遥遥相撞,烫的他立马避开。
“我们去那边谈”,苏域的内心很颤,声音却很稳。
可男人却并不配合,仍固执的站在篮球场上,似乎故意要让儿子出丑似的,语气辛辣:“老子不是你爸吗?你难道还有别的爸吗?为什么不叫老子来开会,你多久没给我钱了?嗯?”
苏域有些不耐烦,他已经很了解这个所谓的爸爸,无论他说什么,归根到底无非是为了钱:“我哪里还有钱?我的钱都给你还债了。”
假如男人还有一点点父亲的担当,他就会知道苏域没有说谎,他在外边欠的大大小小的酒钱赌债,多半是这个儿子在收拾烂摊子。
可他没有,他的脑子已经彻底被酒、被各种最肤浅的欲望腐蚀,他对苏域的态度不满,继续带着醉意大吵大闹,最后似乎因为喝得太多了,摇摇晃晃的扶着篮球架呕吐起来。
男子吐的天昏地暗,最后连水都吐了出来,瘫坐在地上,许是已经忘了今夕何夕。
苏域沉默的取来打扫工具,酒和食物发酵的味道刺鼻,正如他糟烂的心情。冥冥中,他看到各色目光向他们看来,有八卦,有同情,也有讥笑……还有,忧虑。
“好了好了,都散开吧,没什么好看的,家长会快结束了,大家快回教室吧”,刚刚大步跑来的连洛洛像是护犊子的母鸡一样疏散着围观的人群,刚才离得远,她没听到什么,可却也能从现场的状况推断出几分真相来。
“大家快回去吧”,班长林帆也立马反应过来,一起招呼大家离开篮球场。
将现场打扫干净,苏域却什么都没说,也没看他们任何一个人,搀起男人慢慢离开——如果他不管他,世界上恐怕再也没人管他了。他总不能叫他躺在这里,不然不知道还要惹出什么祸患来。
回家的路比以往都还要漫长,苏域右手搀着男人,左手却紧紧攥着一张纸条——“日月有明,容光必照”。
……
对于苏域家的情况,班主任其实并不是不了解。班主任今年三十出头,留着一头微卷的长发,她的孩子也才刚刚两岁。
刚带这个班时,她很快就发现了苏域的异样——这个成绩显眼的少年,却有着不符合年龄的阴郁。
她试图接近他,却发现少年就像刺猬一样,怎么都不肯接受她的好意。
有天晚上,她按着学生档案上的地址,想要去苏域家做个家访,好好了解一下他。
穿过弯弯曲曲的巷子,她来到一个老旧小区的筒子楼,那楼恐怕有几十年了,各种电线横七竖八的飞檐走壁,裸露的空调外机上蒙着黝黑的灰。
苏域家在最顶层——六楼。她一层一层爬上去,还没到五楼便听到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碎裂了。
楼梯的灯已经坏了,到处黑黑一片,她心里有些打鼓,点亮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照着前面的路。好不容易爬到六楼了,那奇怪的声音却愈发明显,还混杂着骂骂咧咧的脏话——正是从苏域家传来的。
无论如何,里面有她的学生。她心里有些打鼓,犹豫了一瞬,还是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屋里的声音停滞了一瞬,她继续敲着,想要弄清怎么回事,可敲了很久,都没有人来敲门。
正当她准备离开时,门却突然开了,她忙回头,还没等她带着礼貌笑意说出那一句“我是苏域的老师”,一个酒瓶便迎面向她飞了过来。
她真的吓坏了,有些惊愕的摸了下额头,满手都是血,整个人都忍不住抖了起来——她不该来的,她想。
满脸喝的通红的男子就站在对面,满目憎恶,“敲敲敲,敲你啊敲,老子还以为是来催债的!装神弄鬼……”
“曾老师”,男人身后露出张有些惊愕的脸,是苏域。
他绕开男人,小心的扶着她,带她去诊所包扎,将男人无穷无止的骂声抛在身后。
“对不起”,苏域有些愧疚的道。
她没有应声,只是有些惊魂未定的问,“他是……?”
“是我爸”,苏域有些艰涩的说道。
“奥、奥”,她愣愣的答应着,看到苏域愧疚的眼神,她想着应该说些什么,只是不知怎么的,她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包扎好伤口,她自己付了钱,让苏域早些回家,便匆匆离开了——虽然作为老师来说这样的行为并不合格,但她当时真的只想逃避。
她不知道,苏域一直在背后看着她,眼神从期待,逐渐变成失望。从小到大,他遇见了太多这样一闪而过的善意,看来这次,也不外如是,他的头慢慢低下来,一步步挪回了家。
后来,她为苏域申请奖学金、助学金,可却始终无法和这个学生亲近起来。一看到他,她就会想到黑暗的楼栋、面目狰狞的男人、破碎的酒瓶和粘稠的血。
她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她想——她的孩子毕竟才两岁。至于更多的,是真的做不了了。
听闻家长会期间,苏域的爸爸来了篮球场大闹一顿,她最先想到的,竟然是庆幸!还好,只是去了篮球场,还好、还好…
苏域没阳光几天,恐怕就要恢复原来的样子了,她略微有些遗憾的想,不过,她并不知道,这次已经不一样了——他已经找到了他的光,她教会他,纵然深陷泥淖,也要向往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