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枝在大院儿里统计学历信息时, 扯出了派出所的大旗。
这让居民小组长们十分尽心,纷纷组织小组居民,来居委会排队登记。
同一组的居民也是同一层楼的邻居, 各自的学历被喊破时, 最先听到的就是这些熟人。
“小叶干部,你小点声呗,喊那么大声干啥?”
叶满枝面露疑惑:“我嗓门大吗?”
围观群众立即喊:“不大不大, 哈哈,我们都听不清。”
叶满枝清了清嗓子, 稍稍收了一点音量问:“陈大山同志是吧?职业和学历报一下。”
“职业是食堂厨师。”陈大山语气挺骄傲。
“学历呢?”
“我也不清楚学历怎么算,我这灶上的手艺是家传的,以前一心练手艺,没念过书。”
“识不识字?”叶满枝问, “参加过扫盲班吗?”
“参加过厂里组织的识字班。”
叶满枝将一张报纸递给他, 指着一则简讯说:“你把这段新闻念一下。”
“什么新华社什么, 兰州正在兴什么一座大什么的什么电站。现在, 这个什么电站的什么什么分什么什么……”
居委会刘主任打断道:“行了,一行字你有一大半不认识,给你登记成文盲!”
“那不是还有一小半认识嘛!”
叶满枝解释道:“陈大山同志, 根据国家颁布的评定标准, 城镇居民识500字以下的,算是文盲,识字500-1500的算是半文盲。‘兴建热电站’这几个字你都不认识,只能评定成文盲。”
“哎呀, 我怎么成文盲了呢, 顶多算是半文盲!”
“行了老陈, 你就别犟了, 你这样的就是文盲!哈哈哈哈!”
军工大院里有一群到处乱窜的无业游民,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叶满枝四哥的朋友。
见到叶满枝在这边支桌子,这群人就围在前排看热闹了。
尽管叶满枝降低了自己的音量,但架不住这些臭小子能起哄。
叶满枝刚报出“陈大山,厨师,文盲”,他们就像传声筒似的,挨个往后面传。
这一讨嫌举动帮叶满枝分担了当事人的大部分怒火。
陈大山是食堂大师傅,在食堂里也是说一不二的,当众被评定为文盲,脸上就挂相了。
再被这群年轻人取笑后,更是面皮涨紫。
见状,叶满枝起身在桌上拍了拍,示意现场安静。
“我跟大家解释一下啊,咱们派出所和街道办组织这次职业和学历信息调查,主要是为了配合市里的人口普查工作。之前很多居民的户口册上,‘文化程度’这栏都是空白的。这次调查完成以后,会对文化程度进行补充。”
“到时候大家的户口册上就会出现‘文盲’‘半文盲’‘初小’‘高小’这样的学历信息。现在填写的文化程度可能会伴随大家几年、十几年,甚至一辈子!所以,不想被认定为文盲、半文盲,觉得还可以改变一下的同志们,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
之前被登记成文盲的几个人问:“什么机会啊?”
“咱们街道即将开办一间扫盲学校,其中会有一个业余高小班!”叶满枝问,“大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刘主任捧场地问:“什么呀?”
“这就意味着,所有没读过书的成年人,都有机会拿到初小或高小文凭!咱们都知道小学招生只招学龄儿童,成年人是不能进入小学读书的!所以,咱们街道的业余高小班,也许就是大家这辈子唯一改变‘文化程度’的机会!”
陈大山问:“这个高小班学费怎么算啊?”
连中小学生都要收学费,成年人就更不可能免费了。
叶满枝还没见到学校的影子,当然给不出学费金额,只能昂着头自信道:“学费顶多是小学的一半,而且咱们的学制比普通小学要短很多很多。”
如今的小学是“四、二”学制,初小四年、高小两年。
滨江市初小的学费一般是每学期两块五,四年读下来需要二十块,高小的学费翻倍,两年也是二十块。
若想拿到高小毕业证,至少要付出40块钱和六年时间!
但街道办的业余高小班,只开语文、算术、政治三门课,在学费和学时上可以大幅减少。
叶满枝言归正传道:“如果有同志对自己的文化程度不满意,不想把‘文盲’‘半文盲’写在户口册上,可以来街道办报名上学!凡是报名的居民,‘文化程度’一栏,可以暂时空白半年。等大家拿到更高的学历之后再补写。”
还可以往后拖半年?
闻言,刚刚被人嘲笑的文盲们几乎都去报了名。
叶满枝心知这些人是一时冲动,为了面子才报名的。
但是,甭管为了什么,先把这些人稳住再说。
“有些同志可能会有顾虑,万一我学习不好,中途学不下去了,那高小班的学费是不是白交啦?”
“对啊,到时候学费能不能退啊?”马上就有人问了。
“不能退呀,连看电影都不能中途退票,更别提交学费了。不过,”叶满枝笑着说,“咱们的扫盲学校,除了收费的高小班,还有免费的识字班。大家可以先去免费的识字班上课,达到看书看报的水平就能毕业了。”
她原本想说认识1500字即可毕业。
但1500这个数字,对文盲们来说太可怕了,四嫂就是屡屡被1500吓退,不敢再去扫盲班上课的。
“识字班结业后,大家基本就可以确定自己是否有天赋,是否有兴趣继续攻读初小和高小了。”
叶满枝以一种替居民们着想的口吻说:“大家工作赚钱都不容易,我不建议大家因为一时冲动,就去高小班报名交钱。有免费的,咱们就先读免费的!把免费的学好以后,再考虑是否交钱读高小班。”
“对对对!”她这话算是说到大家心坎里了,立即有人附和道,“咱们别浪费钱,先去读那个免费的!”
叶满枝站在文盲之间,语气振奋地作动员。
“识字的好处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读书看报啦,防止被骗啦,这些都是老生常谈,咱们就不再强调了!我只强调一点,咱们光明街只开这一个业余高小班,下一次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毕竟办学是需要经费的。不想在户口册和居民证上被写‘文盲’的同志,想上免费识字班的同志,先来我这里报名!”
呼啦啦,在场的所有文盲都挤上去报名了。
居委会刘主任:“……”
她把嘴皮子都磨破了,也不见有人主动报名上扫盲班。
各单位的扫盲成绩,只算识字班的结业人数,而且识字班一直都是免费的。
那个业余高小班是给已经认识1500字以上,想要拿到更高学历的成年人准备的。
所以,这些文盲如果不去识字班认字,即使交钱也是进不去高小班的。
被叶家闺女这样一搅合,好家伙,一直免费的识字班突然成了香饽饽,顽固分子全来报名了!
叶满枝给报名的同志进行登记时,斜侧有个妇女挤进来问:“领导,我能给我闺女报个名不?”
“可以呀,叫什么名字,多大了?现在做什么职业?”
“才9岁能有啥职业。”
叶满枝愣了一下,抬头问:“9岁是学龄儿童,你怎么不让她去小学念书啊?扫盲班是帮助成年人识字的,课程安排和教学方式都不适合小朋友,你还是送她去小学读书吧。”
军工大院里的居民都是工人和家属,即使是学徒工也有十六七块的工资,按理说不至于掏不起每学期两块多的学费。
那妇女说:“我也想让她念小学,但我上周带她去子弟校报名,老师说学生已经招满了,让我们去其他学校试试。”
“那你们没去其他学校吗?”
叶满枝没问她为什么9岁了才给女儿报名上学。
她上学那会儿,有很多年龄相差不大的姐弟都是同班同学。
“咱街上哪还有其他学校?我带她去别的街道看了,但人家也没有入学名额。再远一点的学校,上学不方便,我不太想让她去。”
叶满枝将家长和女孩的信息记下来,想说帮他们去子弟校问问情况。
然而,她这边刚放下钢笔,前方就传来一阵铛铛铛敲锣的声音。
军工厂的家属院里,只有需要紧急集合的时候,才会用敲锣的方式召集居民走出家门。
大家被这阵突兀的锣声惊扰,茫然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紧接着,号称只在固定时间进行广播的军工厂大喇叭,也骤然响起广播员严肃的声音。
“请家属院的居民们立即前往大院东门广场集合!请家属院的居民们立即前往大院东门广场集合!再重复一遍请……”
叶满枝听着广播,扭头问:“刘主任,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厂里是很少要求家属紧急集合的。
刘主任摇摇头,大胆猜测:“不会是防空警报吧?不然干嘛这么大动干戈?”
围在这边看热闹的群众,在听到紧急集合的召唤后一哄而散。
叶满枝的统计工作刚开个头,就被这突来的广播打断了。
但这种事情她也不敢耽搁,赶紧收了桌上的材料,跟着大家一起去大院东门集合。
她赶过去的时候,几个年轻军官正在布置主席台,吴峥嵘穿着全套的军装,面容严肃地站在主席台侧方与派出所的刘所交谈。
“吴团长,刘所,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大事,别紧张。”吴峥嵘的目光从她紧绷的脸蛋上划过,又落到她怀里那一摞材料上,姿态松弛地笑问,“小叶同志又加班了?”
“我在那边帮派出所做学历信息统计呢,动员院儿里的文盲去扫盲班上课。”
见他语气和神态都很轻松,似乎真不是什么大事,叶满枝紧绷的肩膀蓦地松懈下来。
她不想当着刘所的面跟他讲话,与两人招呼一声就钻进人群里,跟刚赶过来的叶家人汇合了。
听到广播通知的居民几乎全都聚集到了东门的广场上。
闹闹哄哄地相互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656厂的张副厂长率先走上主席台,在立式话筒上敲了敲,说:“将大家召集过来,主要是通报一个情况,今年是九一八事变25周年,市防空指挥部,将在近期拉响防空警报!”
“具体情况已经在今天的全厂职工大会上介绍过了,但是为保万无一失,咱们再向家属们介绍一下注意事项。下面请总军事代表吴峥嵘同志,代表市防空指挥部,发布防空警报期间的紧急处理办法……”
听说军代表要讲话了,好多家属都把脖子抻成了长颈鹿,准备一睹那位军代表的风采。
军代表的大名如雷贯耳,但真正见过他本人的家属没多少。
常月娥更是连脚尖都踮起来了,非要看看这军代表是不是真的比话剧团的许继生还好看。
主席台上的吴峥嵘向职工和家属们敬了军礼,用郑重而严肃的口吻说:“防空警报预计从明天上午九时开始,白天和夜间都会拉响警报。”
“在临空警报期间,除救护、消防、警备车以外,无特许通行证者不准通行。公共汽车、货车必须停运,行人迅速隐蔽,所以请需要乘车上班的家属们,提前规划好出行时间。”
“夜间进行防空警报时,我厂厂区及住宅区域,务必保持熄灭一切灯火!未熄灭灯,或遮光灭光不良,导致灯光外露的,巡逻队和居民委员应予以纠正,屡教不改者,派出所会予以拘留。”
“凡在空袭警报期间,乘机偷盗抢劫、纵火、发射信号、破坏重要物资的嫌疑人,将被立即逮捕。”
“另外,以防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请大家在警报期间暂时停止使用电台和收音机……”[1]
原本还抻着脖子欣赏军代表的居民们,在听到这些严肃提醒后,又把脖子缩了回来。
此时距离全国解放还不足十年,过去那些心惊胆战的记忆突然被唤醒,瞬间袭上大家心头。
常月娥没有心情窥探军代表的美貌了,哎呀一声说:“白天还好,晚上有点麻烦,不知道几点钟警报,咱到时候得赶紧洗漱,明天的水房肯定人挤人。不行,咱家今天要提前打几桶水预备着,免得明天都挤到一起……”
与她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听了军代表的介绍后,居民们立即四散开,回家做准备去了。
大家都是从战争年月熬过来的,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对付这种空袭预警还是很有办法的。
翌日上午警报拉响时,叶满枝正在办公室里上班,尽管马路上看不到任何行人和车辆,但毕竟是白天,感受还不是很强烈。
当天晚上十点,随着警报的长鸣声持续拉响,整个军工大院的居民,相继熄灯关火。
刚刚还灯火通明的家属院,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内,迅速陷入死寂般的黑暗。
叶满枝跟家人凑在一起,明知警报只是演习,心里还是无端生出几分慌张。
她趴到窗台上向外望了一眼,整座城市都隐没进黑夜,只有那让人恐惧的临空警报声,不断往人耳朵里钻。
空袭警报的长鸣时间并不长,但是警报结束后,老叶家也没再开灯。
叶满枝回到自己的房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场警报虽然只是一次防空演习,可是,拉响的警报对人们心理上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尖锐的长鸣声,让许多人生出了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次日上班的时候,叶满枝刚走进办公室,就被穆主任喊了过去。
“小叶,扫盲工作进展怎么样了?”穆兰揉着太阳穴说,“昨天那警报闹得我半宿都没睡着,落后就要挨打,想想咱街道上那些文盲我就上火!”
叶满枝也生出了同样的想法,她把统计表拿出来说:“我这几天动员了150人参加识字班,这些人已经在报名表上签字按手印了,不出意外的话都能来上课。”
“不过,我认为动员大家上课只是第一步,关键是保证大家的学习效果,不要让学员中途退学,所以咱们的扫盲班不宜进行大班授课,最好能将人数控制在30人以内……”
穆兰颔首说:“我跟几个兄弟单位打听过,他们的扫盲班有50人的,也有20人的,比较下来,还是小班授课的退学率更低。但是这就牵扯到了经费问题,按照每班30人计算,咱们至少要开5个平行班。老张……”
她扭头看向隔壁的张勤简,“咱们街道的经费还有多少,够不够支撑教师和课本的费用?”
“五个平行班,至少要请两名老师,而且每期扫盲班至少要进行四个月,哪怕是街道积极分子也不可能做白工。教师工资这一块就要支出至少五十块,这事还是得向上伸手,让区里拨一笔扫盲经费的。”
街道每个月只有两块钱经费,哪怕他抠抠搜搜省吃俭用,也攒不下五十块。
不过,如果区里能拨出经费来,光明街的扫盲工作也不至于拖到现在了。
各单位的扫盲经费都要自己想办法的。
但街道办是政府的派出机关,只能服务群众,没什么可以收费的名目。
叶满枝小声问:“可不可以先用婚姻登记手续费支应一下啊?”
“那笔钱已经被拿去修缮危房了,”穆主任无奈道,“经费的事我再去区里想想办法,小叶,扫盲工作不要停,你继续往下推进吧。”
叶满枝面上点头同意,心里却犯起愁来。
没钱寸步难行。
万一搞不到钱,请不到老师,领导不会让街道办这些人上阵教学吧?
光是想想白天上班,晚上上课的日子,她就眼前一黑。
她想翻一翻近期的报纸,有的新闻会介绍各地的扫盲成果,没准儿能从成功案例上汲取点经验,毕竟不是每个单位都那么财大气粗的。
不过,街道办的大部分旧报纸都被张勤简当废品卖掉变现了。
她只好跑了一趟邮政所,去跟三嫂黄黎借报纸。
黄黎没给她旧报纸,但是给了她几个很厚的剪报本。
“你想找什么新闻,就在这几个本子里找,这是今年上半年《人民日报》的主要剪报,那些没什么用的新闻都被我剪掉了。”
叶满枝简直如获至宝,与三嫂道过谢,就捧着一大摞剪报本回街道办学习去了。
刘金宝被新来的赵二贺烦得头疼,从座位上起身,蹭到叶满枝身边问:“你看这些报纸有啥用啊?报纸又不能给经费!”
“主要是想找找思路!”她指着一则新闻说,“你看这个,全国扫除文盲协会,我觉得咱们街道可以试着申请加入一下协会,当个会员啥的。”
“你可算了吧!加入这些协会根本没用,他们只会在工作上对你指指点点,让基层单位束手束脚!”
叶满枝指着报纸上的一行小字说:“你看这里,人家报纸上说了,‘本会的经费由国家预算支出’。这说明啥?说明加入扫盲协会,有钱拿呀!就是不知道这协会大门开在哪里,想入会的话需要怎么申请?”
叶满枝动了让街道办加入全国扫盲协会的心思,下午跑了好几个单位,打听如何联系和加入这个全国扫除文盲协会。
不过,几个兄弟单位都没听过这个协会的大名,感觉像什么群众组织。
叶满枝白折腾了大半天。
傍晚下班的时候,她把那些剪报本打包,准备带回家继续学习。
不过,刚走出办公室,她就看到了等在马路对面的吴峥嵘。
吴峥嵘顺手接过她手上那摞剪报本,面上露出几分讶然:“你今晚还要加班?”
“不算加班,你找我有事呀?”
“嗯,文化宫刚上映了一部《蜻蜓姑娘》,我来问问小叶同志有没有兴趣一起看电影。”
叶满枝已经好久没看电影了,她当然想看啦!
“这电影是哪里拍的?大概讲什么的?”
吴峥嵘直截了当地说:“苏联爱情片。”
“……”叶满枝好气道,“你就不能说是苏联故事片?”
“嗯,”吴峥嵘从善如流地改口,“苏联故事片。”
叶满枝有点不好意思跟他一起看爱情片,犹豫间,又听他说:“我看你们街道要扫盲的学员里,有不少军属和烈属。拥军优属也是我们军代室的重点工作之一。看完电影以后,咱们可以好好谈谈你正在负责的扫盲工作……”